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作者:碧眼胡僧 文案 上海。贩奴船上被救下的一对兄妹,因一次意外的救赎而从此走上另一条路。 人的一生经常没有得到机会,可以在死去之前用力地爱人,不是力气不足够,而是没有遇见可以承受和接纳这份用力的对方。 给予怎样都不迟,承受和被接纳的过程却是困难的。 在一株白樱树下……所有悲欢离合走到最后。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时代奇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古羽,楚绾绾 ┃ 配角:付笛生,李梦遥,杜蝶衣 ┃ 其它:苗侨伟,上海皇帝 ================== ☆、十年不见如流水 作者有话要说:  古将军篇一 谨以此文敬献给世间最冷酷的情郎。   雨季,山城。   山城弥漫在大片雾色中,天色尚早,路面湿滑,鲜有行人,昨夜一场急雨迫风,那才开的白樱便有一些被刮落。濡湿的砖缝边,一张翠叶粘在水洼中。清水街上,浓雾之中,那一片脚步声一点点地敲响传来,四处如此之寂静,便仿佛这五十年的光景从未变更而过。   只是一阵风忽然吹来,将眼前这一片雾色吹薄一点,大丛的树叶被吹苦,落下一片大滴的雨粒,丝丝冷冷地丟进颈项中,那一种寒意经久不散。   即便在这样长久的岁月侵蚀中,经久不散。      褐色的皮鞋微滞,犹疑,然后继续往前行去——   好多的雾,雾中连贯的脚步声,渐渐白亮起来的日光,那一头如蒲公英般花白的苍发,老树皮般枯萎皱缩的脸部肌肤,颤的唇,依旧骄傲而鲜明地阖着……骄傲,骄傲依旧。微上,那对眼睛却是冷练的,即使这样多的年数过去……即便这样的多少年已经过去了,即便那些人早已会在另一个国度团聚,恩怨难辨,或许仍是同样的烽火交困、火峭烟尘弥漫场景之下,或者已把浊酒一杯言和,又或者早已独独忘却他这个人……   独独忘却。世间最残酷的那一种被对待。      灰色棉布制服,并未佩戴任何军衔以示身份,如人生最初那段时候,那样简简单单地站于当时面前,明明知道,有生之年,活着一日。再难步回从前。唯有花白的头发仰向天际之时,目光被初生的曙光灼痛,正当有水色正一点点地从那对冷练的目中弥漫开来,就那样融入身周的这片同样颜色的雾水中……   眼前,那一座公馆,停憩在半山腰中,不过还是从前模样,不过如一只已张翅的白鸟,就要离地飞起——他脚下的步子不觉快了一些,仰头那样一眼刻骨望过去……同样白色的走马楼梯上,那几团山茶熔炼在深碧叶色中,还是如一团团浓处淌出来的血,不日后,整朵整朵的坠落而不溃散的花。   他却还没有走到那处,在那只白鸟准备起飞之前。   心明明是那样地跳搐不安,恐此生不及赶上那最后一场相遇,那双脚步,却终是缓了,被即将到来的那场或许是骇人的相逢所惊悚着——终是缓了,缓了,却还是最终一步步仍靠近了当初,苍老的手指一分分地抚上往昔白色的古老墙面,斑驳的墙面,触及是一段斑驳惊醒,倏忽从他指尖一点点咬上全身血肉,然后爬近他的尚生存中的活着的躯壳,惊醒所有的半生幻觉。   是幻觉。仿佛更已是前生的幻觉。   耳中,那忽然响起的尖锐的警哨,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的暗色中人影,汽车刺眼的雪亮车头灯,向上洞穿一段孽渊般的漆黑天幕——以及那段天幕下,一袭披散在雪白披巾上的乌黑长发,便如黑色的流水般一丝丝地垂泄下来,微侧脸,半张面目姣好如昨,依稀是故人面。   他不觉再踏前一步,妄图想要更靠近当初一些。头顶这时有大片的被惊起的朝鸟扑棱棱飞过,黑色的翅压过整片天空。      那个只有雪的颜色的冬季是早已经过去了,檐廊下的茶花却仍开得盛,优雅自如故我的让人生发出胸臆中全部的悲伤,还有一种被放弃的怨愤。……大段的碎光中,独它们,无知无觉,才能出落得无味而无情,流泻的白光中,一枝独独探过黑漆色剥落大半的旧雕花铁阑干,微一曲手,便落得十指花香,掌上凝露。目光微抬,那绒绒叠嶂的绿叶苦香中,谁的清濯的目光,就此真实一分分移过来,会对上目光,终会对上。即便早已忘了该如何去相见。……笛生,他听到一个声音喊他道。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啊。   白色的山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送她的葬色,红色的山茶,是她唇上一抹血色绯红,留作她给他的最后颜色记忆。长久的爱及一个人以及长久的被妄爱啊。其实无辜的花,攀爬无界,肆意而来。因知一些人的沦亡,从此开得寂寞潦倒,将满宅的花香单单涂遍他这个后来人的眼线和手脉,是罪,也是孽,更是唯独的讽刺。      笛生——他听到时间之河的底端,那幽幽的声音浓浓淌来,突破某处秘穴,暗地里穿墙引户,那一种呼唤的声音,倏忽在风中吹远吹散,他忽然再度看见了那群人,那些人影,他便知道那是安排了,是最后的殊途同归。——那男子浑旧一身军装,肩上的肩章光耀,夺人目色,而那个女子,蔷薇色的容颜,依然,还是那样温婉的姿势,仍站立在了那个男子的身边,凝望着那个男子的侧影,多余的话语去解说都是枉然。   不肯离弃——一切都不曾改变过,无论历史过去多么久远,如尘,如妄念。    ☆、一生流光有谁知   白色的粉墙,因为被雨水湮湿,褪成一种晕晕的乳白,门庭的云纹大理石上落下一层花瓣,那是白樱。   白樱既开的时间,那从一层缓延至二楼露台上摆设的几盆红茶花却依旧开得浓浓,就仿佛下一刻就要谢掉,却更仿佛是为了等着要见及一些人最后一面,那样无妄地坚持着。   坚持着,懂得,知晓一切不易。   梅清源将下颌抵在右手上,从雨水蜿蜒而过的窗玻璃上望出去,再远些,这座山城就笼在一片白色中——若是此刻从众神所在的地方用那一对慧眼看下来,是不是就像人间突然破损塌陷了下去的一处地方,若忽受蛊惑,纵身一跃,就是粉身碎骨,残肢跌进历史的残河中,流淌,流淌,随波而流——   不能不被感动的,这种感情此刻如此强烈,仿佛于漫漫黑夜中忽然窥见一点最细微的渺然光亮,不能不被吸引,但也只得这微薄的感悟,再得知不得他的真身,看不见那一个再不会回过头来的英挺到让人兮然落泪的面容。   徒望其项背。   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毕竟已经随着岁月的久去,成为一个永固的背影。      她是重庆一名义务的讲解员,自一年之前,因缘巧合,来到这座清山上的老公馆,每逢周末便在此为人免费讲解。外间的歌舞太平,浮华奢靡升起之际,这样的一些重庆老公馆便注定仿佛是被放逐进了历史的洪流中去,该离开的,总要沦于离开,退身而去,隐于洪流那端……只是当返顾四周,明明幽寂深深,然这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岂非仍是都还在诉说些什么!这些旧宅的精灵,会否在月魄精魂夜,独自窃窃那一段曾演在它们眼中的故事?如月下西楼,他捧起她的脸,而伊人的脸,月中,美得黯然神伤。   可她,毕竟再听不懂那一段窃窃私语。她是旁观者,是那个时代的后生。   所有的人,最后岂不都是成了那段历史的路人,所以这样的一些老公馆,从重庆渝中区上清寺到化龙桥之间,星星点点散布着,其中不乏如史迪威、刘湘等名人的居所,却得不到应有的维护,勉强支撑到如今,终要在旧城改造中渐次湮灭。   梅清源叹口气,挺直上身,这刻百无聊赖往门口望了一眼过去,今天有位同伴临时不能过来,这样一处被人遗忘的宅子,如今就单剩下她一个人值守,连守门的老人水伯也不知悄悄溜达到哪处去了。   还是一个参观者也没有。   她于是从随身手袋中掏出一叠再生纸,抽出水笔,继续临摹门口墙上那一排的老照片。——珍贵发黄的老照片,一帧一帧的挂在昏暗中,若是这些人倘还在世,是夜,明月相照镜中人,可否还记得清自己旧时的容颜,或者已经对面不相识、再无相忆?      她正描摹的一张脸——   眉目浓浓,说明这个人气性很重,眼睛很深,微扬的下颌,是这些模糊发黄的照片中统一的姿态,说明曾是怎样一个骄傲的人!   然这样一张重眉重染的脸,骨骼挺拔,鼻梁硬挺,却很难给人以深的印象,或许是每一个脸际部位都是这样不遗余力地独立自主,无不相让,倒让人的目光分散追逐,皆成空怅,梅清源是临摹了很长时间,才赫然发现,这个男子竟是一个长相颇为俊朗的男子,只是,太过冷暗,像是一团宁愿溶在黑暗中的冷色,不愿展露自己的真实面貌,如聚沫、如浮泡,无有真正馈现给后人的容颜。   这个男子,就是这座公馆的原有主人。   残存不多的照片,极少有这个男子脸的特写,隐秘的,俱都是遥遥一团不清。唯独这一张,正站在绿樟树下,脸颊略松,大概是想要展开此际神情,却仍是没有真正展开时,用美国老式的卡片机拍摄下的,即便保存不当,模糊得快成苍灰色,仍是能分辨清楚的有一刹那,这男子的一刻心神松却时,那一个将展却终究没有展开成形的笑容。   梅清源无端想,这个男人若是笑出来,会不会妩媚到让人望而生畏。——然那一个时刻,他的那一个笑容,又最终会因何而被吞没而去?不能问到,问了,心上会勾出一道深深的壑,太多的苦难——徒欲探渊而望,未曾临近,明明已有恐意从渊底袅袅升起欲附魂而上。   而那个替他摄下这张照片的女子,那时候站在他的面前,要如何劝引,才能让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留下这一段温暖怡人——   ——六寸相片的底部,圆珠笔写下兰花般一行数字:1944.10   一九四四年的十月,距离这个男子遽难的时间不足两年相隔。在逢难之前,在这座公馆的那株枝冠巨大的樟树下,曾有位女子替这位轻易不苟言笑的将军用老式的相机拍拍摄下这一帧照片,后来被发现时,妥帖收藏在书房一叠早就泛黄的私人书信中。   整座公馆中唯一一张这位将军的生活照片。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菊,悬在檐下;还有一条德牧,威严守护在将军的身旁。而整座公馆中,在一段浩浩时光洗劫后,关于那位女子的行踪,已被彻底掩去无疑。   若当时还是停驻在此间檐下的一枚灰色的蝶儿,或许就是从眼前的那一道门楹里飞了出去,在那位将军也在两年后离世而去时——远远抛弃了这端的红尘,将他们这群后来之人远远地同样抛驻于历史洪流中,再不允许被追及!   梅清源叹出口气,将最后一笔添上,完成整幅关于这位古将军的臆想之作,画走笔端尽时,也不知是告别了一段过往,还是被勾起更多悠悠问事底端无从知!    ☆、浮生所欠止一死   脚步声踩上门前台阶时,留下两滩水渍。   一注目光望进去,只见暗黄如一处洞窟,似怕惊动,若惊动了,当中多少故事会从楼梯口汹涌而来,栗褐色的木廊,一走一声吱呀响,一角旗袍,随暗光转起,再看,却是微尘弥漫。   他便惊在门庭,一双苍老而冷的目中,多少婉转已过。   徐徐转身,苍白颜色的却是女学生的衬衣,眼睛很大,瞪着他,他一时本能分别,她和当时的她会有多少区别?   女学生站起的时候清爽得像一团丁香,沐浴在这样的淡雨中,仍是淡淡芬芳,他于是知道,时光老去是何种滋味。若是她,必不会移步过来,只肯站在那,低而幽地几乎不见的一声:“笛生!”   但那种声音,必然也是凉如水的。   女学生却已走到他身旁,那张年轻的脸上干净得也是一只白的蝴蝶,“老先生!”   ——她喊他老先生。   他不觉微微苦笑。   然后点点头,目光环视四周,径自往前走去,便如走入自家的厅堂那般原该如此。   一路走去,还是那段路,越往前走,越是灰黑一片,越是什么什么都看不见,却有什么什么已扑面而来,是尘,是暗,是看不见的那些东西,要指引他,要带领着他,走回到从前的那一段路上,手指按低,抚上的黄花梨木,尘封的冰凉一丝丝传递到当时,他心上陡惊欲待罢手而去,掌心却是徐徐地更握紧那种寒彻筋骨的古旧心情,一分分地更握紧,舍不得丢下——他们都是聪慧的人,他更知道她的悭吝。不该给的,她不给。该给的,她也从来不肯给。   她这样吝啬,他怕最后一回,她仍然会这样对待他。   那一刻仰头,便见梨花形的丝尨台灯下,那微而侧转的脸颊,眉睫稍动,眼波流转,声音慵懒幽幽,“是等你等了很久了呢!”——好似有些怨,最无情的人却绝对是她。   他的脚步便没有动,静静打量她。   他不肯再走过去,她便走过来,寂寂走过来两步,微凉的侧影,像是一抹搭载时光而回的虚影。紫檀花的衣料裹缚住那淡淡纤薄身影,还未望过来,眉眼已伤了下去,他除非从未踏进过这道门槛,他除非没听到那段漫漫流言,他没有能力让自己这时还不走过去。走过去了,他也知道,或许那还不过是个假象,那女子处在那端,或许,仍是要将他引渡到彼岸,彼岸无光,无暖,只有血色的曼陀罗开遍,仍是一滩滩的血杀,顷刻涂上他两只污的手掌。   …………   他于是听到那片过往的唱声从空旷的楼道中送来,招引之声,温柔招引,当中隐了杀意凛然,虚以委蛇,孰真孰假,浮世浑浊……到后来都成了别过,一场最后的果真的别过。   最后一次。没有了今后。   而他,是独被浮世留下在荒芜海滩上的那个人,因正如她所说,付处长他,如今很惜命!   眼前霍然大亮,有人点灯。于是所有一切眼前幻象种种消失,他霍然回头,眼中似还有被触怒的迹象,回头看清是那女学生时,眼中一黯,嘴角一嘲——   “老先生真来的巧,从明天开始,这里就不接待参观了,所有将要拆掉的老公馆都已经按原样复制了一处,集中到了李子坝公园……”女学生的目光仍是疑惑久久地看住他。   “哦?”他不觉说道,冷练眼神始有些痛楚,心中一处却俄而觉有解脱嫌疑,嗬——竟笑出声。转身,那样长的目光一处处掠过当时旧物,掠得周身都开始泛出一阵阵刺痛,目光仍是坚持看了过去——然,这么多年了,因为缺少牵引,其实陌生的那部分,还是成为了陌生。   “也该消失了!”他遂道,转身,他已往外走去。灰色棉布制服,浆洗得没有一丝褶皱,胸口袋沿都是平整,连两束目光都是齐整如电,唯有那一头白发,忽被门廊外的雨风一次次地刮乱……   他听见激健的命途之声,倏忽再度一波波地从他身后涌出跟随而来,从那条过往之路上如潮水一般迅即涌回……门洞黑暗,不需回头,那女子从来该坐在灯前,描了一个幻的影子,只那灯旁的另一道身影忽然倾现,一双多出的手指,操控生命的波澜,掠过潮头,带起更深,更浓,更暗无天日的一片海啸——直迫他而来!   “老先生!”梅清源不觉追上一步。奇怪的老人,沐雨来到这里,却不过只走进几步,便已要离开。“楼上是卧室和会见私人的小客厅,老先生不去参观一下吗?”梅清源道。   “参观?”他不觉哑然失笑,“你叫我去参观他们?”他再度拧转身望回身后,目光平添一层苍凉,“不,小姑娘。他们不会欢迎我!我从来不是他们的朋友,从一开始到最后一刻,永远都不会是!”   他仍处身在那片凶险的海啸中,他的目光正掠过那张挂在门口的,留有她兰花字迹的那帧照片,伸手,轻轻仿佛要将那样薄的字迹还抹去,“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嘛?”他忽然痛笑,“是在一株白樱树下,是在东京啊。她死的时候,血,染得那些花瓣都是血色的,跟那几盆茶花一样,我这辈子从未见过那样的红色,能涂染遍整个天空的颜色,那是毁灭的颜色啊——孩子,你知道吗,这个院子里原来是没有白樱的,他后来亲手种下的,就是想等着她的魂回来再见他一面呢——”   梅清源不觉走前一步,“她究竟是谁?她为什么没有回来?”   “她究竟是谁?”他不觉喃喃停顿,失了神,眉眼间欲坠进过去去。   到头来,行过那段岁月,抬头只看见一树寂寂白花,只剩这一树白花。从未放开过手,那个从未离开过的等待的彼岸,结果她独自先离开。从此于世间流年不问。   “孩子,你又是谁?”他忽低低反问道。“你如今所站的地方,当初,曾站过那么一个人,她只有一个名字,但那个名字即便被知道,又有多少真实可言,她只是来过一场而已,关于她的记忆,从此只要被保存在我们的尸骨中就好,与你们,其实一点都无关联!”   ——与他们这些后来之人,全然无半分关系!从此不需要种下缘分,任雨打风吹去后,影踪全失。会是一种骄傲独霸的感情,也将注定是冰冷孤独的执念至死。   今生已成它生,今人也成故人。   白色的大鸟停憩在清山的半山腰,然,马上就要破空飞去,再没有留恋。   曲折的山道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悄然驶近,老人也已走到黑色的铁栅栏边。   红色的铁锈攀爬上漆色剥落的铁丝,在公馆一角,那一片角落,一朵朵嫩黄的蒲公英蜷瑟在薄雨中,老人忽然走近,小心翼翼地采起一把……用旧年的申报细细地裹挟了。嫩黄色的花色,即便开过了这几十个年头,并没有比当初初见那日逊色一分,在时间的尽头,应该相见的人,必然会得以再度相遇,不管是以哪一种喜嗔的方式重逢。   “我要把这花,仍带给她呢!”老人忽然笑笑,冷冽的眼神终有一刻恍惚有薄薄泪影滑过。   梅清源看着他走出铁栅门,穿过白樱花树下,俯身坐进那辆黑色的军车,一路悄无声息的开远。   在盘山而去的路上,那辆黑色的军车仿佛是无端开进了一段历史的流中,那段历史中,那样白色的樱花,那样嫩黄的颜色,都已湮灭不见,只有那山茶花的血色,一茬一茬开败之后,露出无数个黑色的洞窟,足以埋葬掉一切的洞窟。   而头顶飘过的这时的白樱花,如雪,正在一片一片,填进那一个个黑色的洞窟中,还魂葬去……    ☆、尘世无由识九还   虽是沿海城市,天津的冬季却是极冷。是故,虽是连接华北、东北、西北地区的交通重处,接连几日的大风日夜刮过,将仅存的一丝秋末的暖意也刮干殆尽,续下的几天,又是濛濛的细雨,愈发让整个城市街面显得湿而冷清清的。   这样冷冷清清的日子里,难免会让人想起一些冷冷清清的事,天津距离北平不过百多公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是须臾间传来,张敬尧在北平东交民巷六国饭店遇刺身亡虽是上年的事,如今说来仍仿佛不过昨一两日发生的,而缠绵于这些时政往事,将花边旧闻说得活灵活现的最多处,便非街头巷尾的各家屋檐下的茶馆莫属。   更有甚者,仿佛是亲身经过,亲眼见过,将一件事说得天花乱坠,玄的惊人。或许也是乱世,今日不保明日生,此刻白家茶楼就汇聚了这样一群闲客,既是依赖这世事中生存的,又对这世道切齿饮恨的,便更将这些曾经风光过,鱼肉过百姓的人的猝死看待得欣欣然自喜。      眼见一个人喝了一盅青茶,开口道:“那一日,在下正凑巧随舅父去北平,也是偶然经过六国饭店外,老远处,就听那里拉了警戒线,租界的警察进进出出,听旁边一个当时在场的人说,就是在清晨天还静着的时候,突然几声清脆的枪声响起,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从饭店夺门而出,迅速钻进一辆候在外面的汽车,飞驰而逝。不一会儿,接到报警的警察才蜂拥而来……他当时壮着胆子挤进去,就见到的是一具已躺在血泊中的男尸:长方脸,鼻端高翘,两腮瘦削,留着浓黑的两撮小胡子,下巴底下还有一撮长毛。他在报上见过这人,这不是曾任过湖南督军、大名鼎鼎的北洋军阀张敬尧吗?”   “但你说奇怪的是,他在北平饭店登记的,不是张敬尧,而是一个叫“常石谷”的名字,听说张敬尧混进六国饭店,是准备收集旧部,勾结流氓土匪,策动当地的驻军,配合日军在北平城内暴动。这样的人,不得好死果真是活该了!”   说到激烈处,手中的那一白瓷茶盖就被“叮”地砸到地上,碎成了零星几块,仿佛是不解恨,续又拿起了茶盏,是要立时掷地有声的,大概是突然想起是茶资之外,额外还要自已赔付的,才又悻悻收回。      热锅上的一群闲客,本来已被带动了意兴,眼见这举动,心里都是通透的,知道那毕竟是另外一个世界,有枪有炮,动则拿人性命视若草芥,而他们却不过是一群连个茶杯都舍不起的人,一时新愁旧怨皆生,仿佛生生被捏住了嗓子眼,再活活吐不出一个字来,白家茶馆一时人声俱无,草木皆蔫,唯有无数双红白眼相对,聊作相互慰藉。      这雨下在天津的天空,于是乎就更平添了几分愁绪,是心上的愁,眼中的愁,平生的愁,愁得人仿佛要连喝茶都能喝出醉的滋味来,白家茶楼的黑字红底招子在冷雨中萎靡着,偶被一阵穿堂风“啪”地一声吹得直撞到□□墙上,自寻死路似的。楼斜对面的同仁堂药店大堂倒是空无一人,店伙计趴在高高的柜台上瞌睡着,唯有店门口的一丛月季,那绿意森森,仿佛要从叶尖端端上流淌了下来,直溶进雨水中去,要将雨丝儿也染绿了,即便被乱风吹得惨乱不堪,风姿也还是乱世中的凝然有序,竟不知是哪里攫取了源源不竭的生命能量,竟比这些活着的人还恣意生气,有眉有目,绝不受这混账世道一丝混账气息!      白家茶楼中便有一些看得深了,看得痴了,看着看着,便听有嗒嗒的脚步声正从巷角传来,像是胡琴调音似的,等传得更近一些,一袭蓝布衫子,黑棉布裙的窈窕身影就飘入眼帘中,二十四根竹骨的碧黄色桐伞,遮住了七分面目,唯见仿佛是当下流行的齐耳女学生头,或许是觉察到这刻身侧传出的异样眼光,桐伞偏往一角一压,露出透亮的一对瞳目往这边一扫而过,迅即掩回,仍又自顾自往前走了。   众人便见一道雪亮如同闪电白练般掠过,继而又消逝在雨窟之中,那女学生的模样自然是看不清的,连雨天独行所为何而来也是毫无端倪可寻,唯一可统一口舌的便是,这女学生虽右手提着一个老大的藤条箱子,走得毫不吃力,但年纪却必然不大,因着身量实未长成缘故。       ☆、谁曾年少独伶仃      白家茶楼青檐下的雨继续嘀哒,滴垂到下端的青泥地,几天下来,便将那青泥地也早淹软了,失了根底骨性。一次次砸到同一个泥窝所在,更是要翻撅出千百年来藏在那暗处里头的垢和不幸来。   然世事纵然早更改了几千几万遭,又岂会再在乎茶楼中这群后人如今的浅薄和此际露出的猥琐可怜来。      女学生的瘦削背影就在这模糊了时光似的青檐下一带一转,终于进了前巷拐角一家客栈,撤了桐伞,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发,额发湿漉漉的一滩黏在两道眉身上,那两弯眉便像隐了锋利的两把未开的刃。那把桐伞上沿着伞骨,便同样滑下一堆水渍来,湮得刚干了不久的水门汀又是浑绿的一片,再湮散开来化成淡灰色痕迹。   “先登个记?”因是时局非常时期,接待处的妇人特意多看了几眼,然对面一张娇小而瘦弱的脸庞,形容未成,看不出丝毫危险或可以怀疑的成分,遂大声喊道:“老张,老张,给客人拿行李!”一个中年男子便裹着身灰色旧棉布袍子,趿着鞋,匆匆从一层某间屋子里蹿了出来,嘴里头一路还叼着根烟。   “要五楼后边的房间,清静些!”女学生这时已填好那张表格,苍白几根手指往前推出,低低开口道,脸神一直淡漠,好像与人都不太为善。   妇人接了表格,目光一扫,见填得是“施剑翘”的名字,便暗叹果真是个与名字匹配得一丝不苟的人,硬邦邦的一坨生冷铁铸成,遂从抽屉里捡了把钥匙扔在柜台上:“506!最后边一间,想来合姑娘意的!”   女学生抬头瞬间微微诧异,大概也是不妨她如此事故人心,随即点了点头,见那叫老张的男人已窜到身前,正弯腰要取她的行礼,忙折出手挡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她只这么说着,已快速将脚边的藤条箱拎起,这才额外冷清清笑笑:“里面是家父的骨灰盂,是要送到庙里去超度的!”      妇人这才恍然明白她小小年纪如何这般冷漠,原本眼前的世道就是艰难,这样一个小姑娘既早早丧了亲,更是乱世里飘零如萍,对人有防备也是自然,遂同情道:“是来居士林的吧,居士林里的富明大师倒是有道的,只不过他年纪大了,十几天才出来一次给大家说法,能遇到的话,就要看姑娘的缘分了!”   女学生不妨她口吻转变得温和体贴,“家父不是好丧,要多念几遍心经才能超度,若能遇上富明大师讲法,自然是件好事!”   一番话,说得对面妇人又是唏嘘不已,嗟叹道:“上次大师出来已经是十多天前了,按照日子算算,也就这两三天!不过最近常有大人物来居士林听经,姑娘最好紧跟那些沙弥们说些好话,否则就是日头对了,因着戒严,怕也不会让你轻易进去的!”   “多谢提点!”女学生尚显稚嫩的眉目间徘徊了几转,低低的不安,显然是将这些话都认真听进去了,见她再无话告诫,这才告离,独自提着行李上楼。楼道逼仄,遇上对面过人就要侧身避让,好在清淡季节,本来没什么人,再加上世道不好,上过三楼,便再没见到多余个人影。等开了506那个房间的门,不过几平米的地方,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倾颓在壁角,贴近天花板处一段墙纸泛黑剥落,岌岌可危地悬空了下来,乍一看,倒好像有十几年没住过人似的。   墙上倒有一方镜子,也封了薄尘。她腾出手掌去,抹掉镜面上那一层尘土。一道昏暗的暮光恰从身后同样布满灰垢的唯一扇窗扇里打进,投上镜面晃出浮光萦乱,乱世似地支离变化着,她走上几步,去了窗钩子,用力一推,整片居士林的全景便出现在她眼前,被大片的梧桐树给裹挟着,风一动,便如平静的大河面上,突然闪烁出层层波纹,灰绿色的波纹。   女学生的目光细细盯视而过眼前的居士林,每一分每一分都不放过,是要将建筑中的每一个地迹都深深烙印进脑海里,要同样在脑子里迅即绘出另一个居士林来。居士林的某处,也不知是什么白色的花,被晚风吹动,大片急速的坠地,短促地吸引了所有她的目光。   听不到那啪啪的死亡声。那死亡声是她自己耳蜗中合律按着拍子想出来的,风动林梢的声音猛烈些,那些死去的声音便消弭不见了。 “小姐开门,送开水的!”门边却游丝般一股声音这时传近。   她一向谨慎,不提防那魅一般的声音已欺在房门口,事先丁点未曾醒觉,本能趋身避让到身边一堵墙角,又觑眼看了看眼前三米之外桌上的那个一直不曾离过身的藤条箱,这才转回目光,还去盯那道显然并不牢固的木门。   灰扑扑的空气里,于呼吸声隔着薄薄木片可闻,门里和门外此刻都存着彼此窥探。门外的人见半天没有声响,或许是终于不耐烦,猛然咕哝出几句牢骚话便踢着鞋子走开了……女学生听着那鞋子声,才蓦地想起一个人来,这时小心走上前两步开出窄窄一条门缝,果然是那个裹着灰色旧棉布袍子的中年男子老张,正咕哝着迈下楼道口走了。   她遂俯身取了被留在墙角的暖水瓶,复将门关上,却是倚着门边,倒先愣了一愣,才走回到桌边,不意伸手摸了摸那个从不离开过身的箱子。   抬起头时,从窗子口里看出去,居士林的整片上空此刻都是青灰色的,仿佛即将湮在一场更大的灰色的雨片中,那雨的气势正一波波往四边蔓延开去。一整天的雨霾,寂寥得如生出幻象,却在天将暮的时候,这个廉价的小旅店里,突然开始有嘈杂的人声接踵响起,皮鞋和高跟鞋的移动声音,男人酗酒后歇斯底里的大声吼叫,中间半杂着女人忧戚痛楚不明的低低幽泣声……如同一道久无人踪的密林中,突然蠕动出现的许多不明所以的暗兽,各自蠢蠢骚乱起来。   然这样的变化却仿佛给了这女学生以安全感,她将那藤条箱往身边一搁,借着满窗的暮光,斜身倚在床栏上,合衣终于小睡了过去,睡中的眉目安详而尚显稚气,唯独那一股脸际间的冷淡,冷冷得即便在睡去时,仍能将任何一个近在咫尺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窗格子不知恁地脱钩,狠狠撞合上,是半醒半寐中响起的一截惊天动地的声音,她猛的于当中惊坐而起,大口气急促地喘息着,待睹清面前一幕,又默默出神许久,这才站起,走过去,面临风雨,却在雨水淋漓的玻璃上,缓缓书写下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迅即被雨水追去,她的一截衣袖就全被窗外风雨打湿透了。    ☆、红莲之火落故衣   天津的这座居士林位于清修院胡同,建于清末民初,由大雄宝殿和两侧配殿组成,供奉着两尊鎏金铜佛,“毗卢遮那”和文殊菩萨。   因常有居士定期来居士林诵经,信徒甚多。   天津这日雨霾不歇,扫地的慧字辈小沙弥见大清晨的,佛坛前已往常跪了一个人影,便好意上前道:“今日师父要出来讲经,施主早些去大殿候着吧!”   那女子便点了点头,道声谢,起身,往大殿走去。大殿内已摆下不少蒲团,僧众仿佛果真是比平常忙碌了些,因着见她连着几日都来,也见怪不怪。檐廊下已另铺了蒲团,是专门为她们这些方外人听经的,里面就尊贵些,富明法师历来的坐前不过放了四个蒲团,可见来人地位。      她选了毗邻殿门的左一处第一例,便静静候在那里。她阿爹的那个骨灰盂已被从藤条箱中取出,很少离开身侧方寸之外,此刻更被静静抱在怀中。   这样一个神情寡淡的尚是学生的女孩子,因为有这一层早年丧父的痛楚在里面,便弥足让人同情,更何况是佛陀门下的弟子,愈发施舍了怜悯之心。   大殿外已是戒严状态,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才有人被允许进来,无不是常来的关系亲厚的居士,像她这样原该是被清理出去的,因着孝感动天,加之年龄尚小,并无危害,所以也就由着。   再过了一阵,居士林外一阵喧嚣,便有数人拥攘着一人信步而来,脚步声霍霍有力,语声带笑,这边檐廊下等着的十几人都不免抬起头来看,来人他们也有认得,也有不能确认的,只见年已花甲的富明法师亲自将其引入大殿,方分了主次位序坐定。   这一日诵的是《大佛顶首楞严经》。   富明法师盘坐莲花座,娓娓授意佛的怜世,正身,得无量果的去径……男女居士们无一不正襟危坐,参禅听经。      大殿庭前一棵红枫,叶如血染,恰有离枝脱落的,撞上大殿前粱,再晃悠悠砸落眼前,被一只纤细的手指捻起,搁在手掌心。   若是有算命的看见这只手掌,看到那极短而粗粝的性命纹路,便一定不会相信这只手掌的主人竟会是个这般纤弱模样的女孩子,但世界上岂非有许多的事不能预料。   秋雨何时绵薄入檐,吹湿了廊下乌木上一片,也迅即地沾湿了青呢大衣,青色长裙,有好心扫地僧一眼瞥见,走近道:“女施主,秋雨沾衣,可往里靠靠!”   这女学生闻言,依言将坐下蒲团往里稍稍挪近些,再侧身回头,将那惨白色的装有父亲遗骨的瓷盂捧起,拢在胸前,那只生命线极短而粗粝的手,这时小心翼翼地揭去了同样苍白底色的顶盖。   佛音不绝,经久地缠绵在这方寺庙的上空……“啪!啪!啪!”三声枪响后,坐在居士行列首座那位身穿青色长袍的男居士应声倒地,殷红的鲜血霎时洒满佛堂。   莲花座下的信徒们仿佛是被懵然惊起在梦中,檐廊下瞬时涌出的滚滚血迹,映衬着这檐廊外那一滩扑天弥漫而下的血枫,如要邀着佛的信徒循循踏入九重地狱的血莲池一般……   “啪!”刺客却已扔下了那把勃朗宁□□,面色上并无多少波澜起伏,凉凉开口道:“你们放心,我只杀一人,不伤旁人……他害死我父亲,我是为父亲报仇!这一干的事都由我施剑翘自己负责,与我家人全无干系!”那一片早先的红枫叶这时就从女学生的袖口飘落,跌进同一片血红色的颜色中。      女学生的目光戒备得扫过眼前——在这个乱世之中,仿佛人的性命比这枝叶还要浅薄,稍纵即逝,不能被自身所把握——那个已然倒进血泊中的枯死般的人,他是否还记得十年之前,他在蚌埠儿戏般杀死的另一个七旬老人?   如今死在佛陀面前,是否就是要印证了这样一段因果报应?   没有人能回答,即便他们此刻就跪立在菩提的面前。周围已处在急剧的惊恐中,瞬间人走殿空,她于是重新捏起地上那把枪站在再空无一人的廊下,再度确认了一下那人的死亡后,闪身进入大雄宝殿的后进,按约定的后退路线往居士林的后门发足奔去……   身后已传出孙传芳警卫连纷至沓来追击的脚步声,她是比着时间在奔命。转过楹柱一角,她蓦地站住脚——面前陡然出现的一堵墙。   一堵人墙。临风,沐着微薄细雨,齐刷刷盯紧她。   有人这时默默上前,缴下她手中的那把枪:“清风居客栈的老板娘报警,称有不明女子持械进入居士林,你现下有权保持缄默!”说罢,使力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拷住。   她不禁愕住,仿佛并不知有这一着,习惯使然并未立即开口辩驳。身后此时一片勾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孙传芳的护卫已然追及至此,无数条乌洞洞的枪口立时对上她和她面前的这堵人墙。   有人上前一步,阻止那些人开枪:“我局已接到报案,现下拘捕这名女子,倘有事,请一道去警察局协同调查清楚!”   对方犹有犹豫、不信,开始遣人前往电话亭向上方报告此事,这边,天津警局方已将这名女子押上警车,车子短暂一晃,已往前开去,离开方方染血的居士林……   雨有一刻,似乎是愈发的大了。车速在拐过狭小弄道后,也开去得愈发猛烈。副驾驶上的脸转过来时,眉眼很虚,仿佛是在雨中候了太久,被洗掉了原本填在上面的血色。   “说是在后门接应,怎么会突然安排入寺?”女子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就问他道。   “他怕事出意外,孙传芳的卫士会在我们之前找到你!”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便回道。   女学生久已冷漠的脸这才有些松动,些些被雨水浸得太过冰凉的感情流出:“他亲自来了?”   “他刚好因公有事来平津一趟,便亲自过问了。”那人便道,一边严密关注着后视镜中此刻映出的影像——秋风秋雨中,隶属于孙传芳那方的军车已紧紧追驶了出来,他不觉催促身边的司机,这辆警车加了一档速后直往天津警察厅开去……途径一个路口,仿佛是有意无意,身旁之人忽然微抬下颌,朝一个方向扬了一扬。   她不觉随他动作扭头去看向居士林的西侧。西侧有一间爬满藤萝的五层建筑,并不高的建筑,但从某一间屋子中却可以确确收瞰居士林里正发生的一切。   她曾经就住在那个房间。   她的目光初是不解,蓦地钉住,有奇异的纹路一道道的自眼波中漾散开去,织起稠稠波动的网。   那间屋子的窗口,原本应该是空空荡荡的,她记得她临出来时已经将那道窗关阖。但现在那扇窗是打开的,并出奇地在窗口经现出另一个模糊人的影,可窥长身玉立,却看不出那个人的脸型,也无从知道那张脸上此刻会有怎样的神情,担忧或者事既成之后的喜悦会更多些?   但是,只要是他。一如既往的,他出现了,她的心忽然就安定了。      孙传芳被刺喋血津门佛堂之事,一时震惊整个天津,轰动全国,巨波般袭出。   数日后,施从滨之女施剑翘被天津地方法院一审判决有期徒刑十年,念其事出有因,二审判改为有期徒刑七年。四方求情声音不断,遂于民国25年,最高法院下达特赦令,获释。    ☆、一闭上阳多少春   天津西关西营门外教军场,直隶第一监狱。   其实质还是旧监,普通的犯事者还是用木栅子或三两人的围成一间,独有那些事犯重罪的,或是极度敏感的人才被单独关进四面岩壁,一方铜铁门长时间锁着,只露出两寸的窗口,让人递饭进去。   无人知道那里面关押的会是什么人,也不知究竟犯了什么事,或者,是要被关押一辈子或者什么时候拖出去就处决了。处决通常都是在晚间,子夜的时候,就在监狱后面一个废弃的开石场。   那个开石场原是一个山窝,石头被挖走后,留下一个深坑,这坑蓄了雨水便成了涧,人被枪射中后,跪着的尸身往前倒去,“哗啦”溅出最后一片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原声,然后永夜般的沉寂。   这种沉寂后来一点点蔓延开来,浮散在直隶第一监狱的上空,疫病一般经久不去,那一夜,许多人都是睁着眼际,死命地瞪着迷离的夜色,仿佛也是那一刻,他们会再度想到生命的不易和易碎,会有些来不及发出的感慨。      天津的冷冬是悄悄过去的,在他们还在记挂着上年头那件轰动整个平津的大事,谈论着那个叫施剑翘的女子后来可能的命运,谈论孙传芳是否果真与日本图谋,要把华北变成第二个伪满洲国时,春天已从监牢中那些灰暗的檐子下滑走,天津的夏日来临。   天津的夏日,便如它的冷冬一般给人以颜色。会下雨,雨丝很细,下雨的时间很长,然后便是高温接踵而来,水气来不及蒸发,四处弥漫停留在空气中,汗水附着在皮肤上难以蒸发,人往往就不知不觉昏厥了过去。   而这样闷湿的夜晚,人往往也睡不好。   这一间重症关押室内,这样的夏夜,从天窗飘进一丝单薄的草木香味,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来的馈赠。从关押至今日,仿佛果真已被遗世而忘,地面泛出水渍,像那个下雨的白日,永远干不了似的,暗角里开出黑灰色的蘑菇来。床褥盖在身上时,能感觉湿气从里面蒸腾而出。   她极不喜欢这种拉扯不断的纠缠。她是南方人,南方也有雨季,梅雨季节,盘桓一周,也就悄然隐退,酷热随即替代而来,蒸腾得每个毛孔都是汗液粘稠,但自有记忆开始,这个季节却是最容易度过的。   从前的她和梦遥那一类的孩子,很容易在一个冬夜,一边外面簌簌下着雪珠子,一边缓缓滑落身子,再也不会醒过来。   所以冬日是被惧怕和厌恶的。   而夏日,则是被盼望久住的。   当回望从前,她其实更为讶异,为何她和梦遥竟然能得以活到今日?——她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些纷纷往事,是因为空白度过的时间委实已经不短,而往时同样的相似处境中,梦遥不在她的身边。   梦遥会在哪里?会不会已被他派去做另一件事。这世界上会不会又出现另一个张敬尧或者孙传芳,或者这样的事情一件接踵一件而来,永远不会完结,浩劫一般。   ——至少在他们的性命完结之前,不会完结。   她断断的想。   就在这时候,她闻到空气中那种单薄的草木香味,她其实并不知道来源于何处。这种香味自六月初已经开始,延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她仰起头,从天窗中看出去,外面其实是同样的黑色,只不过仍然比监室内光亮一些,是天空的颜色倒影进来。   狭小的一面天窗外。   大概是有风吹动着云层。那种光亮急剧地变幻着,白亮,灰白,然后黯淡下去,又是灰白,然后长久的一片明亮,一团小小的阴影从狭小的洞口中卷进,落在她的肩头,从肩头一直滚落下来,擦着她的手背时,毛绒绒地模糊糊地痒。   举起,在同样模糊的光色里看去,像一把毛绒绒的小刷子,微靠近去嗅时,有淡淡的草木苦香。是合昏。   ——坐含风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蕴含深意却骄傲其实孤独的花儿。   她将手掌合拢,将这朵花包藏在手心,仿佛是想,让那朵花在她的手心即便不能再度恢复生命力,也能侥幸长久地维持一种开放的姿态,不会早早从人间凋落萎去……至少在等待一个人到来之前。不会凋败。    ☆、莫向今生问前身   她借着月光睡去,手心包笼着那片花心。在梦中,她在一条路上走着,老式的青条板石铺的路。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左边是一家酒楼,两层,未近午时,里面显得空荡荡的。   二楼面街的窗子却开着。   而前面是一家绸布庄,门板拆了一半,门口有个老太太在卖梨。老太太的旁边是个沿街做缝补的老头。   “卖花涞,卖香花涞!”清脆而稚嫩的声音其实是从她的嗓子里喊出去的,她却并不觉得。花香很浓,浓得会让人丧失嗅觉,不似此刻她手中握有的那枚花瓣,味道其实是散发着清甜的苦意。   但会有很多女人喜欢将这种香花簪在胸前的衣襟上,一整天就都是香喷喷的。   所以,南京那时候的大街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卖花女孩。——穿着洗得发旧的蓝布袄子,蓝布裤子,整个细瘦的模样,沿街叫卖。即便是现在的上海,这仍是一件并未被抹去的行生。      她的乌黑的发辫垂在身后,辫梢一次次随着迈出的步子抽打着自己的纤薄后背。三叉口只有右边的那一处民宅屋门紧闭,应该是长久没人居住,门口的台阶上长出一溜青苔来,暗里蓄满丰盛得要流出来的水渍,她因而觉出安全,挪步往右边街沿靠靠,再一抬头,就看到有人正从绸布庄中出来。   那人身上应该是新做的拷绸衫子,炫耀似地,在阳光下闪出一片鲜艳墨紫色,再顺手捏起卖梨老太婆的一个梨子,想用袖角擦擦,终究舍不得,用手胡乱抹了几下,便咬了下去,又迅即“呸”地一声还吐了出来,是嫌梨子不甜,顺势飞起一脚,将梨摊子踢得滚到街外老远。   老太太整片凄呛的哭喊声陡起,被阳光烤得干枯嘶哑。拷绸衫子却仿佛是被这一阵哭声勾发得愈是得意,非但没有急急走开,竟还坐在门槛上临时兴起看戏的模样,那老太婆何曾见了这阵势,忽然连哭都不敢哭了,被命运拿捏住了嗓子,活生生缩成了一枚风干的老栗子。   也没人敢上前言语,四周的人都成了影子,被大白日头晒成虚的,往街边檐角贴着,快速地溜过。“香花,卖香花涞!”惟那一声声还在传来的清脆稚嫩的声音仿佛是不知人间疾苦卑恶。   拷绸衫子便应声看过头来,他端详着这个卖花的小姑娘,然后从那摆满花的花匝子往下,便看到她右手正擎着的东西。   他脸上忽然现出恐惧的神色,喜剧似地急剧换幕着。   是在上海,她知道。   枪声响起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杀人。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她第一个想要杀的人,如果非要与先前的那个人世作别,她选择面前的这一个穿着拷绸衫子的人。   是为了雁鸣,她强迫自己这样想。   眼前就有很多东西亮晃晃地劈面雷电般经过,她第一次看到人的躯体在青条石上痉挛扭曲的模样,她其实并不确定她是否果真开枪击死了他,她只看到满地黑色的血开始潮水般流淌着,从那个人的身体中涌出,将他躺着的那处身周那些细小的条石缝也填补满了,她那一刻知道要一个人的死去其实极为容易,也愈发看清生命存活的痛苦和不容易。   她杵立在那里,她是为雁鸣报了仇,可这仇压根不是仇,而是命运,从此无可更改活下去的命运。   四周的人都走了,或者懵了,卖梨的老太婆和摆摊缝补的老头都不见了,连人的声音都消失了,唯有血从皮肤中滚动而出的声音轰隆隆冲盖过耳膜,轰隆隆又绝尘远去,余音此生再不会断绝于耳畔。      有人忽然从那间酒楼的二楼楼梯口大步走下向她而来,黑色的大衣卷起丝丝衣角,如这雷霆雨季将起的一朵遮天盖地的阴云,既为她挡去了眼前可见的这一场血霾,也将挡去了唯一可以照亮她那张脸庞的、那点虽毒辣辣地至少还带着温度的日光。   …………   一切都在快速消失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体传来的味道,触感到他身上的温度,他将她迅即带离死亡的现场,从此,跟随于他,归属于他。      若目光可以从这间牢房的这扇天窗中飘出去,可以在月光底下看见整座第一监狱的全貌,哨楼,教场,纤毫毕现,四肢警惕地俯卧在大地羸弱的胸膛上,有车灯雪亮正向它缓慢行驶过来。   车行过那片已填充过无数死魂的涧,在布满铁丝网和路障的问讯处停下来,前排的司机出示证件,后一刻,后厢的车门被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监狱旁的月光下。      这一夜的月光出奇地亮得惶然,高空有大批的云层,急剧地滚动……月光将这个人的人影勾上那些狰狞而出的铁丝网,他的人形便有说不出的碎裂开的意味来,他冷漠深栗色的眼珠子这一刻侧转,抬望向身前不远处,便看到那一抹瘦小而熟悉的身影从兽的巨口中吐出,正向他缓缓走过来——   缓缓向他走来,有眼中渴望,也有本能畏惧,还有另一种力量的牵引,让她行走到他面前,仿佛不只是双足,仿佛是她心上也正在一步步靠回乱世红尘。   “我来带你回上海!”等他伸手,能触及她的脸颊,月光这时照清她淡淡身影在他脚边纤薄如缕,他这时开口唤道,声音低,却足够让她生出往常妄图倚靠的心思。   女孩子后刻抬头,目光中残存着一丝模糊的怀疑和不确定,却忽得咧了咧嘴,仿佛是想笑的,但内里现出悲伤痛苦。   是还未真正从牢狱的枷锁阴影中挣出来,于是那种神情奇特地盘桓在整张脸盘上。直到他走过去,将她乱蓬蓬的头发,还弥漫着潮湿和腐烂气息的瘦削身躯悉数包笼在他宽厚的怀抱中,能感觉出小小身躯初始的本能挣扎,逐渐地平复下来,终于海水般偃旗息鼓。“天津的事终于结束了么?”那小女孩这时在他怀中小声地开口,声音起阵风也就灭了。“那,施剑翘这个人以后谁来扮呢?”又低低问出口道。   她微微仰头,直看到他锋锐的下颌,再上些,便是一幅惯常冷硬如被刀刻出的脸神。   这样一个男子,虽然也偶尔会低下那根毋庸置疑的笔直颈项,却绝少甘于屈服。一张黑暗般的脸,却于此际在对她说话的时候,会有奇特的面部温柔无端流逸而出,落进她眼睛中,仿佛是一种不信错觉,独独被她窥见如原不该看见的天宇下的一幕,又或许果真是这月光在作祟。   “真正的施剑翘将会被带来这里直等到赦书下达的那天!”他却已对她俯身耳语道。“李代桃僵终会有一个时间。但那些已经跟你没有任何相关。”他正在靠近的声音忽很像那朵模糊的花儿,痒着她耳根麻麻,让人想摸摸、触一触他的脸。那样,此刻的结束才会是真实的。   但那绝对是一件不应该的事。他肯这样拥抱着她,已是最好的了。   她跟随着他离开,并没有再看身后的直隶第一监狱最后一眼,就随着他理所当然地离开。这辆军车于夜幕中返身而去,被大片的月光笼罩着。时时穿云而过的月,不断地变幻着人世浮沉,在底色的暗空中绘出一朵朵灰白色的云的花朵。   车厢内,她闻着半尺之外——他身体散发出的薄薄烟草的味道。这留在这个世上的,她唯一想要用心去记忆下的一个人的味道。    ☆、浮世流尘石中火   一月的上海,因着近海的关系,比其它地方都要暖意一些,然此刻冬季真正逼近,空气仿佛是被冻伤了一般,僵在半空中一丝不能流淌……遥远的一片钟声隔水蹚来,若望向对岸,浦江西岸虽隔着灰色的雾气,依稀仍见高大林立的灰色建筑,一幢幢争先恐后穿天刺破苍色的天幕。   不过仅仅一江之隔。   一岸是十里洋场,酒醉灯迷,另一岸则是穷困生变。卖儿饕女,饥不果腹。这十里上海滩,自其入尘世之初,便是怀了妖魔与仙都的两重心性,为的,就是要考证这蠢蠢人生的可怜百态。      不过这样一刻,仿佛空气中一些些风过,连那细微脆弱的凤尾竹也稍稍颤动了一下;夹竹桃的叶子敛成青墨色,停在冷灰色的枝干上,无端的,让那冷意仿佛就更见多了些。   绾绾长久低头,默默看清自己那双瘦长而硬冷的手。她头顶,枇杷果却已开出一些细碎金黄的小簇花来。   她低头呆望了半晌,瘦削的脸庞上蓦地腾出一些笑意。极其微薄,很像是画上脸皮上去的。当侧过身姿,目光瞥过脚边寒水中自己的脸部影像,水波连浪翻迭而过,并不能看清多少本像,面前几米开外的铁闸这时“次郎”一声拖响,拖回了她的有些走远的思绪,她退开几步。   退开几步,眼见着一片黑压压人影扛着箱囊,拖儿带口地潮水般冲过闸口,疾冲向那艘正停在黄浦江边的渡船。   那副场景,是一头叫做命运的兽正撩开四蹄,迫近追赶着这些无辜的人类,从无停下片刻的可能。   而人,在这头兽的面前,从来现出这样的可怜、瘦弱,巴不及的只愿挪下双膝,请求怜悯获得一次微薄的希望。然希望,越是希望,越是被哪一只哪处伸来的手从来攫取得干干净净,徒留剩下最彻底的绝望。   这黄浦江,便会是最后的一片收尸场。      人流渐淡,她举步开始往那座巨大的收尸场中走去,这一路徐缓走近,便有无数双不久后即将死去的眼睛也正勾勾地盯住而来,不乏蓄意和叵测,也夹杂困顿潦倒,神色荒芜。或许因不算是过目即忘的单身女人,所以愈发引起猜测,脸颊瘦削些,女子眼睛却清亮得出奇,是一对一去凡世即再不回转的星子,此刻那一对奇亮的目光不过方方回扫过来,便迫得很多头颅纷纷低下或侧过面目去。   若人和人的缘分,只得这一来一回的目光交错多好。绾绾有一刻突兀想出,她自己大概也觉出这种想法的可笑之处,冻得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愈发寂寞了些,但那寂寞清霜一片,不过映衬着她这样一个女子愈发冷峻得刀枪不入,红尘不留。巨大的钢铁架子直伸进黄浦江中,墨黑色的水此刻就滚卷在她脚下,墨黑的水渍撞上铁柱,却生出雪白的颜色,临船一步之隔,她停下脚步。   ——仿佛是在临死之前的那一种前尘顾望,回光返照,忽然拧转身,看了看自己的身后。   她身后并没有退路,只有命运同样的窘迫和不得不发。   天幕正在灰暗萧索下去,沉甸甸的天光挣扎着最后一点光色怜佑着这座城。然后猛然一跌,天空仿佛是在可见的一瞬间突然暗去许多、死去许多。   “姐姐,站这里吧!”一个约莫□□岁的穿着大红色布袄子的小姑娘就在这一刻,忽然隔着一道水岸直冲她喊道。   那一种清脆声夹杂在灰色的命运中,仿佛是力图博下去的指尖蛱蝶,颤弱而不安。   狭□□仄的船上空间,原本已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物么、鸡鸭禽兽填斥满,此刻小小的背脊拼命往后撑出两步后,便硬生生挤出一个空档来——更像是那巨大尸场中,注定要现留出给她的一个位置,绾绾看得清,也不知是否该感激一声,竟唇角蓦地清冷冷乍生出一笑,脚下也随即踏出了那最后一步。      船工临一声哨子,这颤巍巍一艘渡轮便没入整片冷灰江水中,徐徐往对岸那个浮华世界中驶去。转千弯过千滩,渡人,也自渡。江水自流千古,不作停歇,总免不得让人想起一生之婆娑。何以为生而来,又何以致死消亡而去匆匆。   船至江心,那一刹的风更大,有冰凉一些些落在□□的颈项上,她抬头,天空中零薄的雪霰子终于开始肆无忌惮地坠下。上海这样一座海边的城,下雪天其实极其不易,千年难等。   然,该会有的那一场风雪,迟和早,却总有一天会波及应命而来。   “姐姐,你看这雪下的,真是大啊!”这乱纷纷思绪中,还是先前的那一串银铃笑。是穿着大红新袄子的小姑娘撒起两个小手向天,瞬时露出的两行小白牙齿如珍珠贝般晶莹雪白。   然只这样斜斜一眼瞥去,便望见那新袄子里头,暗暗藏匿的一片污垢的里襟棉絮破烂,再细细端量,那张被刻意洗干净的稚小脸颊上,耳根和衣领处,那一片泥垢仍是鬼祟攀爬了出来,渡船这一刻被浪头打偏,那小姑娘立身不稳,已扑上前紧紧搂住她的腰身,待及匆忙退开,抬头怯怯笑笑,吐出一截小舌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那件藕白色的呢大衣。   绾绾一低头,目光触及大衣上此刻多出的两个模糊可见的小手印,那两滩灰色,淡淡地湮在整片白色中,不细看并看不出来,但因为知道它的存在后,你的目光便收不住,你知道罪在那里,业在那里,有一处垢。你或者立即丢下这样一件大衣,你无法不去想起这样一件事。即便它后来被清洗干净如新买之时。   多少讽刺之事。   再抬头,望穿过去。穿红袄子的小姑娘已经将手死死绑在了身后,那对漂亮的瞪得滚圆的眼睛中已顷刻渗出雾水。“臭丫头,尽给我惹来事!”一个暴栗子在她尚未及责难时已敲上那孩子的头颅,“咄”的一声,声音响亮清脆。这一记打必然极疼,那小姑娘却连吭都未敢吭出一声。……骂咧的声音续又传来,转向绾绾时却低下半张黝黑憨厚的脸色,“小姐,小娃娃不懂事,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我们穷苦人家……”   ——同样是可以做她父亲的年龄,卑微的将整张面目都拱低至膝盖处,老去的不只是那张脸,还有那被岁月一同磨死的魂魄。“你带她,这是要去哪里?”绾绾却在这一刻冷冽了目光,那目光中原来的寡淡忽然也迸成怨色。   哪里得来怒气资格?——连她自己都不及清楚过来,那仿佛是一种早已被深种下在命里的欠下。   她目光咄咄看向那红袄小姑娘身边的老年男人。或许是长期劳作,连带着那男人的眼神也是浑黄,这样被苛刻追问,眼神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她的目光,“这……带她去西边姑姑家呢!”   “伢叔帮我讲,等去了大姑屋里厢,就弗用饿肚皮了……还有叫关新衣裳把我穿涅!”倒有一声鲜红清脆的声音喜咝咝此刻替了父亲回她道。   那幼小声音还不知人间罪孽,不知小小一段平生心愿,便会将她渡到彼岸。彼岸。彼岸。彼岸啊……或许是意识到她不会再追究大衣上那两个印渍,那红袄小姑娘突然一歪头,笑眯眯仍凑上前来,眼睛也是亮闪闪生光,是人生最初时候的那种干净如雪的目光:“姐姐,侬去那头又做啥?”   绾绾迎住那种太过清爽的目光,她的眼神就滞住,就愣愣看了那小姑娘更许久。   那小姑娘或许被她这奇怪眼神有些吓住,将身子往父亲挪了挪。“姑娘莫怪,莫怪,这不……”老父亲这样说罢,眼看眉头重得一下坍塌了下来,黄泪须臾刮出眼睑,“姑娘你是好心人,总归是一根藤上掉下来的瓜子,她娘在家里,死活不肯来送这丫头……”   眼见那人整张脊梁都颓了下去,绾绾眉间一段戚色稍稍带过,渡船已徐徐靠近西岸,她未及停稳,已一个箭步当先跃上岸去,那动作矫捷如白兽,一沾岸,连停都不愿停,大步往闸关赶去,正要出关,身后果然遥遥传来祈求声,“姑娘,等等,等等!”   略回头,当先却只看见头顶灰色的天网般的那穹幕此刻沉沉兜下来,目光再一分分地刮过去,已有大批的人流往闸关涌来,瞬间将这三人围在水泄不通之中,那一批黑压压的头颅,她夹杂在其中,其实和这十里洋场中任何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并无二般、本是同命。   …………   沿江堤走出很远,遥遥一次出神回头,那一对父女还茕茕立在原处,上海滩的天空,这场雪终于开始纷纷扬扬再无迟疑冰冷落下,须臾便遮盖了她的肩头,也将那位老父亲的身影遮断至再看不清,消失在她原本的世界外。“小姐,黄包车要伐?”有车夫拖沓着脚步在她身边微停,车把上的铜铃飞出清越的声音,击穿越来越深的雪霾。   绾绾摇摇头。那车夫一径远去,须臾也消失了身影。冷森森的冬青树旁,铁枝街灯陡然亮起,仿佛炸弹一般投下一片片黄蓬蓬的光雾下来。   千里大江的江面已成苍灰色,再看不到对岸,她于是一个人独自往前走去……这样一条路始终走下去,那一点要抵达的光,终于开始遥遥撞入眼帘。她停了片刻,环顾周遭,然后立直身板,迎着扑面的雪色往那盏挂在檐下的风灯靠过去……    ☆、此去经年惹相思   风灯淡淡地燃着,橘黄色的光微弱地穿透渐厚的雪雾。无故有一只蛾子忽扑身在玻璃之上,垂死了怕仍是渴望那一点温暖,猛地一场风过,被吹出檐下,在已被铺展成薄薄雪白的地上,动弹了几下触肢,又过得一阵,终于僵死不动,又过得一阵,被雪片渐渐遮掩了,拢成雪白的冢,没有墓碑,没有人知道不过些些须臾,这世间就消失过一条命。   哪怕只是这样一条性命,死亡的过程却和人绝无多少差异。   就在眼前。   绾绾一直看着,分外认真。   她当然更知道,会有更多的性命丧失在刚才那一刻。   这一场雪风中,天色渐渐的灰了,背后的那盏灯光便愈发得醒目了些。彩色的玻璃门,门里面的印度侍从在绾绾侧转头的一刹那,躬腰谦卑朝她一笑,她却还没打算进去,她仍在等,仍仰头去看那盏灯……那风灯或许是有魔力的,能这样维续一段目光不离不弃。   有个人影子是在她独自发呆的这段时间同闯进这片檐下的,信手扫了扫发顶的落雪后,一耸肩,见到绾绾回转身正投过来的目光,俊美眉梢微挑,回投给温婉一笑,躬身,是同她招呼。   绾绾应踩雪声回头,也是恍惚回给一笑,目光稍抬,看见驼色大衣下藏的那只手,有微被冻的青色手脉凸起,五指细长裹挟的掌心中却露出一丛蓝紫色的花来,那花簇开得挤挤攮攮,好不热闹。——蓝紫的颜色虽是妩媚,却并不显得肯让人靠近,碧绿的叶子,翠色小掌大,也总觉得娇弱,很难相信于这萧杀冷冬,竟会生就这般的另一种颜色。她是不免多看了一眼,那花簇原被旧时的申报裹缚着,这刻被那只手抬起,便往她眼前挪近一分,“怎么,你也喜欢?”有人暖暖声音笑道。   那声音是极妥帖的,是想要人贴了心安了心去靠近地,哪怕他只是一道皮影戏中的戏影子。   绾绾便俯身凑了过去,伸指触了触那碎裂花瓣,柔柔瞬间即逝的感觉,出奇开口,“这样的冬天,花开得怕也多少受伤!”   她话音一落,有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年轻的一张脸,并不像他发布在报上的那些言论那般犀利,深灰条纹西裤,驼色呢大衣内露出雪白衬衣领子,浅灰的毛衣。斯文清瘦的一张脸颊上带了幅金边眼镜,此刻镜片上蒙起薄薄一层雾,便将手掌绰约一伸显是求搭把手,自己方腾出手从衣兜中抽出条白帕子迅即将眼镜上的雾水擦净,这才上下打量过来一眼,“老远看见一直望着这风灯,我倒奇怪从来它有哪里奇特了,能这样的让人被勾了魂?”   这话也不知是恭维还是嘲,绾绾闻言笑笑,不答,只眼眸微转,抬手将那花还递回给这年轻人手中,这就转身,已径自往冷灰色的天幕中走去。她这样说走就走,“哎,你就这样走了……不是恼我刚才对你唐突吧。”身后就传来喊声,“况且雪下得越来越大!”   她听闻喊她的声音,遂停了脚步,倒也没有回头,仰头望天,那冰凉的雪片子刀片打在脸颊上,一抽一抽地,的确很冷,“姑娘,冰天雪地,到底不安全,若不是因为怪罪我口无遮拦,就还是等着雪停了再走吧!”付笛生眼瞅着那个瘦削的身影独自停在雪风中,不觉冲前一步。   绾绾听着身后追上的脚步声,不由侧身,半回头,便冲那追来的年轻人恍惚一笑,是谢他那份体贴的心意,也有些怪他多管了闲事,似嗔似喜似愁,是最真实的人间象,映衬着风灯那昏黄的灯光,便如一帧静静浮于暗室药水中的旧年照片,有无限吸引人的美好和温暖。   付笛生便于一时愣住,俄而脸色微红,抢上前一步,替那女子撑起伞。   绾绾这一刻应他抬了头,黑色的眸子黑水晶般夺人光色,颈线幽长,一头瀑般的长发原本被裹在胭脂红的围巾中,此刻几绺偷偷跑出,在那双眼睛前烟丝般飞散,便有几咎,无意拂上对面人的脸颊上,两张年轻的脸俱是忽红了红,海棠花一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却不好说,说了脸会更红,无数的雪片正穿越伞沿而来,坠上眉梢,坠上眼睫,坠上红润的唇角,坠哪里都是一点倏忽惊醒的凉意,一时好像都有些生不在世的感觉,绾绾便仿佛是头一次认真打量对面的少年人,那眼光欲抬非抬,那说话的声音也欲开难开,低低道:“回去吧,莫将花冻了!”隐隐含了求,想要后退逃开的模样。   “花冻了,总不及将人冻得让人可惜……”那少年愣了此际长久,俄而眉角一跳,那双眼睛亮晶晶地,像两泓破冰封的小溪水,有些惊醒后的明净和偷快。   “喝过些洋墨水回来的?中国姑娘可吃不下那一套!”绾绾也是不觉明媚笑出,有些恼他出言不逊,也有些羞,她很少笑,也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多少好看,此刻伸手将额前逃脱的几缕发掳至耳根,些些就露出些连她自身或许也从不知的妩媚来。   付笛生陡见眼前一嗔一怒红尘世界,脸色不妨更红,“是,刚从英国回来一年,你莫非是雪国女,竟连这也知道?”   绾绾却再不肯答,侧颜笑笑,有雪花飞上她的一截发梢,亮钻一般停在乌鬓中,付笛生心尖儿一荡,想要伸手替她拂去,到底不敢。   “你和我一直打算在这里说话么?我是真地冻着了!”绾绾这般说罢,也不肯等这年轻人,身形迳自往前几步走出,仍是回到那家咖啡厅的檐下,门口的印度服务生早就打开门来,她一闪身,就走了进去,扑面的暖气袭来,顷刻间将身上的雪花溶成水渍,她徊首四顾,找了个靠近壁炉的桌子,脱了外套交给服务生,弯腰便坐了下来。   桃木色的桌子,铺着雪白的针织流苏桌布,桌上兰釉色的小瓷瓶里插着红得灼目的绿叶玫瑰,真的香花,连那根面向绾绾的绿色的刺也是清晰可见,被暖气一醺,仿佛还有香味淡淡侵入鼻翼。   眼前一晃,是那个少年人已在对面坐下,抬头冲她一笑,“你还没有回答我。”   绾绾又瞅过去的一眼,淡眉笑笑,笑意稀薄些,低微道:“我若说,你不会害怕么?”   “呃?“付笛生不觉小小愕住,随即拊额笑出,“我会害怕什么,你这是在取笑回我?”这说话声中,他连自身都不知道正在靠近。   那是一张侃侃而谈充满血气方刚的年轻脸盘,绾绾只看着那样一张脸,眼神不知为何忽然间就黯了一下,目光微转,穿过那张此刻器宇轩昂的脸,投向他身后,被玻璃仍隔绝在外间的沿墙角的一排冬青树,只这一刻,那些植物就被雪覆盖顷刻再看不见……   她开口,“我知道你是申报的付笛生。”   付笛生又一愣,这一回是真正的愣。且惊且喜。每一个少年男子在遇到这样一个长得并不算丑的少年女子时,大概都会有一段同样的情愫在花叶覆盖的暗水中悄悄掩流而过。   “知道付先生常会来这个咖啡馆馆坐坐。”女子又一笑,终于垂下雪颈,羞赧粉色须臾侵上那段耳根:“我读申报,其实是为了结识付先生。”   ——这样的雷电如炬,要瞬时于平地中劈出一段焦土,狼烟四起。   付笛生当即是一愣,随即腼腆笑出。   那是一种从未出现过在他一生之中的笑,他此刻了然觉察而出,有些醺然欲醉。可是两道清朗的目光却清晰地锁过去,有些担忧她说谎,又担心她不说谎不诓骗他。乱纷纷的,刚开了锣的戏场一般,却是四周静寂无声,只独有她刚才的那番话音一匝匝的,还蔓延过来,在他耳边弥漫出绯丽得要焚寂人间的红色来。   “这花,送给你吧……”后来,这年轻人垂眉柔声道。   绾绾便还是低着头羞涩地笑着,那样满满的笑意,仿佛是有一朵再生花要为面前的人徐徐地开出两生的繁盛,焉能不动人,然那笑,在慢慢更垂下头去的片刻,便一些些冷了,一些些的凉了。   她是忽然又记起那只死在雪地中的蛾子。    ☆、凄凉一枕人间梦   一连几日,天空中都零星飘着些薄薄的毛雪片,轻盈,幼灵一般落在这座此时看起来灰蒙蒙的城市上空,不能堆积,须臾被各色匆匆的足迹踩踏在脚底,化成一滩滩雾水,四溢横流暗渠。   从小心打开的半条窗缝子中伸出手去,那轻得毫无分量的冬季杨花便有一两粒落在她掌心上,连凉的滋味都不曾感觉到,倏忽化成水,变成一粒粒细微的清透的泪珠,还停在她掌心。居高临下,马路旁的人群已开始沸腾起来,正是下班的时候,一辆小奥斯丁挤出人流,从街角慢慢地往这栋大楼驶来……绾绾便迅即地从窗边隐回半截身子,黑色的眸子却在一直注视着那辆小轿车的驶近,有雪花从窗台倾进时,便看到付笛生从那车里正探出半个身子来,下车后的第一眼,也正是往这边看来。   御苍茫雪色而来的少年,人生的缘分这样的奇特。身边墨绿的天鹅绒窗帘忽被风掀起,和着心脏中那阵鼓动一般,啪的一下拍上窗台,啪的又临风振起,这鼓荡声中,有双脚步正往这边而来,同事小寒的声音下刻夸张些喊起:“唷,那不是付大编辑么,还是来接绾绾你的哟!”      那微带点夸张的声音一径扬起,带起这房间内原本正忙碌着准备下班的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往绾绾看来,那些目光,便是晦暗不明所以的,有妒忌的,还有幸灾乐祸的,更有始终的一张木然的脸,千百年都看不出其下真实的喜怒意思来。   小寒只将身子往绾绾身边靠,要贴着绾绾发芽生根一般,后刻压低嗓子窃窃道,“绾绾,有没有好些的,指望不上模样子,有些儿正经人气就好了!”说罢,眼圈子凑近往这间洋行里几个仍是独身单过的男子一一扫视了一眼,到底有些失望,终于收转了目光,却又长长叹了口气。   心事本不可轻易诉于人听,那声长长懊恼的叹就须臾泄了行迹,都是知晓底细的人,离得近些一个男同事,不过近三十,头顶却已经谢了,被白晃晃的白炽灯一照,光脑门上就放出段白光,却偏舍不得那最后几绺生身时带来的发,每日都要花上半天时间妥帖地摆清在脑门上,也是历来姻缘高低难就,此刻刚好听到小寒的鄙薄,便添了句嘀咕道:“也不照照镜子,恁地高看了自己!”   他这话一出口,虽是低低一阵脚底风,到底也被人立刻收了耳朵中去,周转了一遭,戳中痛处,小寒连脖颈都立时红出一圈,双手往腰上一叉已兴师问罪前去:“倒给我说清楚了!怎么个就是高看了,就你这卖相——替我提鞋,我都啊……呸!”   ——这是天雷惊了地火,原本都是不好相与的人,一个不肯轻易饶过另一个人,也是日常一段生活中寂寞得生了虫的调味,只总跟安生不搭关系罢了。   绾绾冷眼瞅着这幕世间相,不过这片刻,小寒已捂着脸冲回自己座上,那厚实一对双肩一上一下抽泣着,足以我见犹怜。   但输却的绝不该是她,那三十岁男同事脸上一个猪肝红的结实大掌印子便是明证。   这一场闹剧来得如此不可预料,去得更是快而无端,绾绾面上只见惊不惊,既然不得劝架,默默自去位置上收拾了,取了大衣跟经理道了声下班,便抬脚也就走了。   她这身影刚离开,背后那段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停了,被小鬼勾去了似的,原本也已各显匆匆的人,忽然也仿佛再度寒潭波平后,从中荡出一个个幽幽的真魂儿,升起一张张诡谲的不认得的脸谱来,小寒猛地沉下脸去,就冷冷笑道,“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倒听说是她主动耍的狐媚子去勾搭得申报那小子!”   她身边人,尚捂着半边高高肿起的脸颊,也是白闪着一段脑门阴阴跟随道,“一段水蛇腰,便知道不是什么良家子,实诚些的男人被缠上了,怕是要倒足十八辈子血霉的!”   两个人从来在这办公室中意见相左,拳头相向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怪,对这个不过来了一个多月的新同事在口径上却是出奇的统一。   经理老顾这时神秘兮兮趐过脸来。“既然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人,凭这没台没景的,如今就能混到我们这里,可别说我老顾没提点过你们,么事,招什么祸,尽在背后嚼人舌根子!”   这办公室里剩下的一帮人都是省时历世久的江湖老客,立时个个脸上都染尽讳莫之色深重,再无多吐一个字,各自静静收拾了各自作鸟兽散去。      走出华洋商行的时候,那雪片渐渐大了起来,鹅毛一般,打在肩头大衣上也是簌簌地响,流连在耳畔边长久徘徊不去,便如那一通通非要飞入耳中的人间流言。   ——不,也并非是流言。   挤身在一众人群中低头往前赶着,走过一家咖啡厅,绾绾眼角余光蓦地扫过落地玻璃窗后柜台上那架电话机,那目光便被勾住,魂儿牵引着就想往那里走去。   明明知道绝不可以,心里却忽趟了血也想走过去的。   恰一阵尖锐的电话铃真得惊心动魄地响起,招魂般勾住那道正在望过去的目光,她知道她这是在想他了。她知道有个声音在那条线的彼端,可是她的耳边有人海的声音,也有风雪的声音,可是没有他的声音啊。   不过这一刻。“绾绾!”付笛生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才惊破了一出梦魇似地,才喊出,脚步已接踵而至跟到她身旁,灰色的大衣话音未落兜头兜脑的便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那大衣上还留下男子干净味道。   付笛生,一个宜家宜室的男子——曾然是能让小寒那一辈的上海女子倾心相投的。   “今个下雪天,不是早先就说好来接你的!”听得出的语气中颇有些嗔怪她,须臾却是又立时握住了她的两个手心,觉察那里面果然凉凉一团并没有半丝热气,那张年轻气盛的脸上的气馁气息不免就更多了些,将她的手直拖往他怀里藏。   绾绾不觉想抽出双手,付笛生却握得紧实,掌心那暖暖温度传来,她一度有些失神,目光从咖啡馆内收回来,怔怔仰头去看付笛生。   她心中有一幕是冷的,她眼前这一幕却是暖的,这样相形见绌,要这样杀她,绾绾左边眼角的那一颗泪痣,便如一滴褐色的泪珠,此刻随着她眼角萎靡神情作颤,似欲坠。   她今日穿了身雪白的夹棉旗袍,高高的领,衬她细细一段颈子,虽洗得有些生旧发白,然她此刻的脸色却瞬息比这衣更为些些苍白,直看得付笛生又是生出许多心痛,抬手拂拂她左眼的那颗泪痣,他的手指暖暖地,“这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今日天冷,叫你多穿件,怎地总不听!”   这也本是暖人的话,落入肚肠去,再回转到心上细细思量,却无端觉得被灼了暗伤似地,绾绾冷不丁从他掌间发力撤回双手,凉眼笑笑,眉目虚无地像刚渡过了一场恶劫,顷刻垂下额去:“这不好好说话!哪日真病了,是要怪你的!”话音有些似嗔非嗔,那垂下去的一段颈,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领口里立时跌渗进了几粒绒绒雪花,她便当即忍不住得打出一串哆嗦。   “老天这般特意考验我!绾绾!”付笛生不觉咬牙无奈笑笑叹道,“我遇上你是这样一个劫数!”重新去握回了她的手腕便要往一直停在旁边的那辆小奥斯丁上带,寻常风雪色中,却不见绾绾某一刻的眼神,仿佛被什么惊触到,生出刀光般的雪亮,然只是转瞬即逝,迅即地恢复成往日温顺,却不是驯顺的模样。   进了车内,四面雪风被霎时隔断,只是呼吸之间,透明玻璃窗上片刻漫起水雾,用手指轻轻一扫,刺破一段模糊,车窗上的雾水渐渐沿着不规则的纹路淌了下来,从当中,便透出外面仍旧踯躅在风雪中,低头缩颈往家赶的众生。   “这是哪来的车?”绾绾从车窗外猛的收回目光,这时回头,看向付笛生。   付笛生遂一笑,尚是年轻的脸上骄傲志气满满,神情不言而喻,顾盼生辉:“卢部长最近频频找我过去谈论申报整改时政事宜,今日雪大,便着司机送我回来,我顺道先来你这里,只将你先送回去,我自己再想法子回住处去。”   一阕话,该说的一厘不差,表全他满满的心意,绾绾心海陡涩,眼眸流波却是恰恰另种一转,“卢部长从来深居简出,一年之中关于他的报道都是寥寥……”那说话中的语气便是有些不信的。   付笛生不觉笑意潋滟更生出些气色来,“你既这么说,我有一场邀宴,你肯不肯去?若去——就再由不得你不信了!”   这一番话,便说得绾绾脸上顿时生生愣住,“你知道我从来应付不了那些事!” 俄而才醒回些神来,“你这是设了套子让我钻?”   付笛生何尝想过会无意得了荆州,此刻脸际的笑意一波还一迭,“我原先倒没想这样。既是大生日,架不住底下的人四面张罗,卢部长也只是出来露个面罢了……”说罢,侧头,望过来的那双目中情义深重,柔声道,“绾绾,我若有你,便是锦上添花。”   绾绾于是被他看得轻易不能说话,脸上一时却有些恍惚着,付笛生只当她有些怯场,温和声又补道,“你若不愿,我是不会迫你的!你莫恼!”   他这样,她被他那道怜惜口吻忽伤得连心上也终究生出了些痛楚,低头低低道,“我去,我答应你。”   “果真?”付笛生不能相信,脸颊却已升起颇多希望。   “果真。你待我如此,当有一日,该换我也报之以琼瑶。”绾绾垂下的那张脸,低眉笑笑,这刻将头缓缓压在付笛生一侧肩膀,闻得这少年男子身上气息如毒泛了开来,但那毒,却是来源从她。车子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时,半幅车窗被摇下,车正在一家西点店外。   这原本是她每日回家都要经过的店铺,自从认识付笛生后,倒有多少天没有来过这里。这刻摇下车窗,目光随意往那飘出糕点诱人香味的内堂看去一眼,便望见有个店伙计也是这时候好巧不巧地抬头正与她对视住一眼。    ☆、今生结取后生缘   一条僻静老巷,两侧都是破败的老房子。因是难得的大雪天,有无数小娃娃正互相嬉戏追闹着耍雪,四下的炊烟声里便不时夹杂进些听不清口音的外地方言在骂着小孩子。车子停在了巷口,两人下了车,一段巷弄小路,天光昏暗,过道里唯一的路灯还未亮,只迎面一股股呛人的煤烟气息时时袭来……付笛生不觉皱了皱眉。   “就送到这边吧!”绾绾一双眸掠过他当刻神情:“这灯早前就不灵了,路面不平,别摔了你,就是罪过了!”   付笛生不免尴尬笑出,一根手指头已刮上她的鼻梁,“就知道挤兑我,哪里见得我是嫌弃了,不过看你住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总是担心罢了,是我舍不得!”他说得真心,叹出一口气,将眼前的女子伸手捉进怀中,“绾绾,我已打电话将我们的事告诉了父母,听他们的口吻,怕就是这一两天就从南京过来看你……”   他未说完,绾绾在他怀里的身子就是一颤,“这事,你没有同我商量过!”   付笛生这时低头探看她脸上神情,也许是被此刻不远处那盏跳了几下勉强起来的昏黄的路灯一照,绾绾的脸色忽雪白如蜡纸,“绾绾,我知道我这辈子的人就是你了,我不会改,是你还不肯么?”   “一辈子?”绾绾在他怀里不禁也笑,那笑色凉凉的,“一辈子有多长,你就有资格说这种话?你我相识从头到尾不过十余日,你知我又有多少,敢轻易言相许?你父母不易养大你,好歹你也要多为他们想些!”   付笛生看她突然一反常态,薄薄怒气发作,端得奇怪,绾绾脸上受忧的表情却是实实在在,此刻一张脸埋在屋檐的阴影里,剪影瘦削而楚楚可怜,他不由心软道,“我依你便是,你无须生气,晚上便给他们再挂电话过去!”   绾绾这才似乎是松出了一口气,点点头,脱开他怀抱,仰头对他倦色道,“都忙了一天,回去吧,你也不要太累了!”   即便家门近在咫尺,一月有余,却就用这样的同一个理由将他始终拒在门外。她明明也知道他的心意,可是她就不肯开口,不愿更多给他一些。   付笛生俯身,轻轻吻了吻绾绾额头,没有多说一句,他并不愿迫她。   他看着她走过乌凄凄的楼道,瞬时被另一片黑暗笼住了,那哒哒的脚步声绵延而上,终于消失在二楼,等了片刻,二楼靠近西侧的一间屋里,那淡淡的一点黄光终于燃起,也是在他心中无端点起一簇小小温馨的暖,他仍立在那有一会,望着那扇窗子,见已有过往行人对他驻足观望,这才转身,走出了这条小巷。   他在她面前,仿佛始终是输于一筹的,她的那种若即若离形态,常让他有患得患失的感觉,以致于那个明明由她开始的开始,也常让他有虚弱的猜想。   ——楚绾绾无疑是个倔强的姑娘,甚至有时候倔强得有些奇怪,但每个人命中是否都会注定遇上一个人?付笛生想,若她是他注定的女子,那么没有缘由,或许就在那天风雪中,那场相逢,就奠定了他一生的基调。   但他不知道,就在他的身形消失在这安静的小巷不久,从原先那道乌凄凄的门洞中还走出来一个人,换黑色围巾遮了大半张脸,此刻小心探视了楼口四周,身形一矮,便向着和付笛生完全不同方向的小巷另一边走去,七拐八拐,已走到巷子底,“回来啦!”有相熟的老裁缝就从临街的店铺中探出半片身子来同她打招呼。   “您老人家今日生意好?”这人微微一欠腰,已算是打了招呼。   “老人家有口饭吃就好,只是你今日回来得这样晚,你的有位客人等不及已经先走了!”那老裁缝说话声徐徐,不为时间追迫缓急,当中却透出人间苦味,一张枯朽的脸上也是埋了奇怪一段笑意。“客人他说留了东西给你!”   黑围巾裹缚的那张脸,眼神倏忽一抖,当中明灭陡然被惊起:“他走了多久了?”猛然拧转身望回巷弄深处去,然夜既已暮,那巷弄即便不深,要埋葬掉一个离人的背影,却是绰绰有余。   “走得有一段时候,怕你不能赶上了。”就听老裁缝果然接口应道。   这人那道正望出去的目光便收不回,蓦地唇角凄恻一笑,才转回双眸朝屋宇上方天空看去,不让任何人有览尽这刻她瞳仁中悲戚的可能……街对铺上头的那间阁楼中已飘出零星灯光色来,那灯既然不是她早间点的,那人走的时候,到底也不曾为她熄去。   她呆然望着那簇还在亮出的黄浑浑的灯光发怔,目中不见人间色,出神望了许久,终于将那些浑浊的灯光也在自己的双瞳中自此望得黯淡了下去,才重新抿紧了冷唇,一声不吭走到街对铺,踩了悬在外侧的那截楼梯孤孑孑走了上去……      阁楼的那扇门既然掩着,那人果然来过,她推开时,便仿似还见他坐在他从来坐的那张椅子上,靠着窗,因窗没有关,风雪浅浅地扑进些,湮湿了大片桌面……他也没有在意,戴了顶宽沿帽,倒有半张脸都看不清楚,只有一个锐而冷的轮廓,魅暗光影中,鼻梁勾出从来骄傲高挺的整张侧面曲线。   她脑海中记忆着这张脸却如此深刻。   可是这窗格外的一阵风进来,将悬着灯的灯线吹晃动了,那片晃散开去的灯光中,他的那张脸,忽然也就虚了,也就那样消失了。他的脸消失的时候,绾绾突然间回想起,不过今日付笛生才方方对她说过的一辈子的那句话,鼻头猛然就是一酸,脚步往前迅疾赶出一步,身子却不听使唤似地反往后瘫靠在了门扉上,胸口急剧喘息的时候,眼神冷亮如将一闪即亡的流星……   她想——他大概从来不知她在他身边一天天的长大,甚至,今日已有男子开口谈及婚嫁。   谈及婚嫁,付笛生如今对她显露的那点真实心意——这一路走到这里,仿佛是原本预期中再好不过的,但似乎又是哪里出了错。这一步错,让她从来冷漠得等同那个人一般的铁硬心肠,忽然无端地揪了一揪。      从哪处得来的几株黄瘦野百合,花形娇小而倔强,正寂寂地躺在那盏台灯边,淡淡的蚀香毒般染遍这处不大的女子寓所,那香被暗黄的灯光照着,便多了分幽伤,那一桌一椅一床,一盏荷花灯,百叶窗格前的印花棉布窗帘后,从一角可以窥视下面街巷中所有的动静,这些便都带上了一点幽伤,那伤其实来源于他的来了又去,一面堪难。   她更想起,这一天中,曾有一刻,她是那般想念过他的。   “铛”的一声,不远处教堂的尖顶上被惊起一大片鸽影,鸽群尖利呼啸着冲过这间阁楼的上空……她终于可以重新举步朝前,寻出个瓶,将那些花插上,桌子上尚留了原本裹住这花的一张报纸,申报,有个人的名字显著印在头版,两广事变后,益发重墨渲染纷纷。她从橱子中找出一盏酒精灯,用洋火点了,将那申报的一个边角在灯上细细烤着,那微泛黄的纸页上后来蔫卷之际便模糊印出几个字迹来,她只一眼瞥见,脸色无端重又跌成苍白,好不容易将喉咙口那股凉气硬吞下去,抬手去碰触他留下来的这束花,那花叶面是冰凉的,根茎被斫断那刻,白色的花汁染上她手脉,是无形的黏黏的血,也不知将会是谁的血!   她猛然拧转身,轻呼出口道:“这太危险,梦遥不能去……或者我明日就能得到机会!”   然她身后其实并没有人。那个重聚了的人形,这时虽终于从宽檐帽下重又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住她,唇翼一勾,那唇中却吐不出她的名字,她连自己的名字也吝啬到从他口中听到,那只不过是她心目中一重虚的影子,她猛地醒悟过来,拔腿几步追到那扇百叶窗格边,掀起那道棉布窗帘子,去看着下面黑洞般的楼道口,那里曾穿出过一个人影,顶着风雪快速的消失了,从来来得迅速,去得更为仓促。   她于满窗风雪中红着眼送着一个早已离开的人离开,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转身背靠在墙壁上,回头怔怔看着桌上花瓶中那残存的几支百合——原是要被他弃在此间,至死才能方休!    ☆、世事一转云千变   付家的二老最后还是来了上海,这一点,倒出乎绾绾的意料之外。事出突然,中午约在了一家茶楼,绾绾急匆匆从华洋商行赶来的时候,两位老人家早已是等了许久,付笛生一仰头看见她走进来,那眉眼就有些不知所措,眼见绾绾倒是未见恼,一声“伯父伯母!”叫得温婉亲切,不留人多余遐想。   付笛生听到她这一声喊,脸上表情才松松展了开来,忙上前替她拉开座椅,传了侍者添茶。      付笛生的父亲是金陵大学的老教授,一生清苦,却是根板挺正,一袭中山装洗得发白,穿得笔直挺括,但为人却以如沐暖风,并不会让人觉得受了拘束,母亲是极传统的妇人,从来以丈夫和儿子为纲常,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见得儿子拍来电报中压抑不住的欢喜,如何能按捺住,当下撺掇了丈夫第二天就赶往上海,是要见见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这原本是父母天性,绾绾倒也没什么特别意外。二老是当天直接找上申报,付笛生也是始料不及,付老先生一句话,“如今你一个人在上海,你立意要做的事,只要一不害国,二不害人,我们都是不管的,这第三件事,就是早些让我们抱了孙儿,只统共三样,你若允了,便是尽了孝!”   老人既是半生教书育人,言辞板寸而又晓之义理,付笛生从来是个对父亲为首是瞻的孝子,如何不依言而行,但对于绾绾的身世却是三缄其口,只盼二老喜欢上她后再行解释。然付老先生这一回既是打定主意为未来儿媳而来,不问清一些事焉能放心。“楚小姐尊堂如今高寿?若有闲暇一隅,可否能当面叙论你二人的婚事?”寒暄一番,付老先生便开口问道,一边的付老太太也立时凑过了半片身子,凝神静听。   绾绾似没料到这般堂堂出口就直奔了主题,明明愣了一下,付笛生脸上也是尴尬,“父亲,绾绾她是孤儿,小时候父母就不在了,只得一个叔叔,关系也不甚亲厚,人倒也在南京!”   这一问,就惊得两位老人频频出了半身冷汗,别说上下三代,这面前看似楚楚温婉的女孩子连自身的父母根处都是不知,从小便是个乞儿,沿街混事,长大后在教会的学校中学会了些做事,如今生活也是潦倒。   付太太听得心下既是同情,脸上也有了些犹豫和不自然,付老先生倒是水波不惊,见绾绾垂下头颅,显见是羞愧,一时反倒劝慰道,“楚小姐是经了苦的,这倒比那些只知嘴把式的年轻人要牢靠很多,谁能料解到要投身转世到什么人家来?”说着一觑眼看着儿子,叹道,“我这孩子就是个不懂事的,就看他如今每日里登在那报纸上头的东西,料定将来也要吃苦头的!”   这是父子二人历来心病,茶桌边气氛一波再来一折,立时僵了下来,各人都不好轻易说话,付老太太另外开口问了绾绾一些家常做事,时候不早,绾绾便懂颜色告了辞,让付笛生也不要送,只留下来陪他父母,一径出了茶室,走得匆匆,逃也似的。   付老先生看着她背影离去的孤孑,心下也是怜惜,便低而不可闻的对妻子叹道,“这楚小姐骨骼生的奇硬,生儿遇上她,也不知是幸事还是一件灾事!”这话自然是私底下说的,付笛生并不知道,更不知道父母为何走得更匆匆,临进火车站,付老先生搭在儿子肩膀上的手便是语重心长的,看着儿子那张尚未经历过太多事的年轻脸庞,想要告诫,却知不经历过海面风暴雨难的乳雏,如何肯听话停憩在安然的岸边,踯躅了许久,只低低道,“照顾好自己,对那楚小姐也要好些,也是个苦孩子,告诉她,不需羞愧的,我们不看重那些,只盼你二人好好的,就好!”      绾绾那日整个下午工作时都有些神不入舍。及至晚间,突然说有鸿信送来的礼服要她去签收,等纳罕着取了坐回位子,拆开,就见锦绣一段衣料,触之寒凉生光,其下认真压了一张贺卡,白底紫色花蔓交织缠绕,清雅素淡地很,却用钢笔黑墨水认真写下翻江倒海两行字迹:若蒙不弃请以为老。   若蒙不弃请以为老——是几柄墨色小刃,陡然龙飞凤舞迎面突兀扎进冷色双眸中,再浅浅一剜,绾绾只觉眼前恰恰一黑,周身似突然袭来整片冷寒,连手头也是激灵灵抖了几抖。   等好容易平定了胸口气息,这再一抬头,就见茶水间岂不是正有人朝这边指指点点,听得清的一两个字音中,里面仍是有她,那话声即便听不见,仍然同她那件大衣上曾经有过的两个污渍一般,她躲不掉,也躲不过去,那陡然被发觉后而沉默下去的一段平静,不过愈发让她生出呼吸困窘,恁地直挺挺立起身,便又引起一众窃窃如鬼目相探而来,一扫墙上挂钟,已是下班时刻,遂将那纸笺迅即揣入大衣口袋,便噔噔噔往外走去,及至门口,又蓦地直愣愣还回过头来,那雪团一般冰凉的目光逐一盯过这共过事的几位,竟是突兀扬眉发笑,那笑意冷烈逼迫得伤人眼珠子,众人尚未及回过神来,她却又已经再度掉转身,这回真地走远了。   这女子没有带走过去一月中,留在这间办公室中的任何一件物事,用过的笔,喝过水的杯子,甚至是付笛生送来的那套礼服,她也不愿带走。她自知,或许再不会回到这里来,也再不会面对眼前的这群人。   而这里的人也将会很快忘记她,这其中,当然包括付笛生——忘得掉,会是他们的福气,忘不掉,才会是他们的命中恶魇。      走过街角那家糕饼店的时候,那店堂里面亮堂堂一片,是虚的光明世界。暖甜的芬芳气味从玻璃窗子里飘出来,钻到人的鼻翼中,她不觉抬脚就径自走了进去,在靠窗边的那张桌子缓缓屈身坐了下来。   十字街头,视野开阔,各色行人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连避在最阴暗边角里的窥探都能一目了然。   刚烘烤好的红豆面包,酥软的面皮里包裹浓浓热腾腾的红豆泥,甜腻而芬芳,下一刻被人放在她眼前,那人就说道:“时间不多,你却还在犯糊涂!”   绾绾听着不觉小小出神,俄而明白过来意所指,低垂的脸颊上遂绽回从前那种冰凉的笑意:“说得极是,我倒忘记我从来都只是个过客而已,或者根本连过客都算不上,此际倒真得认真起来,说不犯糊涂也是假的!”说着,俯下头去,再不肯说话,将那一枚红豆面包十分认真地吃完。   对面的那张脸看她如此,才略浮上笑意:“绾绾!”   这一声唤,极柔和,绾绾不觉抬头,仔细看着这个自小的伙伴,原是垃圾堆里一起翻检过剩食,谁都没想过他们会活到今天,人与人的际遇相识种种,或许早在来到这个人世就被轨迹圈定,不相属的人总归是最后陌路。   这当中一段两两沉默的时光,就交互了各自当下的心底,但彼此都不能从对方那得到救助,唯有心意之上流淌的一段相通彼此作了慰藉。““这回的事为何更改得这样仓促,我连他的面都不能见上?”思及昨夜留在那张报纸上的那几个字,绾绾不由压低口问出道。   “时间迫在眉睫,或许已不能再容他徐徐谋。”   绾绾眼神不觉一凉。“那——你到底有多少把握?”   她对面的那张脸恢复成再捉不住的往常虚无笑意,没有摇头,也不曾回答,吝言、慎重一如从前。   李梦遥如今是愈发地进益了。绾绾便知道这一回的事既然已判定与她再无瓜葛,她就是问,也不可能问到多少,娥眉缓缓一低:“我终不想是因为我才拖累到你。”   “绾绾,我跟你谁动手,又有什么分别!”梦遥便叹道。   绾绾却摇摇头,“毕竟是我起得局,虽然如今张不张开都已不重要,但一个人凭空消失掉不过徒给人想象太多,所以明日卢宅,我还是要去走一趟的……”她抽手从大衣口袋中摸出个□□的小盒子,打开,递过去。“你看,这件东西……原以为是要靠它来博得一个机会,谁知如今却是用它来结束整个局面。”   □□的小盒子,微微打开一条缝,刚好能让人看清里面的东西。“付笛生今天给的?”李梦遥浅目中不由一深。   绾绾眼中那弯笑痕薄凉些,如蒙雾伤,“到底给得晚了些,我明日会亲手交还给他。从此楚绾绾这个人名正言顺消失在上海街头,她最后出现那夜是卢府客中一名断情绝义的女子!”   “哦?”李梦遥沉吟作思索,再抬头时目光长时间复杂徘徊在绾绾脸颊,后来滋生极难得的笑意,那笑意却绝没有半分的喜悦可言,顿顿,终低低缓出一口气。“绾绾,你我不过尽各自应尽的本分,所以你刚才说了些什么,我大概是什么都没听到的。”   “但我却知道,这一回,我们输不起!”绾绾便低低道。    ☆、帘下清歌帘外宴   日月换下一轮天光过去,付笛生站在纳喜轿车旁,借着头顶那盏银灰色缠枝花的路灯照下的路光,看清对面孑然而来的女子,脸颊边便升起讶异,那讶异须臾跌下脸颊,弥漫成唇边的失落,淡淡的,后来竟还聚集起一个笑容,远远朝着来人点了点头。   这一日,或许对很多人来说都是难熬之日。   象牙色软呢西服配浅色条纹裤子,原本是一身倜傥的男子,脸上那个笑容此刻愈发惹人注意,而那眼瞳中随带的落寞也便越发清晰。   女子一套锦缎的斗篷,严严实实的裹住了整个娇小身躯,自然不可能是他送去的那套洋礼服,她这样的不受,即是要一言不发便答复了他写给她的那八个字。而此刻半残的雪地中,露出些灰色的底,她站在那里,就着半截残檐败瓦,一盏昏黄灯色打下来,迷离起一片灯雾,是画楼西畔桂堂里悬着的那张古画上方走出来的女子,神情隐晦难辨,抬头,明知故问堆起笑,还问他:“怎的,不好看吗?”   付笛声只得摇头,收敛了神色柔声道:“不是,就怕引来一群狼看你!”   那女子于是歪头半段思酌,一时掩唇也是笑,半真半假似地认真。“不过临时想起你说卢部长既是光绪年间的人,怕一向作风都是古统,今日去的既然都是些外佬,难免他看得腻歪,倒叫他换换眼光也好?”   她这是给他台阶下,他如何不知,恍惚装作点头:“倒是我没想得你周到!”遂扶了她手腕上车。   他这一路都有话说的样子,犹豫着,有些羞涩,然,始终得不到机会,那女子只将手袋自己拿了,一路安静看两旁道路景色,看得恍惚已经有些忘记了他这个身边人的存在。“你这一日都躲着我,我有一些话要问你的。你不肯回答,我也能理解,你不要挂在心上,我能等的。”行进的车中,付笛生终于于一片安静中鼓足勇气开口。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他们彼此都知道那话中的意思。   “我原以为以父亲的性格,怕不能轻易点头,谁知他说,你也是个苦孩子,叫我好好地待你!”   绾绾便猛被震住在那里,那震不但是把心上有一处徐徐震开了道裂口子,连眼神也须臾碎出一条缝,她明明想侧头看看付笛生眼中这刻的表情,给了她多少伤筋动骨的情义,可她终于不敢。“等过了今天,你若还愿意有这份心意。我再去问问我叔叔,他终究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有一刻好似管不住自己的嘴,连说话的声音中也带上悲哀,全不似普通女孩子像在这种情形下应该有的娇柔和羞涩。   付笛生遂不再言语,只将右手伸过来,将她的一对瘦削些的手还放在自己的掌心中温暖着。   绾绾知道,这是最后一刻,他可以给予她好,所以她没有挣开他的那对手,人世间统共也就那些点缘分。      卢家大宅取地霞飞路的万宜坊,闹中取静。五纵二横的街坊道路,将百余幢楼宇分成四行八段,整齐明快,卢宅占据了相当大的一段地脉。车子在宽阔得能排下两部车的弄巷中缓缓驶近时,就见车窗外道两旁数间花园洋房,林木荫郁。再几个转折后终于遥遥看见一道漆黑的大铁门,徐徐正打开。   这样一处所在,原是卢永祥的往时官邸。从外表上看,仿佛也和上海滩任何一个阔绰点的大宅并无多少两样,车入卢宅,才是睹清旧时督军府的深浅,一扇黑铁花门,隔开了两个天地,养得几近半人高的瓜子黄杨暗腾腾的笔直蛰伏在两旁的暗中,被修剪的齐整棱角大概能磕疼任何蓄谋的妄图靠近,一路三层戒备,遍布守卫森严的岗哨,汽车路这样几个转折蔓延到最后,眼前霍地开朗,唯于在这渐冷的夜色中,那种霍然开朗气势迫面而来,另挟带着劈面的大片灰暗,让人猛然心中如堕罢了。   此刻巨大的法式建筑,如枭鸟一般停憩在整片晦暗的中央。一层有一个极大的露台,当中远远透出薄薄琉璃光色,从那里大概可以俯瞰整个花园四周,官邸门口同样肃立两行哨兵,一名副官趁绾绾还在出神之际,已上前行了礼,屈身打开车门,领人从车里出来。   绾绾只得步下车来……恰这时卢宅的西面,有一幢钟楼伫立,此刻嘡的敲出一片钟响,一群鸽子被惊起,掠过整片长空,发出凄厉的鸽啸,那一整片鸽哨声,也仿佛是凄厉的如上海老弄堂中那一团团涌出的黑雾一般,肆无忌惮的,不会断绝,猝不及防地敲上脑中那一根根何时已开始绷紧的神经。   她眼神不知觉中寒了一下,一路沿走马楼梯上去,白色的奥尼尔柱旁已有侍者在等候,只绰绰一眼望过去,就见宴会厅中金壁辉煌,人影却不多,低缓音乐声如水流随脚步淌而近身。   “小姐,请允许我们代为妥善保存您的随生物!”那些早已在迎候的侍者这时谦卑开口。   虽有谦卑的口吻,却有一对对绝对毫不含糊的眼睛,绾绾于是一笑,打开包,递过去——   她原本是寒枝雀,何曾想过初上凤凰台,不过入乡随俗,垂眉过堂。      卢仲元虽是上了年纪的古人,卢宅却完全是时下一派的欧式风格,甫一踏进穹形洁白大理石门廊,那原来还显得幽而缓的乐声便如贴身之缕般倚靠上来,那水也是不同别处的殷勤,是带着点姿态的,被头顶硕大三座枝型水晶灯一照,却又披上层柔媚,沿着大团金花的法国地毯一路滚开去,一路的豪华贵气,让人倒换人间,不知身何处。   然人群拥攘中,绾绾于首一眼便望清落地窗边那一排特殊的燕尾服,每一具身板姿态都是笔挺挺的硬如壁刃。   她樱唇之畔,陡升笑意,亦不知是嘲是惊。   随着她目光这样移过去,便看清四周无数双目光同时也落了过来,每一双中也都是居心叵测的,如数道白光闪电凭空落下,都是带着分量的,只当她猛然跌落成白色中的一粒墨,名利场中稍有差池,便有被悉数窥破的疑窦,而聚集于此间的更是老手中的老手,不过这刻微微缓下脚步,却猛听得舞池中突兀遥遥传出一片婉转吃吃笑声,那笑声也并非勾魂夺魄,却奇异的刚好熨帖到人心底,有点艳,有点媚,却不是那种庸脂俗粉的艳和媚,是刚好能撩拨了人,却又远居了空谷,是让人得不到的月下青霜,因而迸发心中猛然间悉数喜悦皆成怨的味道。   这味道引人恨,更引人回味,于男于女怕都是殊路同归,是以付笛生和绾绾便都猛地望过头去,要看看那究竟会是怎样的女子?   造价不菲的大理石宫殿,三层高的巨大白色穹顶下,本来小牛脚支撑的舞池边阑干上的白色花盆中都栽了小株正开得好的梅花,一朵一朵嵌在暗碧色中,梅影疏斜,无限韵致,而此刻着了红色裙衣正闲步退出舞曲的女子,红色的纱裙海水般蔓延在整片走道上,有高鼻深目的洋人弯腰躬身,正为她托起那一片焰尾裙摆……远远望去,这女子便如一只行将扑入火焰涅槃的凤凰,全身散发出逼迫人心的美艳,美得激烈而伤人,只不过一个徐徐转身回望,便顷刻夺住所有人的目色,这刻忽然缓住腰身,兰唇微启,将那一朵簪在她乌发边的红茶花款款取下,赠给了那位为她托住裙摆的人……   “好美的女子!”绾绾不觉脱口出声道。   “那是杜蝶衣,大概是上海滩最美的交际花。”付笛生这时在她身边轻声诉道。“她身边刚离开的就是法租界的领事,而正在朝杜蝶衣走过去的那位便是副领事了,依身份出场,在这租界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敢邀杜蝶衣跳头一两子曲子,别的人不敢!”   “她就是杜蝶衣!”绾绾不由得奇怪出神。“只是那法领事这般年轻,那副领事却老了。”   “艾华德先生虽然年老,却是个中国通,所以当了退休的年龄还被委以续任。”付笛声微微苦笑作答。“所以明眼人都明白,如今法租界真正管事的人是谁,派一个黄毛年轻人来中国也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噢?”绾绾恍惚明白过来的点点头,面目忽转,望向付笛生暧昧而笑,“你知道可不少,只是合该还配有一个醋碟子才好!”   付笛生灵犀之人,已一手去抚她耳鬓碎发,“天下虽大,我却只想拥了身边人在江湖边共同老去,刀光剑戟非我所好,杜蝶衣,非不好,非关我命。”   恰这时,那名杜蝶衣的女子仿佛是发现了这边二人一直往那端打量她,竟不为忤,反而遥遥启唇对他们一笑,抬起右手腕在半空中优美一招,竟是对他们示好致意。   ——那华美如缎的笑色临空夺魄而来,绾绾沉定如水的目光却是陡然微变,迅即侧开去的眼底闪过一片碎芒,半晌后,缓缓重支起脸庞,好似一枚曾遭人折茎断根过的梅,孤冷活转,不肯屈服于眼前一幕霜雪,要重新开出一点枝芽来。   ——陡然初见这位杜蝶衣的女子,分明是有一种痛,未曾挨到皮肉,却有剜心一般的疼痛。    ☆、梁尘暗落琉璃盏   “铛!铛!……”落地西洋钟敲出夜间十点,酒正酣,宴正浓,若有原先的一丝局促风波,如今也全被这场笙歌艳舞驱除得一干二净。恢弘的厅堂之中,点亮的数十盏水晶灯将整个舞池都照得纤毫清楚,不漏下一个暗洞,舞步也如涟漪,一波波混杂着徐徐花香,要将人的心儿都化成了夜色一般的旖旎。   不过付笛生方方走开几步,便有身边侍者悄然走近,俯身,那纯银的托盘上一杯酒也是血红色的,“小姐,您的酒!”   女子信手取过那一杯血色的香槟,微微仰脖,送进喉去,整张脸自一刻起看上去总有股说不出的惨白:“今夜的月光,这样的好,你何来得到被月桂女神眷顾的机遇!”   那侍者微沉吟,便应声回她道,“江海阔,到底无处不起风波。”   说话人薄薄的言语,虚无的一张脸。   绾绾闻言,沉眉思索片刻,脸颊间陡生笑靥,勇气重生道,“也对,江湖阔,无处不风波,便让我来助你一阵青萍风。你可以放心我,我知道轻重!”说罢,曲腰避开身边人,走出几寸后,款款仍于一边坐下,目光却旋旋望了出去,开始细细打探那一众灯光舞色中的翩翩人影。   渭水之滨,何人结网布钩,何人又为渔?怕只有问一问千年之前的那位白发渔樵姜太公。——付笛生人其实走得并不远,某一眼回望之际就见绾绾仍一个人平静坐在那里,明明是那样的安静,虽稍稍改坐了位置,却仿佛是自什么时候起,什么样的命运故意已将她从此刻起特意置身在一片突兀处,让他隐隐感到一种出奇不安滋味,眼见她纤弱一双手仍将那空酒杯镇定放了回去,那双手的指节却是徐徐的攒紧,欲待站起时,他已急切切走过去,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这一劈面,绾绾愣眼突瞅了他一眼,竟微微笑道,站起,走前一步,倚在白色隔栏看那一幕舞池中的衣影飘飘。   莲花壁灯的光幽幽的投射下来,她眼眸竟是异样地一片水亮。恰这时乐队的曲风一转已换成Salsa集体舞,“不请我跳支舞么?”骤地嫣然一笑,眼波掠过,吃吃笑道。   绾绾半侧过脸,这时看着年轻男子面际上此刻陡然愈来愈多的潮红,一乜眼,她一对黑白分明的眼,原本娇弱而我见犹怜,此刻不知从何处攫取了黑的能量,竟也能散发出夺人魂胆的目色来,一直都妄图要看清楚些什么似地,如今她那双眼睛中仿佛是终于看清了去处。   她这般殷勤转换,付笛生本只觉一种旧日熟悉的受宠若惊,心上却无多少欢喜,反无故涌上些噤噤寒蝉意,却已听从上前挽了她手,脚下一带,已将她带进整片舞曲中去。   他自此知道,他在她面前,怕从无招架之力。   在圆号略急促的激昂中,绾绾抚触着这少年人年轻的背脊,忽的轻轻踮起脚尖,留在他面颊侧一个低吻,蝴蝶翼触过浅浅清波一般,微湿而冷。   于那一刻,付笛生的那种感觉如此强烈——擦肩而过,那种油然而生的朦胧爱意,突兀在他面前死去,仿佛等不及他再去挽回,淡淡地,忧伤地要即刻催他泪下。甚至是,绾绾这刻正温柔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也恍惚被他看明白是有抱歉和道别的意味在里面。   道不清,道不明。却明明已心知肚明。   曲未央,临中场互换舞伴,他抬起手臂,无辜将她转交给身边那头发苍白的副领事——短瞬错肩之间,只看清绾绾冲那法国老人一个清冷而俊美的笑意,恍若水莲在暗色的波面静静地开出,暗蓝色的水莲花,妖魅得会腐蚀人的凡胎。      雾色中,卢宅的花房玻璃长久地倒影出一片浮光,像是电影版一帧帧掠过眼幕,乱世似的味道。也确是身逢乱世,难得一角澜定波平,唯几株腊梅清香是真真实实传来,沁入鼻翼,有位外国老人仿佛是被大厅内不绝的笙笙舞曲所扰,此刻走出露台来,环顾一番后,朝着一边梅地走了过去——   恰也是稀薄的雪阵子幽魂不去,又开始零散窸窣,宅子内的灯光隔着窗扇打下来,在地上打出一片片虚的幻影,四处流淌着,诱惑着人要往那团光影中一步步更走近,更走得远了,去寻那个独立空谷结了愁怨的幽兰女子。   苍白的流光,笼上梅树,无端给那沉默得近乎要窒息的梅影添了一层柔和之意。   梅树边站着的女子将及肘薄手套脱下后,手心一层层的汗隐了出来,须臾,也就被冷风吹干了……身后正有脚步在靠近,她感悟得出,却没有立时回头,任那个人将她从头到脚打探得清楚了,才微微转过身来,玲珑一段眉目,本就使人不忍移开目光,更留了一阕叵测的笑意在樱唇边,欲展未展。   既是买珠而沽,自是你情我愿最好。   艾华德副领事无疑钟情着这个东方的国度,而此刻他对面正站在梅树下的女子,纤瘦的身影,很像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月夜魅化出来的梅精,整张脸颊都有些冻得发白,嘴角却一直噙着丝薄薄的不屈的笑意,见他走近,将她的斗篷亲手披在雪白颈项下,竟也是平静受之,并没有一般女子的娇羞和欲依附的菟丝子模样……裁制精美的锦缎斗篷的下摆忽被何处而来的风掀起,同样一色的红梅压雪旗袍,腰身纤细,不堪盈盈一握,更露出细腰下长腿处一段雪肌肤色,咄咄艳色不妨逼人而来。这时乐队舞曲再度奏起,这金发蓝眼珠的法国老人便再度伸出手去邀舞,那女子竟也不推脱,由这老人带入舞池,眼见着无数流光飞舞,衣香鬓影……      四目探去,那大厅还是那莺歌燕舞的大厅,那落地窗边的一群燕尾服,也仍是一手执着高脚杯,长久优雅喝着那血色般的香槟。这无疑是个安静的夜晚,若剩余下去的时间,仍能平静到不起涟漪半丝。   徐铮站在二楼廊道处,一一分解这大厅里的众人,每一个人接续下去可能会有的动作,每一个正铺展在面部的微妙的神情,而尤其是一个女子。一个看起来颇为奇特的女子,甚至是她正在细心思垒筑的那一件事也是这般奇妙。   人,这样一种动物,有时候想出来的名堂却是那样的多,而且又都是那么的精妙,不过十□□岁年纪的少女,脸神清冷,身姿也是清冷,倒并不是上海滩一流一的样貌,那韵味却是极有看头的,有一种劈面而来的刀锋般的美,对于付笛生这种情窦初开的毛头青年,也是毫无疑问的具有杀伤力。   杀伤力——这样一个锋利词汇闪进脑海,徐铮不觉怪异笑了笑,此刻身倚阑干,回头去看那显然被伤得不浅的年轻人。   大概并非不知,却似乎仍不愿承认,就那样不离不弃的守在那女子身外三丈远处,是随时在渴望她会回头的。   ——会回头么?这样的女人。   ——新人笑,旧人哭。   女人这种东西,狠起来,可比男人毒辣得多,直杀人不见血。      有一刻,这大厅中一瞬宁静,人群开始纷纷避让向两旁。   后一刻,绾绾就望见了传说中的那个叫卢仲元的人。   卢仲元,从前的淞沪军务督办,北洋时代既成过去,却仍是如今真正能影响苏浙两省形势的人。既是旧时之人,寿辰之日却也着了戎装,一派军人作风,肩头的织金绶带和胸前的勋章、腰间马刀佩枪俱齐,雪白手套中稳稳握住把军刀,腰背硬挺,这时现身而出,首朝四周点了点头。那目光里面深藏着的意味,也并不是让人轻易能懂的。   此刻她右手正挽住副领事的左臂,立于绝佳所在,所以能清晰一注注往这边正看过来的目光,曾如外界所传,卢仲远其人不苟言笑,城府极深。   这宴会的主人稍后擎起手中高脚杯,聊致谢辞,便有无数双手举起应和。   淡淡的酒味须臾侵近鼻端,醉眼如醺,少女的脸蓦地一下烧红,是白发苍苍的副领事大人忽低下头来,于她额头轻轻一吻,极尽怜惜之意。   只这样一种场景,便连见惯大场面的卢仲远的面颊也是微微动容,何况是站在这女子身后的那一个申报少年。   眼见白皙的颈色烧成绯红,媚眼如丝,红颜如毒,只有女人才是最容易让人甘愿饮下的一杯毒酒。“嘙”,是掌中杯跌落的声音,虽落在厚厚的法国地毯上,那杯角还是被磕破一个豁口,谁都知道那再难被修复从前。   年轻人突然发了力往内围挤来,大厅中突然传出的小小骚乱,水晶灯折射出整片琉璃光芒,有一刻,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只是并不知道这一对年轻人,到底会在这场卢部长的宴饮之上留下多大的笑话,而大厅入口处,也正有着白西装的侍者推着七层的宴会蛋糕走进来——    ☆、堪笑平生血溅衣   华灯靡靡,有一刻。   仿佛像是水面短暂的泡沫,枪声骤响,再连续射击的一片枪阵,雨林似的,那原本亮堂得如水晶宫似的卢宅突然落入灰暗包袭之中。   枪声大作后接踵着寂静,大段的不敢有稍微声息的时光。   楼下大厅中在这之后才沸水般传出喧嚣、惊恐之声,人群开始大片惊起的暗鸟般四处蜂拥躲闪,夺门而逃,这乱惶惶其中,突然间杂进女子一声撕心裂肺的厉喊,“不要开枪!”   然她的喊声未落,她身边的一段身影已被击中,血浆四溅。   那人于最后缓缓侧过身来,还回头望了她一眼,才一头栽倒在了那大片绘着金色花形的波斯地毯上……连串子弹仍在从后头接续飞来,火辣辣擦着耳畔身际——   倒下的躯壳,有血,此时才一丝丝溢出头发,一摊摊的爬上地毯上那些金色的花朵,仿佛是嫌那大朵的花原本染得还不够浓艳,是要让它开出更触目惊心的芬芳——   是突然发生的一幕,人如被钉在十字架上,连逃避安然之处都不知,只能本能的蹲下身子,渴望遁入地板缝隙去,况去顾及他人安危。一面面被打碎了玻璃的窗户大开后,那一道道窗帘犹如被无数双鬼手捞起般,此际露出黝黑的夜色孔洞来。   枪声在宅外仍继续了一阵,终于在遥遥的花房方向突然响起一整片“嗤啦啦”的玻璃碎声,便惊魂似的,从天宇间砸落了下来……   寂灭。   即便寂灭,仿佛远的彼端还有一对对暗中窥视着这边的灰冷莫测的眼,仍没有人敢轻易挪动自己的躯体。   自枪声响起后那一刻的卢宅一改方才的尖恐,后来静寂得像终于沉足进九重地狱中一般,再也拔不起身来。   而借着这片寂静,原本伏在阑干处射击的徐铮几步闯下楼梯,一脚将匍倒在楼梯口的那具尸体踢开后,同警卫兵一起护卫着卢仲远直奔二楼书房而回。   仍被留在大厅中的人群抻起半个身子,面面相觑,个个都如同见了鬼般。   卢仲远并没有死去,甚至并没有受伤。所以所有人在某一刻都明白回来,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若有人主导了这次暗杀,那么,这次暗杀行动显然是失败了。      大理石宫殿的书房里后刻传来器物落地声,从法国运来的蓝色珐琅瓷器被扫落成了一地碎片,一个人跪在这些幽蓝色的碎片上,穿得一身白礼服早为血染得通彻:“卢仲远你拥兵自重,分裂中国,总有一天民众会认清你的真面目!”话音未落,正抵在他颈上的那把枪“嘭”地一声,这人的颈项被打穿,其上立时散出一股血蓬,倒头栽了下去。   开枪的是卢仲远本人,所以没有人敢阻拦,那人的血便湮出迅速使这一间书房内也弥漫起同样的血味。   恰徐铮去而复返,这刻推门而入,见诸地上那具尸体,心中一寒,雕镂繁复的巨大清代紫檀木书案后,卢仲远坐定,眉宇紧蹙,“都查清楚了没有?”   徐峥忙低下头去。“是青年会的人。厨子和他的儿子怕早已被收买,原本接应在大厅外,枪也是由他们带进府里提供的,都被当场击毙。受伤的一个在这里,是他蛊惑那父子二人进了青年会——” 徐铮目光往旁边挨去,那人伏倒在桌脚旁,还没有最后断气,胸口随着呼吸艰难的起伏着,喉咙口吐出大堆的血沫来……   “而最重要的那一个”徐峥犹豫着,“从花房逃走了……”   一场生日宴,本是热闹堂堂,以显宾主尽欢,此刻血洒华堂,垒尸当庭,即便城府极深,卢仲远隐忍至今,闻言此际不怒也动了怒,咄然在书案后喝出道:“你是说,竟还有一人逃脱,在我府邸来去自如,视你们这百十号军中精英为无物?”   徐铮直将颈梁更垂下去一截:“他人在法领事左近,徐铮失职,徐峥不敢轻易开枪!”   卢仲远横目直瞪住他半晌,才颓然松开口齿,“那么,毕竟查清了是青年会的人今日生事?”   徐铮目光瞥过那具还是新鲜的尸体,“最近部长和法国人来往颇多,青年会的人早先就为此闹过不少事!徐铮已派人去追拿这几个人的同党,到时务必会问出匪首来,决计会让他们下次在做同样的事前考虑清楚后果!”   卢仲远这才缓慢点了点头,站起于书案前,沉吟半晌,目光徐徐滑过窗外夜色,“那老领事该没有受伤吧?”   “倒是没受伤,只被受了不小惊吓。但付笛生,中枪的地方却非同小可——”徐铮低首回道。   卢仲远脸上不觉又起些愠意:“为一个那样的女人挡枪,付笛生显然是没有出息的!”   徐铮面色却现担忧:“现在宅子外正聚集大批闻讯而来的记者,还请示部长——青年会试图刺杀国民政府的要员,明日的申报一登出,怕要轰动整个上海滩!”   “这一场血案,也不知道可以用来做多深的文章,你当真以为那些洋人是真心实意要同我合作,不过巴巴等一个罅隙,他们好钻进来!”   卢仲远说及这里,微合了冷唇,徐徐在书房踱出几步,思忖半晌,这才停步,深陷的脸颊边忽地浮起道奇特笑意:“徐峥,这怕还只是一个多事之秋的开始呢!你想想,若南京那面日后得知我正试图与李济深接触,那今日这样的事,是不是迟早还会发生在我身上!”   “你说,这样一份早晚我必受之的大礼,若是如此,怕也不能平白让我卢某愧领之,你先叫人在明日报纸上散出消息去,不必刻意言明青年会,就说卢某不才,怕是某些人容不下我,它日我若举兵响应南方,即是为了自保,便无人可以怪我——”   “属下明白!”徐铮言语间无端犹豫了一下:“只是证据未实,报纸那边,并不定会买我们的帐?”   卢仲远原本心情已差,此刻鼻孔中不觉嗤出声闷闷冷哼:“所以你认为我一直以来拉拢报界那帮人究竟是派什么用的?!收人钱财,也该是他们替我卖命时候!”以指尖轻度紫檀木书案片刻,“吩咐下去,便让付笛生在我府中养伤,再多给他们些恩惠!”   “属下明白!”徐峥忙回道。    ☆、天涯纷客遣情伤   水晶吊灯的光泽仍是璀璨夺目,即便是在映照出血色之后;巨大壁炉中的柴火依旧燃出温暖如春,那样一个笙歌艳舞过的场所,如今却只现杯盘狼藉,雪白的桌布上污满一滩滩古褐色的香槟,被猎的还在瑟瑟发抖的人,卢仲远被“刺”后,至始至终再没有出来露面,只让徐铮出来向各人表示受惊歉意,安抚周围。   所有的宾客后来都被护送到安全的所在,惊魂稍定后,一一被送出卢宅。      静谧下来的宅邸,在有一刻,忽有更说不出的隐暗。一排排荷枪而立的卫兵搜索完整个大宅后,紧紧壁立在回廊上。人影去尽,那大朵绘着金色花形的波斯地毯依旧开得魔鬼般艳丽无端,走一步,就绵软如沙般要将人陷了进去,还有血在一滩滩地泅散开来,浸过正在走过去的丹青色的鞋面……死去的尸体已被清理出去,因事出原因叵测,还活着的人并没有被立即抢送往医院,这场变故中无辜的受伤者——是正躺在一张软床中的那个年轻的申报时事主编。   大片的波斯地毯,仿佛是吸入了大量的血色,连带着那绣在上端的金色的大丽花也开出一簇簇血腥狰狞来,年轻的男子却还没有最后死去,眼睛兀自倔强瞪得那样大,一分不让地瞪住前方,一众光影就在他瞳孔中跳跃出最后一瞬的死亡迷乱。   “付公子他,嘴中一直喊着楚小姐的名字,所以……我们只好请楚小姐回来……”徐铮这时站在这女子身旁,为难说道。      绾绾抬头看向那个濒死的少年男子,看着付笛生已成呆滞散乱开的目光陡然一接触到她的眼神时,那灰色眼睛中突然重新蹿越出一些些新的光彩来,努力抽动着嘴,仿佛是要最后同她说一些话——然此刻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和他其实再没有必要相互再生出一丝怜惜,说再没有必要的话。   “医生呢,为什么医生还没有来!”她却陡然回转了身,满眼都是罪。   “医生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知道的,他伤势太重,不过两三分的可能,我们轻易不敢动他,子弹射穿了肺部……”徐铮犹豫着说出实情。   女子眼中蓦地更一凉,目光徐徐再转回看地上的付笛生,有一种死亡的气息已开始纠缠上那男子的身体,付笛生的脸庞正在以一种人眼能看得见的速度蔫萎下去,这是个即将死去的男子,他曾经给过她的好,也将从此散失在这残酷的世道中……绾绾眼神微愣之际,忽然抢身一步跪了下去,付笛生的衣襟被解开半幅后,便露出腰际那个乌黑流血的致命枪洞,她迅即将手掌出力按在那处枪伤上,付笛生昏迷之际更被这一催痛,陡然伸指攥紧了她正按住伤口的那只手。   他握她握这般痛,要捏裂她的这对腕骨般。   绾绾一对乌黑眸子吃痛,这些却全都是她该偿的,若真地都还能偿还了这个男子的话。   她只将头缓缓垂到付笛生胸口,那深深低垂的喉咙中终于传出些低涩嗓音:“我知道你有话要对我讲,但笛生,现在听我的,慢慢的,慢慢的呼吸下去——这样血才会流得少一些……”      她仿佛是不能顾及四周,本能的说出一席话来,那低回的声音一段段被送到付笛生的耳畔,有一刻,申报编辑仿佛听了她的话,放弃挣扎,终于开始平静下来,他的眼光也缓缓柔和了下来,奇怪地看着她,他胸口的那些绝望的血沫也赖以开始减缓些流失——   徐铮原本也随她屈下身去,此刻复站起身,将手上那副已沾染了血渍的白手套弃于地上,倚着阑干,徐徐点燃起一支雪茄。“楚小姐最后能从副领事的身边回来,对他,总算还是仁慈的。”   幽幽燃起的烟岚中,他长久等不到应有的回答,脸上那种揶揄表情忽深,女子脸庞上明明还有残的泪渍,但眼泪有时也只能是妄图骗人的把戏,尤其是女人的眼泪。   一阵沉默。这沉默后仍是没有人回答,于是徐铮漠然一笑,抬手,将手中的烟头在曲栏上拧灭,从口袋中掏出个沾满血迹的□□的小盒子,递过去。“这是从他身上跌下来的东西,大概原来是要给你的……”   “这世道虽说大,却也不剩几个人肯为我们去死的。”徐峥想,他和付笛生相交虽不算深,到底他是帮过付笛生一把的。   □□的小盒子后来被留在它原该在的地方,看清里面所藏的物事,女子一言不发,眼睛却干涩被刺痛,目光同受枪伤般的抬起,看住卢仲远的护卫队长,“你让我做什么?”顿顿,继而垂下头去,“若只是无益的事,既然不是在戏台上,无须再被表演!”   “何不一试,聊尽绵薄!”徐铮便唏嘘道。“他是真心在意过你,否则也不会替你担住那一枪!倘最后还是不行,你到底给他一个死得瞑目。”      人之将死,其人最大,且是替她去受死,她难辞其咎,相比他们一场缘分,也知最后能为这男子所做的亦不过如此。绾绾于是重新转过身子去面对地上的申报编辑,转得极缓,好像她正要做的那个决定,如今正在深刻伤害着她自己,美丽的面庞上的神情急剧地变幻着,木然、痛楚、从此该何去何从,欠下的、注定要被偿还的、已起的缘分、得不到的那些缘分,有一些此刻在自己的双目中扬帆而起,归路却是永无……就这样许久仿佛要将人一生的面目表情都耗尽了,她蓦然开口道:“好,我不走。我等他好起来——”   她俯身,流唇贴近濒死人的耳边。“付笛生,你听清楚,这样的话,我一生只会说一次,若你从此好好地活下去,绾绾将一生允诺给你!”   这注定是孽的承诺,无论付笛生最终死去或许以后延续活着,就这样惊溅到四周。   枪伤严重的申报记者后来被小心移至另一处客房,昏睡在一片墨绿色的鸭绒被中,愈发显出一张年轻而血色全失的脸上,那个菲薄残留的笑意。   卢仲远的英籍专属医生这时赶来诊治他。      徐铮稍后独自回到仍是满目狼藉的大厅,仿佛是要从那片倾覆中的混乱下看出一些端倪来。他的办事效率一向出奇准而快,如今一切似乎已经水落石出,死去的人已然死去,该知道的真相也已昭然显示……然,多么微妙的一件事!   那个走脱的刺客——若不是这个刺客挟持的人竟然是法租界的副领事,几条菲薄的性命从来不算什么,那名副领事的命却是值钱的,那刺客挑人质的目光奇准到匪夷所思,于睽睽众目之下挟持了副领事,成就了来去自由于卢宅中的那条本来绝无可能的漏网之鱼。。   每条命都是被自身爱惜的,犯不着为任何一个别人送掉。而一个女人为跳上高枝,差点是用自己的性命作了赌注,谁知竟是付笛生用自己的躯壳为她挡住了那一枪。人生如戏、如棋局,又有哪一出戏,哪一步棋这样出其所思,精妙绝伦。   而当前这样一种混乱收场,卢仲远若是不动怒,才是怪事。   相对于一次暗杀,对方是做足了功课。所有的一切都能被合理解释,并未被拦腰搁浅,毫无破绽可言,但一旦仔细再回头思量,太完美的诠释,总有哪里藏了最大的破绽,那一处破绽,会不会就是就此留下的最大的隐患?若真有隐患,它到底隐藏在那个隐晦角落里,会隐藏在哪个人的身上,谁才是那条正在吐信子的蝮蛇——   果真是青年会的人么——   徐铮只觉头疼欲裂。   而再由此去思量卢仲远如今正在行动的那件大事,既然青年会已招引进来,南京国民政府的反应不日即发,兵戈一旦讨伐,则兄弟睨于墙,流得却是自家兄弟的血,这又何尝是他当初从戎的目的?   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这一众乱纷纷中,他只觉愈发思考,反愈发神思迷惘,并明白,他此刻不能认同卢仲远正在做的这一件事,这本身,就已是一件极为不该的事。作为卢仲远的侍卫长,他唯一只需要的事,其实只是确保他这位长官的人生安全即可。   人的一生中原本就有太多不能考虑太深的事情。想得越多,就越有缚身渔网的挣痛,那网上每一个结子都是装了倒刺的,等扎进血肉便休想再脱逃——那样似清似沌的意识倾颓中,唯有楚绾绾那一张峭白的守候在病床边的身影,独独的映入他眼帘中。   这三天三夜便仿佛是一个梦魇,那女子便仿佛是活在一个自己挖掘的坟墓中,处在那所房间中,握住付笛生的手,仿佛是一刻一松开,便是放了那申报的小伙子离开人世,去往它途。   有一刻,连徐铮都差点相信这女子对付笛生是有情的。   这过去的三天,上海滩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也不知这女子是不是知道。   青年会的激进分子设计枪杀卢仲远后,卢仲远下令逮捕了七十八名相关学生,关进了卫戍司令部连夜审讯,英国领事因着前段时间卢仲远转向投靠法国人,于这一件事上便分外积极交涉,不过这短短三天,这上海滩已闹成一锅粥,若不是卢仲远手上握有军队,这两方早就对峙起来。   但即便是军队出面,当前上海的情况,也是一触即发,立刻就能毁成一片烟烬的。更何况,还有一个南京政府,至今沉默未发,然那沉默,才是暴风雨真正来临前的最大征兆。   而这样一个琵琶别抱的女子,此刻肯安静的守在付笛生这样一个不名一文的穷编辑身边,或许也只当是报付笛生救她一命!   当不得太多的真。   更何况,若法租界的怒意,最终还要靠一个法国老领事的谅解来获得短暂平息,那么,最终,卢仲远绝不会放弃这一个唾手可得的尤物来作为奉上的祭品!那么,即便此女子这刻真对付笛生偿付了真情,末了,会不会反成为了最后一种滑稽可笑?   徐峥突然更不敢往下想——    ☆、双燕难凭信期远   窗外的冷雨啪啦啪啦地打着白色的百叶窗,有的随风穿透窗格洒进里间,在白色的窗台上细细地如筛子般筛上一层雨粒,不一会儿,便攀爬着凝结成一滴滴的水珠,渐渐又牵扯纠缠出各色的残渍形状来,仿佛世间诸事般攀爬纠葛难断不清。   一屋的幽光中,年轻的女子削着手中的苹果,一刀一刀,极为认真,极为缓慢,缓慢到似乎有些随着时间在流散着……一边的矮几上,俨然已堆出一大堆这样削好的苹果,有一些已被氧化成暗褐色,女子手中的果皮长长地穿过指缝,漏了下来,在从窗格中穿进的风里不住的飘荡……      徐铮再度推门进来的时候,眼前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不由心中暗叹。   门扉因被推开,流动的空气在这个幽闭的房间中打出一个气旋,直卷得法兰绒的窗帘像风氅样卷起,遮蔽大段日光,室内断续的明晦交替,仿佛是三日前的那个夜晚,浮光流动,这当中飘过的人影便一粒粒都是墨黑晦涩的。   手中持着削了一半的水果,那女子这时听到门边响动,已立起身来,眉峰未动,微抿的嘴角已本能透出一丝漠色来,徐铮只得道:“方才威尔医生来电说,付公子若是恢复得好,大概这一两天内就有转机,要仔细照护着,一旦发现事情不对,立马找他过来!”   “噢,好。”女子便垂回那段颈项,浅浅松出一口气。   徐铮停了半晌,还是开口添道,“副领事今日又差人送花过来,一并嘱托切记问候楚小姐。”   绾绾身子一颤,两颊神色微变:“多谢徐副官。”   徐铮将一切看进在眼中,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话,退出时,顺手将门带上。      房间里再度恢复死静,只有西洋大钟一分分走着时间。唯有这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下,永远绝然的走在了前面,在这样没有停歇的时间中,绾绾仰目看清那一下下来回的摆动,看清楚死静一片当中藏匿的可怖,那藏身在狭长黑檀木架子里的时间阴暗流失……   也不知在何时,也有一对目光缓缓地睁开,那对目光却是在看着她的,将年轻女子脸上那样的痛楚拾拣得清清楚楚……当绾绾仿佛是有所察觉,极慢地扭转头看他时,她的目光断了一下——   她仿佛是看清刚刚从另一条路上走回来的人,脸上那一刻强硬挤出的笑,有一些些喜欢,有很多的的抱歉,还有一点不知何去何从,身边那只虚弱的手指此刻极缓地伸了过来,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正搁在裘毯上的那只手,仿佛是在碰触一尊净瓷,仿佛一碰即坏的,却还是要碰一碰,以证明他们当中曾有过的一幕是魇,那一场死亡贴面而来也是魇。   申报编辑脸上那一刻的笑颜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好像是失而复得,却更难过,明明是如此珍而视之的,当初却差点就那样错过了。“绾绾——”付笛生的声音虚弱,是带着疚的,是原本藏着的心意,在更感知到了这几日寸步不离的守候时更不敢说出,更不轻易说出,只有那一个名字是安全的,是寄托了全部的情丝的。   一个人如果真的爱了,会不会真的到了眼里再看不清别的东西,看不清险厄的存在?   绾绾恍惚有一刻突兀的想,这十九个年头中,可曾有过这般真实的感觉,这样被小心留在心胸间的感觉,即便这个男子的双肩如此羸弱,并不足以承担她的一分力量。   但这样的一件事,放在付笛生这样的年轻人身上究竟是不是件幸福的事呢?他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将会一刃刃切死这种爱意,将他的后生几十年都带进已经挖好的一座坟墓,而他同样也不知道,后的十年,他也将会将这个女子带往同样绝望的暗无天日的所在,最终的结局,是由他来结束的。   他是要独自背负起整个结局的。   而她身后那面窗外,上海的天空那样开阔,海关大楼的钟声隔空蹚来,让他恍惚,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时候——   而那一切,最后转身,却已是百年也再等不得的约见。   这刻,她像个婴儿般缓缓地跪伏在付笛生的床前,将头轻轻窝在男子的肩膀上,将自己那一刻的表情藏进这个男子的魂里,再也剥离不开来,“笛生,有一刻,我真的怕你再醒不过来了……我是想你好好活下去的。”   付笛生的耳旁,便传来了遥远海岸的湿咸味道,那扑闪的鼻翼中是风的讯息。   然在付笛生这时看不清绾绾脸庞神情的这刻,她反而好像更清醒了一些,目光慢慢地恢复清明,再认真不过,有说不清的冷清,断了根底了,反而露出一种无谓,她知道她如今所处的这个世道,残酷如斯。   所以,眼前这样的一幕于她就是奢侈的,不能真实。      窗帘是流苏提花,白天一左一右挽起来,还垂有一层白色透明乔其纱的薄窗帘。帘上映了窗外的梧桐叶,绿影婆娑。绾绾走进来的脚步很轻,好像生怕惊了付笛生似的。   付笛生醒来时,看到绾绾倚着床背看着窗外,脖颈的曲线很长,像是秋天要南归而去的雌雁,那样子是冷冷清清的,还有股说不出的悲烈气息,付笛生是不禁然地开口:“绾绾,你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这本是一句油然开口的话,虽是突兀,并无多少实质内容,至少对付笛生而言如是,绾绾的原本背转他的脸上,那一对细长峨眉却冷不丁隽紧成两柄乌鞘剑,立时有锋冷生在当中,她眸光低垂,窗外的天光映在桃木柜上,那一把为付笛生前几日削苹果的水果刀就搁在桃木柜的暗影里,若人略蠕动上身,是能立时提到指尖的。   眼见着付笛生坐起身一缕缕艰难的欺近,伤口或许是挣开了些,心肺那传出的刺骨疼痛,每动一分,便是痛得他额头沁出细密一层汗……别人吃不得的痛,这样一个年轻初经世事的男子,还是坚持着要吃下去——   绾绾侧过来的身子,那眼神是晦暗不明的,后一刻清冽起来,能倒影出雪峰的影子——   下一刻,她看着套在自己那截手指头上的钻戒发呆。   一克拉的粉红钻,虽是小,那光亮也是鲜足的,能让这世上哪怕姿色最为平凡的女子也能容颜瞬时鲜妍起来。   这样一粒小小钻,原本搁在床头那个□□的小盒子里。   若蒙不弃,相约为老。付笛生的手却更为温暖。“再多给我些日子,绾绾,将以后的日子就许给我。”小心地将她收进了怀中,不无珍而重之,小心唯恐。那声音也是带着求的,不是寻常世间男女求婚的喜悦,而是真正的求,有些躬下身躯,能让人瞬间泪流满面,若是寻常女子的话。   楚绾绾即便不是寻常女子,这时脸颊上的不能回头也是是明显实在的。“笛生,我们这样遇上,不知道好不好?”她终于开口道。    ☆、人世几回伤往事   当走近上海的弄堂,再度回望那一段往事,便如看一场雾悄悄然的生发,起初是淡淡朦胧的,越是往里走,雾气越浓,两边都是彼岸,却都不是你要到的彼岸,你的彼岸还在前头,却再走不到。   青石砖铺在地上,偶一两处缺了一块,露出泥洞般地黑坑来,是真实的人生。眼对面人家的竹竿子上的衣服还招魂幡似地孤零零在暮色中纳罕自怜,夕阳却已收了,天地都要渐渐沉入黑暗。   于是乎,那长在街角暗里的青苔愈发湿意旺盛,在夜将开始时,越发生姿勃发。      在卢宅中休息了近半月的申报编辑,年轻人的脸上此际带着的是另一种毁灭,他的有段路已走到最后,终于被那一场雾所掩埋,尸骨不存。当身边的一切声响都成为路过,都訇然死去,一场相遇从开始到最后的尘埃落定,快得像一场人间烟火那样繁盛,并,不真实。   然,他到此际仍然不肯相信,他曾认识的那个女子,竟是那样一个不堪的女子。——然,或许这又是他的苛责,每一个女人大概都有选择让自己活得更好的机会。   她到底为救他从死地回转,也曾许给了他一个空的誓言。   但,不该是绾绾,不该是那个像从旧照片,像是从古画中方走出来的女子啊——   这样的一个女子,到底还是决意跟了那个行将枯朽死去的老人。当退身幕后,她对他,便再不需要演戏。   哦,多么贪慕虚荣的女人,副领事夫人,一脚抵足在另一个她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却极其渴望跻身进的世界中去——   付笛生想,他不能拥有这样一名女子,也是好的。他是叫自己毁心断意的,却于此刻,独自走进这条上海小弄,踩着她曾走过的青石,一步步小心地踩着,每一个踩步下便都是那女子曾蓄意安排下的机关暗格……一步步地走到快要尽头前,然后停下来,二楼的三间屋子,只有最右边的亮着,最左边的那一间,已是等候着等了十数日。      是不是所有年轻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都会固执得认为他们的目光欺骗了他们,欺骗了一切,然眼前,真实的眼前,明明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摧毁所有侥幸的假设。   十日不算长,若是加上生死这个砝码,就变得足够的长,他曾想,他的命悬一线,和她彻夜不眠的守候,虽是一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他,只想和她相以为老,平平安安地相以为老。   却到头来,那女子可知她负的,是一颗真实对她的心。      环顾四周,很远处的地方,仿佛是有个裁缝店的人远远看过来一眼,但随即缩回了身子,漠不关注的样子。付笛生迈前一步,走进了檐下,等眼前习惯些,才看清门洞子内混杂堆了一些陈年换下的旧物器什,有一条楼梯直通二楼,没有扶梯,楼梯上方隐隐传来一点豆灯,浑浑地很像是浦江夜间江面上的那种流光。   楼梯面发出的咯吱声音流淌在脚下,给人实在的味道,他走上二楼的时候,便有个妇人劈面冲了出来,显然是正在洗头,头发上还沾着肥皂泡子,看见有人到访,局促得露出不好意思的面色,忙将头发掳到脑后些,顿时衣领子上也沾了大片湿淋淋。“这位先生找谁,当家的还没下工呢!”抄的是一口流利的苏州口音。   付笛生面上一尴尬,“不,我不找人——”在他心目中,有个女子不过正在死去。   那妇人面色一转,却已明白几分:“先生是来找楚小姐的吧,可惜的很,有段时间她没回来过了,听说人已搬到了卢督办的府上。”   这一种花花事在上海滩并不算少见,以美色为筹码,各谋所需,摆在阳光底子下,却并不需要多说,个人肚里明白就好。   付笛生自然是知道这段时间内发生的故事,当一个女子的下落被和盘托出时,他眼珠却还是愣了愣,吃了痛劲,一眼望过去,这妇人正手指的那间屋子,房门紧闭,窗台上却摆了盆绿萝,长长地藤蔓垂落了下来拖到地上,便沿着走廊贴脚长着,绿意瘆人的一条绿茎。   “这绿萝,还是当初楚小姐来租屋子时,顺手搁在外间的,便叫我给养着,一直养到如今都这么老长了!”   “我能否进去看看?”年轻人忽然开口道,目光落处西间那屋子的门把手,果真是蒙了不算薄的一层灰。   “这——”妇人在他面前缩回半个身子,显然有些为难。楚绾绾虽说人已搬走,到底没有退房。   “我是与楚小姐也有个允诺的,若最后她没有忘记,或许也会有个好结果,要请您吃一顿酒的!”——他曾经,是真的与她定下过婚约的。若她这刻后悔,他也还会遵守他的不弃的,他心里明白,直至这刻,他面目鄙薄地站在这里,是还在念着她能回心转意。   “这哪能好意思!”那妇人四眼玲珑,听了这话,眉眼周遭俱是展开,“不过这屋里实没什么,先生若执意,我便给你开门,先生站门口看看便是!”说着径回自己住的屋取了钥匙,当着他的面开了门。   门推开了,里面果然一派家常简单,桌椅瓢盆,女子的衣箱铜镜。还有静,从四角的旮旯里悄无声息地冒出来,翻滚,回旋上升,还要挤兑到付笛生喉咙口里跳舞。   靠近门的那一面,在窗台下面,有一团枯萎了的东西,被旧日的报纸包着,那是一束旧日的花,失了活气,被独独抛弃在这里。   他不觉走前一步,伸出手去,去拣起地上那张旧日的申报,申报里便有风化的枯花飘了出来,紫色早就散尽,成黑褐色的一团,面目全非。——虽然身周无物,空气中却忽然有一股伤恸要同样挤兑进付笛生的毛孔中,将付笛生压迫得无法呼吸,徒劳张大嘴,有一刹那,那种窒息的感觉让他的两瞳中冒出星星点点晶莹的泪光,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这间屋子的,怎么走下那截楼梯,他的背后,那个洗头发的女人一直盯着他的后背,那种目光复杂的打量着……而他好像是走在一场梦中。      这一场梦却必定无须猜疑的已是一场噩梦,直到前面似无路可走,已经走到这条里弄的弄底,前面是一条通不过人的狭道。两边是房屋的山墙,自己的脚步声音这刻像千军万马一样压了过去,一个停顿便如突然泄进一片广大的泥沼中,迅即死去,再无声息。   唯有两侧的高墙仍是壁立在越暗的夜色中,头顶的一线天,有一些亮白的空气还在寻机游荡,有什么东西要塌下来,压得人粉身碎骨。   狭弄的另一边,便是另一条弄堂,甚至还能听到旁边弄里传来的喧哗声,初夜时分有人趟了板车回来,谁家的烟火已从阁楼中袅袅转了出来,烟雾虽是透明的,在这灰色的天幕下也清晰可见,渐渐弥散开来,却终于再看不见了……而他脚下的这条路,也已经走到了尽头,再可不能往前踏出一步。   付笛生站在这个阴暗的壁角,身边有旧年枯死的爬山虎爬满半壁墙面,这刻被晚风扑刺刺地吹出碎裂的声响来,呼啸着而过耳膜,这片声响中,后来零星夹杂进一片“叮叮”的锤子声,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   付笛生回头。   那是他方才走过的一家裁缝店。   有个老头正坐在单开门面的店里,俯身小心翼翼正捶着一件衣服上的扣子,老人是个驼背,兴许怕油脂弄脏了衣料,因而背对着身后一米的柜台,柜台上有一盏煤油灯,他身上那一处残疾便清清楚楚落在付笛生的眼中。   停了片刻,那叮叮的锤击声又响起,仿佛是合着韵律的,老头仿佛是趁着罅隙忙里偷空,对着这刻杵在店外头的年轻人嘟哝道:“是死路,再走不过去了!”说罢一笑,笑的脸上,慈祥的仿佛是一枚被岁月风干太久的老核桃。   那笑是带着暖意的,那话也是带着老辈对小辈的额外关照,付笛生仿佛是本能地往裁缝店走过几步,走到黑檐下又骤然停步,这种感觉那般奇怪,便如临渊夜行,知道有种危险正逼面而来,虽则看不清,望不见,却并非不能感知,于是他骤然停下步,隔了一段距离,在老裁缝的这片檐外蹲了下来,目光在地上打转半日,终于徐徐地抬起,重新去打量这一条老上海千万条里弄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条弄子。   那一段时间是足够漫长的,漫长到要想将所有人的关系剥理得分清,然后分拣出来,哪条该狠命去掐断,哪条是狠了心,绝了命,临到底,下手的那只手不知会不会还是打着颤的?   老裁缝盯着这个坐在他家门槛上的年轻人,这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所以他的几次悄悄的窥视,并不敢让付笛生发觉,但那双老眼是江湖中历练久了的,哪能容人藏得住些坑坑洼洼?   当付笛生终于从门槛上站起时,夜也大抵已有些深了,很久之前那些纷纷归家的阁楼弄堂如今人影儿仿佛是归了各自的巢,都没了脚的消失了,月亮这刻明晃晃地滑过头顶,留下一些白光映照出弄堂里一条条狭长的白线,付笛生的脚也已踩上这一条白色的巨船,预备开往只有他自知的彼岸——   这时,老裁缝忽然也伸了伸他老迈的腰,大概是做工累了,一边直起身一边自言自语道:“是奇怪了……这楚小姐近几日都没得回来,也没说要出去呀?”   说着伸了脖颈,是往铺外斜对面看过去,斜对面也是对称的单间,底下灯暗着,上面阁楼的窗子却开着,也不知有未有近日的雨洒了进去,那窗台上却透出一抹繁盛的紫色来,因着那月光亮晃晃的,照得分清无比。      付笛生原本已是立意要乘上那条白色的船,扬帆而去,再无回头,这一刻陡然抬头望见那窗台,星光寂寥般的眼珠中陡然闪出两簇明亮。他本是清秀的年轻人,肤色雪白,文质彬彬,这刻却如沙漠中旅行太久的人,得以望见绿洲,是要把一路的梦魇都从脑海中抹去的,遂迅即提步飞奔向那片绿洲,连一丝怀疑和后顾都没有。      那是间狭小的阁楼,从楼梯噔噔噔闯上去的时候,那木楼梯都是在剧烈摇晃要坍塌的模样,走到二楼,廊上的月光也是白惨惨一片,照得透亮,如果这果真是楚绾绾住的地方,那道门一推,竟然也就都推开了?   是否是,当她的主人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她就已有念头,并不曾想到会再回到这里来?   站在廊头,隔着几丛樟树的浓影,目光一侧转的距离已是落在毗邻另一边的弄,这样一处所在,门一推开,月光便肆无忌惮地打了头阵进去,再晦暗的角落也给打出一些光亮来。   不错,这里才是实实在在她的住处,有楚绾绾的味道残存着,一张床,一张靠窗的桌,桌上一个荷花型灯,一边的衣架上是楚绾绾前些天穿过的那件大衣,上面好像还能闻出些雪珠子的味道。   付笛生的手指微微抚上临窗的桌,沾上一层薄薄的灰,他俯身将那盆窗台上的花提了进来,大概在冻雪的天气里,花的颜色虽新如昨日,却是那种被封冻住,仿佛突然间被谋夺去性命的新鲜,永远只能保留在那一刹的鲜活美丽。   他的心里忽又重燃起些希望。   他将那盆已冻死的花小心地搁在靠窗的桌子上,从搪瓷缸里掬了些水浇灌,即便是救不活,他也愿意这样最后挽回一下,楚绾绾若是知道也必然愿意他这样对待它们的。   人的一些感情是能被探知的,她曾对他动过感情。      付笛生探出身子,是要把临街的那扇窗子关起来——   月光还是那轮月光,但楼梯上已经又有双脚步声传来,即便再轻微小心,那咯吱声还是能将照进屋来的月光给震出碎的影子来,付笛生于是在心中看到一双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他刚才看到的,甚至还是有些慈祥的眼睛!   如果一个裁缝店里的老头都有不同的面目,那么每个他曾见过的人到底该有多少种面目才算是正常的呢?      脚步声一步步逼到这道门口。   驼背老人推开了那道虚掩的门,月光便泄了进去,里面雪洞一般,里面没有人,连半个人的影子也没有,所以不但他愣住,连这时已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房东也惊住。    ☆、谁教岁岁红莲夜      欧式的小庭院,远远地离开卢家大宅一截距离,有点遗世孤立的感觉,掩藏在一段冰冷水泥墙底下,大部分被墙头和楼前垂落的疏阔的桐树叶遮蔽,其时,桐花早已跌尽,枝头已是绿的天下。   菱形的铁窗格子,门是闭着的,也掩在葱茏的枝叶后面,门口有警卫兵。   当那女子从这扇门里出来的时候,即便早已在这几日熟稔了,但此刻她失魂落魄似的模样,还是让那警卫兵都有些吃惊的,但这种吃惊迅即湮灭无影,仍恢复成先前模样,不苟言笑,看那女子细长的雪色皮鞋一步步踩着满地的桐花残骸朝前走去……   白色的衬衣,圆领上滚了边,外间加了件铅色的细绒线衣,海水蓝呢布长裙一直拖到脚踝,一步一步走去,便是风荷一般,走的极慢,十几日内少曾见过人,脸上皮肤几近是透明的,凝着冰晶似的,一碰就会碎的,那□□的手心也是同样底色,这刻从桐树底下走到阳光底下,手上才有一抹亮色耀出光芒,是那枚小小的粉钻。   这时是二月底的下午,这条后花园的路径旁有或粉或白的海棠开得愈演愈烈,那长春花也是在绿的画板上描了紫的底色,一株白玉兰冲天而起,姿态是骄傲而高贵的,淡淡的雨丝刚过去,这是个趋向于黄昏的,繁盛的后花园一角。   唯有这个女子似乎是不合这画色的,身姿羸弱,肩背瘦削,走着的每一步似乎都是考量着勇气和耐力,这走过的一段路,于寻常人只是寻常的一段路,于她,却是春寒料峭中,人生层面的另一条路,别人都帮不了她,反而都是眼睁睁地盼着她。是以,她的脚步虽走得极缓,额头却已沁出一层层汗来,连那手心也捏出一层来。   将她引到卢仲远身边的是付笛生,然若要在一条没有路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付笛生显然并不能再帮她。   但若做了卢仲元的义女,那么,所有的形势将彻底改变无疑。但这改变岂非也是一步一个陷阱,这世上哪来平白受馈的好事。   ——至少到目前为止,卢仲远都不曾出现过。   很难再见到他,在卢宅的这十几天,竟连一次像样的机会都绝对没有。      有燕子双□□过枝头,身形优雅地滑过白色的玉兰枝条,飞远去了……她停在那片风中已有段时间,有人这时从她身后递过来一条亚麻布的手绢,干净,甚至还有些男子烟草的气息。   绾绾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回头,看着徐铮。   面对这个掌管江浙两省军务的军人的得力助手,她同样知道,她手中接过的每一样东西,她都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她的眼珠子清明而通澈,这时没有痕迹地缩了一缩。   他们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徐铮的年纪其实并不比付笛生大多少,但因为是磨砺了风雨,反而更显示出一种男子洞察阅历的魅力,顿了顿,她伸手,终于用左手接过了那绢亚麻手帕,并用它拭了拭额角的汗。      十九岁的小姑娘,其实算年龄还是个小女孩,脸型和轮廓鲜明,若再长开一些,也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瞳仁色是倔强的,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相互熟悉,面对他时气氛已和润了些,仍是坚持得要保持些距离,此刻长发乌亮泄了一头,也是无心打理的搁置在双肩,太过素淡了一些,反而显出一些本真来,那戾的感觉也相应减了几分。   那眼中方才一刻明明是动了心机的,这种心机也许平常人察觉不出来,但徐铮这种近在卢仲远身边跌爬滚打了几年的人,荣与辱都是靠自己枪林弹雨中赚回来的人,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清,那么他或许早已是哪日上海清晨浓雾中,代替卢仲静静远横躺在街道上的一具冰凉了很久的死尸。      这样一个乱世,世事便是如此残酷。顷刻,那头顶的屋宇都是要琉璃粉碎的,于他这样的军人都是,更何况是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以不菲姿色撞进华商洋行董事长的怀中,求个稻粱谋,又用同样手段遇见付笛生,最后奋起跳上最高的那一段枝头,本也该是最本能的凰图。一个寻常女子的安危,低贱如蝼蚁,根本不值一提,没有人会真正放诸心上,但若有遭一日成为即将的副领事夫人,每一分泥坑中要往上爬的心思,便十足能被人理解。   原本,楚绾绾也就是个寻常女人,十□□的小姑娘也终是个女人,但并不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女人。若不是那一刻眼神中的小心思,那种明明写了心思,又是要藏起来的无奈和可怜,没有张扬出来,也不愿意跋扈,那样不经意的浮出水面,然后再一点点缓慢沉了回去,那沉回去的时候却是又带着股灰心的气息的,连带着接过他手帕的举动,也是带着心思的,那心思却也是倏忽成灰烬的。   忽然就有一刻,让人重新生出那种原谅,一切就变了,那种变化是让二十七岁的年轻军官也突然生出了怜惜心。“不管怎样,还是恭喜楚小姐……”徐铮遂眯眼笑道。   “这话从徐副官的口中说出来,到底讽刺比喜悦多了太多。”绾绾顺着他的目光,迎着西边的阳光,徐徐将手上那枚璀璨生光的粉钻取下,“但我既然已选定了这样一条路,便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那便最后还请徐副官,代我将它交还给他。”卢家后花园,临池的那一丛凤尾竹,经年累月的蔓延,已遮蔽半个池面,连带着连那边的空气都被映成幽碧色,一丛木棉花开的凋败,孑孑然留在那里。   “这——怕已没这个必要,即便是当面还给他,以付笛生的性格,怕立时也掷在当地了,又何必多添此一曲!”徐副官面色不觉为难。   绾绾望着脱下的掌中那枚戒指,却仍缓缓要坚持递给他,“他肯不肯收回毕竟是他的事,只是这戒指的主人合该不是我,它该有个更好的主人!”随话,递出的那一方亚麻手绢勾在几根纤细的雪葱玉指上,也是一道风景。“该还的,总是要还的,活着欠下,哪怕到死了心里怕也不得安生!” 伸手,将那方亚麻手绢物回原主,插入对方的胸襟口袋,她便拾步往前走去。   女子的身形是快速闪进整片浓碧中, “楚小姐走得这样快,为何不听听部长临别要赠送给你的一袭话?” 明知这女子心性倔强于寻常女子,卢仲远的副官忽然出口挽留道。   绾绾一抬头,眼际竹色横枝错乱,如网。    ☆、飘风骤雨惊飒飒      卢仲远历来的习惯,每日午后三时都会在后花园的小径中走上几圈,是以这刻徐铮带人远远随在百米开外,并没有跟得太紧。   后花园中虽然遍植绿木,但视野开阔,唯有凤尾竹林那一处短暂遮蔽视线。   卢仲远此刻的脸色并不太好,所以徐铮等在那里,犹豫了许久,才不得走了过去,踢脚站定,敬礼,“青年会在门口集会、闹事,要求部长释放他们的同伙!”然后退后两步,小心等候。   卢仲远鼻中哼出一声,显见被撞中一段心事而不悦:“这件事若只要让他们得了一次便宜,日后岂不是更加为所欲为,先压着,我倒要看看,鼓动这些人起来幕后的那只手,到底敢不敢伸出真脸来让我看看!”   “是!”徐铮低头斟酌着,“府里这两日不安定,您看,要不要先去佘山别馆那住一两日,等将这边的事平息了——”   卢仲远寥寥点了点头,已算是已应允,仿佛忽然想起件事,“她来了?”   “已经来了,一直等着!”徐铮忙应道。   卢仲元微点了点头,却并未立时接话,徐峥于是继续道,“已经去查过,八年前的确有个恒源戏班在码头摆摊,那班头说的确是有个来搭伙的,这搭伙的养了几个人,后来死得冤枉,这姑娘也就被卖去了红楼,后来却听说在半路上跑了,这经了几年,在圣主教堂中学会些做事,与人一直不甚亲厚,独来独往。”   卢仲远听及此,微垂下颌,信手抽出一根雪茄,俯身接上徐铮递来的烟火……说话声突然停止片刻,竹林一片安静。一刻后,便看见一只白皙的手缓缓地攀上了有段竹枝,雪白的五指纤纤,配上幽幽的绿色,其实是很静得相得益彰,这时,那女子终于从凤尾竹后再度露面,脸色本是有些心虚的红,鼓足了勇气的样子,此刻抬头看见卢仲远若有所思的在面前看着她,那脸色一点点变成无望的,灰白了下来——   卢仲远如今便是饶有兴趣的盯着这个女子朝自己走来……不管怎样的人,男人还是女人,若能利用的好,是可以敌一个师而兵不血刃的,这是他卢仲远惯来用人的方法。   徐铮本已退开几步,眼见着那件细绒线衣的背影转进凤凰竹后,竹色幽幽从天际洒了下来,竹林里忽然传出一声咳嗽,闷而沉,是雷声击上鼓面,他浑身一凛,迅即侧身,往卢宅大门而去。      卢宅的门口此刻已围得水泄不通,传单漫天飞舞,当中就有“汉奸”、“国贼”的字眼用醒目的朱红色讨伐,扩音话筒一路高喊着要求卢仲远释放青年会无辜的同伙,中止与英美强虏狼狈为奸,还我山河,将法国洋人赶出法租界去……呼喊声一遍高过一遍,直震得人耳朵发蒙,高大镂花黑铁大门被一窝蜂的挤兑,贴着墙面摇坠欲倒。   徐铮见此情景,脸色也是一暗,果真如卢仲远所预见的,若非有人刻意制造事端,这群人不会这样有备而来:“去准备水龙!”   也不知道谁耳尖,纷挤的人群中陡然暴喝出一声:“军阀不想和平谈判,要动用武力对付我们,我们跟他们拼了!”这一声话音落,陡然如水滴滚落在爆油锅中,原本只是和卫兵推搡在一起的人开始纷纷去抢夺对方的武器,那顶镂花的黑铁大门这刻终于被推倒,无数人形往前冲出——有人抛出点燃的铁皮桶,轰然砸中此刻正停在门边的军车,顿时车子尾部被撞出一个巨大凹痕,随即升腾起一片火光浓烟,众人仿佛是被这一行为越激发了雄心,手挽手往前冲去……   一声枪响刺破青天白日,有人对天开枪,枪口的硝烟袅袅还未散去——   徐铮站在人群之前,双目中火焰燃烧,怒视着,这时将枪口缓缓下移,平平地对准前方,留在扳机上的手渐渐勾紧——   那样的山洪暴发般的喧吵声,有一刻静得如被有双手从空气中掳去,人群里片刻后才发出整片的窃窃说话声,是在私下讨论……然后齐齐抬起头来,与徐铮所在的卫兵们对峙,虽未再前进一步,却也未有退后,甚至有人开始在原地团团而坐,这气势是立定要卢仲远今日给出一个声明来。   徐铮回头低声招呼过一个人,“去请示部长,是否立即前往别馆?”   “是!”卫士匆惶往后花园而去。      “看,这多大的罪名,残杀爱国青年!”望着对面那海水蓝的呢布长裙随竹风一点点的兮兮响动,卢仲远一记冷嘲大笑,眯眼,开口道,鬓角已有很清晰的纹路。   “所以,若能修好法国人”,身微微往前一倾,眼神一时更深得隐晦如海:“楚小姐将功劳不小!——过往之事不咎,楚小姐从此作为我卢某人的义女,彻底改换卑贱身份,以它来换取楚小姐的一世安和,算来,以楚小姐过往经历和今日智慧,楚小姐你不算吃亏!”   他对面的女子抿唇,整张面目都是硬忍的不安和惶恐,却强迫自己镇定下去,他便看得颇有几分意思。“就怕卢部长是高看了绾绾?”就听这时低低怯怯开口道。   卢仲元不觉朗目大笑,“男人向来以雄霸四海为目的,而女人,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于万众人海中寻找到对的那个傍身人,楚小姐既然有勇气站到卢某人的面前来,一搏的准备应该是有的。”   有一刻空气中静得人的让人产生错觉,人的一生,若连一次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也的确不能怨怪上天不曾眷顾。   “若不为将来考虑,艾华德虽对你有意,最多也只能容你在他身边做另一个杜蝶衣,且不论洋人薄情更甚我国人。但做了我卢仲远的义女,却大大不同,我可以让法国人从此也跪在你一个中国女人的脚边行礼!”   卢宅的黑铁大门外,这刻警哨声响起,全副武装的华警这时才闻讯赶来,冲进□□的队伍,转眼间哭叫惨呼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时间,场面反而较先前更为混乱,那一种嘈杂声音传进这深宅大院的后方,“我原本已给了楚小姐足够的时间考虑,想必楚小姐也已考虑得极为清楚,你我不必太过场面论事,你情我愿自是最好,若不能,楚小姐和付公子的喜宴之资,还由卢某人来资助。”卢仲远道。   有天际乱云一些些地挪移到这边,在女子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暗影,须臾又被风吹开,那张脸便又曝露在白色的日光中,忽微微一笑,“部长心中明白,付笛生他果真还肯回头要我?”   “卢部长既然能将绾绾“请”来府中,怕早已将绾绾退回去的后路断得一干二净,人言可畏,绾绾也并非不知,绾绾虽是女子,却也知道何为不输得一败涂地,若能得部长所助,趁副领事猎艳之心尚未泯灭,恕绾绾暂逾越身份,愿同部长您举杯共饮一杯香槟!”   青年会的事显然很是缠人。   卢宅的大门口,大部分人被带走后,更多的人被遣散,那一张张还在频频回头的扭曲着的脸孔在渐成夕色的黯淡空中,直如一张张甫要从地狱里浮起的幽魂。   卢仲远的面部却已重漾回笑容,有警卫这时小心来报:“部长,车已备好!”   他遂点了点头。   绾绾移目看看四周,到处都是持枪壁立的警卫,虎视眈眈瞪住这边。      黑色的林肯车被前后两辆护卫车拥攘着开出大门时,那些正在散开的人忽去而复返,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雀跃的神色,癫喜的往前追去,追了一段,便被掷在车尾留下的烟尘中,模糊了一张张难辨真面目的脸孔。从车窗后玻璃看去,看不清人影,仿佛只看到一个个的漩涡中,不时有人被护卫车的卫士用枪栓揣倒下去,然后又有另一个人踩着这个人的身体蹿上来……白蚁一般密密不绝。   车出卢宅那条弄道陡然加快车速,终于将身后那一群白蚁甩脱,车子驶上爱使英脱路,人流渐多,在街角某家糕饼店门口,有一辆黄包车呼啦啦往这边飞驰过来,车夫是个精瘦的汉子,精赤着上身,露出上半身的排条,那坐车的却是个胖子,于是车杠被压得高高翘起直飞上天,有一刻停不下来,直直撞上卢仲远的座驾。   车势因被阻挡骤缓,那车夫摔得满面是血,悻悻然从地上爬起来,那胖乘客也是接连在地上滚了几个圈,跌了满身狼狈是血,一起来就给了车夫一个大嘴巴子,将车夫又打出一嘴的血来。   …………   绾绾从车窗内望出去,糕饼店的那店堂里面亮堂堂一片,暖甜的芬芳气味飘进鼻翼,是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刚出炉的红豆面包,犹自热腾腾地冒着香气,从洁净得能映出人影儿的玻璃反光中,下一刻抬起头来的售货员,眉眼极细,整张脸生的让人过目即忘。   斜斜的夕阳折射上玻璃门和窗,洒下泼喇喇大片的刺目白光,恍惚幻影片一般。在这片迷糊的幻影片中,车内有个女子将指尖缓缓抹在车玻璃上,蠕了蠕有些干涩发紧的唇。   渐渐围拢来的大群人,被徐铮派出的人遣开后,车队继续开动。   从后玻璃看去,卢仲远的座驾不即不离地跟在其后。夏日的日头很长,车开出公共租界的时候,日光还很白,那一轮新月却已早早勾上半空。   细细看去,极像一柄锋刃。   车过东佘山上坡道,会有大大一个转弯道,道旁一株孤松虬枝横延,墨绿色的一丛老松针上挑出远远佘山山顶圣母大教堂的圆穹尖顶,绾绾所在的车在弯口减速略慢,她仿佛是有些累,将头缓缓靠于后座上。   听得清汽车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拐弯时车轴扭动的声音——她知道卢仲远的座驾用的是钢化玻璃,连子弹都未必能穿透。   然后,她看到徐铮忽然从旁边座位上跳了起来——   从他们车后传出的声音被封闭在容器里,轰的一声,像是街巷中小童争相去看的爆米花的铁炉子一样,陡然炸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然后才是火花,初是蓝幽幽的一点透明火光,然后才是油箱被炸开,整辆车都飞上了天去——      但,明明身后卢仲远的座驾出了事,他们所在的车却是继续往前开去,仍有残烬带着暗红色飞上两边车窗,天色这回真正暗了下来,青青地如一层雾,将这一辆独自开往山间的汽车兜揽在其间。   车身一缓,终于在半山腰的一幢德式别墅停了下来。   绾绾自某一刻起仿佛被命运射中在箭靶上,全身都在淌着看不见的血,吊在车门上,连眼神都被谋杀了,一动不敢动,徐铮只得从她身边跳下车,准备绕道走到车子另一侧,要为副驾驶座上的人开门。——副驾驶座上正坐着的人,穿着普通的卫兵服饰,整幅面目都被一侧军帽压住,只能看出侧脸处,那一片修饰得齐整的下颌。   “徐副官,谢天谢地,总算是安然抵达。”司机摇下半扇车窗探出头去巡视四周,一侧身,便露出腰际同样精良配置的一截左轮轮廓。   佘山半山腰,那幢德式小别墅的黑铁大门此刻洞开,已经有等在那里的警卫护围了上来。徐铮的手已拉开副驾处的那扇车门,猛然有一片猩热溅上他的手脉——虽是隔着濛濛的玻璃,他却清楚看见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的后颈上忽然蹿出一片血浆,那片血浆雨花般飞溅开来,便有一两点溅上他正准备拉开车门的那只手上。   他忽然惊得几乎脱口喊出。   但所有人都知道直至这一刻,一切都已太迟了。   唯在这一片暮色中,那女子一对瞳耀眼得能让人失盲。   ——只是一个小小契机,谁狠,谁就能抓得住,又或者是同样死在同一个契机上。此刻副驾驶上的人仿佛是想一笑以维持颜面,却又笑不出来,此刻指住他脑门的那柄枪,还是他那名司机的配枪,他虽料足了一切,却是天意莫测,玄黄倒置,他瞬时想起大意失荆州,但他又何止几倍冤于孙权,再无回头,只是一个小小的错处,一个小小的漏卒,他输于此处,也将命丧此处,所以不无不感慨:“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他想转过头来再看看这名女子的这时的真实面容,但已有柄枪口指在他脑门上,四周都是他的警卫,徐铮就在车门外,可是在这一个车斗内,他忽然成了困兽。   沉默。只有那束他脑后正盯来的目光,清冷而无情。   “或者我应该换个问法,我该怎样做,那么我生还的可能性或许会大一些?”他于是又道。“我卢某人总该有死得瞑目的权利!”   仍是一阵沉默,但这回终于有人开口,一贯清冷的面颊,在杀了人后,竟隐隐维持虚弱却如藕丝般不绝的笑意。“部长应该留在府里,留在法租界。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将部长您请出府邸来!”   “噢?”卢仲远终于豁然,萎萎叹出一口气, “我到底是看轻了南京政府,看轻了他的情报能力!若以这等人力、物力论来,我大概已经明白你会是从哪里来的,能借助上海滩杜云生的,也只有一个他了!”   他继而苦笑,又叹出一口气,“只是你看看四周的人,你杀了我,你自己又往哪里去?你既然是他的人,应当知道他那样一个人,未必能给你多少,而我不同,我仍能允诺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为领事夫人!这样岂不是一件更两全其美的事,艾华德行将就木,他死后,你完全能用他的遗产过比现在更好上十倍的生活!”他的这个声音中,的确是有为这个女子叹息的,他此刻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他的话便都打在七寸之上。   “在绾绾眼中,部长您一直是一个骄傲并且极为可怕的人,在他的眼中也是如此。”就听那女子一股淡淡声音已回答道。   “所以呢……”   “所以他要求我同您讲的话最多不应该超过五句。”   卢仲远听着这样一句貌似恭维的话,微微思酌着,蓦地笑了。      徐铮的整张脸就贴在一层玻璃相隔之外,一动不敢动,四周这时响起整片哒哒哒的枪声,比阵雨更为密集,枪声是从那所德式洋房旁边的黑松树丛中传出的。——有人已早一步预知他们会来这处在松江的别院。   他身边瞬间一片倒地的声音。而他眼前,他看见只隔着一层玻璃距离的卢仲远忽然像被抽了筋骨一般地垂下头颅去,双肩却依然杵在那里,过了半晌,才往前倾去,尸体压上了车喇叭,发出一长声尖刺的嚣逼入夜空——这时候,才有从喉咙口中流出的乌血,淹出下颔来……   徐铮站在那里,仿佛是不能相信,从前浙沪的督军办,竟是这样可怜地死在自己面前,此刻头朝下,身体瘫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不但是徐铮懵住了,那声枪响也是长了腿般流向他身后的那群人,人群开始面面相觑,是左右不信的顾望。   卢仲远的确是死了,是一击毙命,是最实际的杀人手法。      一股空风席卷而出,玻璃破碎一角的车窗上,那大片的天蓝色法兰绒的窗帘,空荡荡地还在空气中喘息着……   这从头到尾的一件事,到底是哪里算错了,才有了这样可怕的结局——   徐铮身处险境,竟是突兀的未曾有想要离开的半点念头,他现在自然知道一些事,虽然隔着玻璃,车内的那一些话音已经被压得很低,但还是有一些传了出来,他看着那女子,竟忘记了躲避。   他相信那女子若要杀他,绝不会失手。   若这一个局布得这样匪夷所思的精致,那么显然到此一刻,他也早已同样丧失了看清楚算谋这一切人的面目的最后机会?   “听说徐副官的令尊当年曾经跟随在孙先生身边,是党国建立的功勋之臣。想必虎父无犬子,徐副官也是有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之情!”半摇下的车窗内,此际露出一对北辰般的眸却还要翻起另股潮涌:“不管徐副官信或不信,驻军中已有几名重要官员已重新投回政府,这一点确凿无疑。如今杨虎将军的部队就在沪青平一线,只是若真要开战,那驻扎在沪军港的日本军舰大概将就有机可趁——”   自三二年的那战战役后,上海这座远东最大的城市,已被各色的国旗分瓜得琳琅五色。这些国家中,有的贪的是利益,有的贪的更多,比如日本这个岛国。“所以”,微微仰头,这女子面容上的笑意忽而被晚暮风吹的旖旎而温柔:“——请徐副官务必要考虑清楚。”   “这些话,也是那个人特意叫你来跟我讲的?” 千钧一刻,无暇它思,徐铮涩涩开口,唇边竟全是莫可名状的惨淡笑意。   “是!他现在就在上海,徐副官若已改变了心意,我可以即刻领你去见他!”那女子却是真的在笑,徐峥现在才明白,她真笑起来的样子,其实真得极为动人。 “他对我说,或以我之命,换卢仲远之命,或以梦遥之命,换卢仲远的命,我们都不想死,浙江如果不乱,很多人也将不必死,所以我们只能请卢部长先行一步!”   极为动人,是以也极为怖人。   若那一剑是从不可估料的脚背穿来,那么早一步晚一步,迟早都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徐铮徐徐回身,看着夜色中的那座德式洋楼,那座小楼前的人,也正在齐齐地看着他,其中的几个,已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徐铮没有再回头看那女子,已问道,“如果我不肯配合,是否我也只能先行一步!”   短短一阵沉默,或许是在思考着这一句话的后果。“道理上是,但他吩咐过我,你是功臣之后,他不愿意轻易折杀!而绾绾与徐副官一场相识,自然也不想看到你当即陨命在眼前!”   “功臣之后?”徐铮出神之际,不觉喉头发苦发涩。   他缓缓垂手,丢掉了手中的枪支。“那便领我去看看吧,他到底是何许人!”      很久后,当尘埃落定,四周声响俱无,那片尖啸而过的枪声销声匿迹,让这片佘山忽然比先前愈为冷寂可怕。西边有玫瑰色的夕云层,将甫踏出车门女子的唇也同染成蔷薇色,女子眼梢一抬,似被长久没有见过的如此的残霞迷住。   徐铮正眯着眼看向她,他似乎还有些不信,但毫无疑问,大势已去,就是眼前一切最后的注脚。   女子此际已转回身,向徐峥伸过手来,向自己今后的盟友伸出手来,她的指尖方触及他的指尖,忽然停住,蓦地整个身姿一震。   绾绾脸颊上的微笑仿佛未及开出的风花,已被碾杀——徐铮站在那里,他猛然一眼看清她肩头陡然开出得那一朵墨色的花,腥腥的,热热的,大概信手一抹,一手温热。   仿佛被人再度在眼前杀了卢仲远一次,徐峥仿佛有些诧异,徐徐侧过身,去看那一片早就沉寂了很久的黑松林。   开枪的当然不会是他的人,狡兔死,走狗烹,连他这个最亲近的人都最后背叛了卢仲远,谁还会替卢仲远摔碑,况且李梦遥还在那片黑松林中,那个至今只有一个名字出现过的人,这边只要稍一动手脚,他的眼睛一定会和他手中的枪一样阴冷,是这个人如今掌控了这里所有去势。      可枪声来源于黑松林——当那个纤柔的身影向徐铮脚边倒来的时候,他仿佛是本能的接住了她,面目上现出因为不曾预料到而显露的痛愕。人生不能预料的事岂非太多,他今日一天之中所遇到的,就足可以完整改变他一生,他的目光往更远处掠过去一点,便看见这片深灰色的天幕下,后来跌跌撞撞被推出的一个踉跄身影,他忽然全都明白了——是付笛生,那个消失了两日后此刻突然尾随而至的申报编辑。   在枪击了自己命里最钟爱的女子后,蓦地双膝颓跪于地,失声抱头痛哭。    ☆、五更依旧落花期   世事,总是在你触不及防时,给人以当头棒喝。   何为输,何为赢?当意识进入迷糊,连申报编辑那样悲怆的哭声也终于远去了……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过去的人生会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若下一场不再相见,曾走过千万条路,她此刻正走的,会不会将就是最后一段路。   她的最后一段路上,却一定要有他的出现的。   于是她看清那道人影俯身贴近,那看似温暖的耳畔低语。“绾绾,不计代价,获取卢仲远的性命!”      她此时想,若细算,她最后能为他做的这一件事,到临死的那一刻,至少没有失败,她至少没有亏欠下他。——若是这样,那便是两不相欠,她终于可以松出一口气,可正是这松出的最后一口气,却让她须臾觉察到另一种的痛苦。   而这种痛苦的来源——   神思最后恍惚迷离的那一段,无数个眼前的漩涡中,她便看到他正向她走来,然后俯身,看着她的那双痛得再说不出话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是有千言万语的,可惜他惯常一个字都不肯说,只用那双眼睛在看着她。   一切的结局仿佛都是早被预备下的,但临实际到眼前,还是显太仓促无情。   她想他能伸臂抱抱他,最后一回。可是他不能,如今,她也没有力气可以去回抱住他了。她也只得这样看住他。……在他和她的人生里,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共同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有那么一刻,是不再重要的,因为如果明日将再也不会来临的话。   “绾绾。”她听到他终于启唇,似乎隔着太遥远的距离,她走了这么多年,她依然倚靠不到他的身边。   她伸出手去,想用最后一点力气够出手去握住了他的衣袖,握住了,她便笑了笑。      “绾绾!”——在那声唤中,渐渐清晰起来的却是梦遥那张痛苦的脸,她所有可怜可悲不肯被旁人见诸的神色,全被李梦遥捕捉在目,她也从未见过梦遥曾有过那般复杂失去往日冷静的脸色,她原先徐徐艰难伸出的手,正停留在梦遥的掌心——“若你真得还念想再见他一面,你知道怎么做……”是梦遥这时在耳畔冷酷道。“绾绾,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能指望他这样一个人会记得你一个死人!“   虽是急迫,梦遥的神情仍平静得死生寻常,口吻也残酷到异常。——他们都已太熟悉死亡,也太明白对方于这世间还存的不多侈望。   但痛感却时时在提醒现世,这“坚持”究竟有多长,她无从去估量。   那一片正死去暗下去的空间中,始终有水滴的声音,一滴滴地仿佛从下水道的青石中沁出,一滴滴地砸回在她的脚边,溅起一朵朵红色的血花——   那是她的血,绾绾知道,曾如李梦瑶所说,有一个人他不会记住一个死去的人,所以她尝试让自己始终清醒着……她昏昏醒睡几次,当再度睁开眼帘时,梧桐树上又回放似的流连着那轮黄昏西斜的太阳的光影,像是时光被拉了回去,还要将有一段事再演一回。从一处僻静民宅再出来时,风猛然大了些,将黄包车夫的衣衫鼓荡了起来。有客人等在马路一处,远远扬声叫车道,“车夫,坐车!”那黄包车夫却直直冲撞过他而去,反将他身形带出一个踉跄,几乎仆倒在地。   “赤娘的!”这人便狠狠骂出一声,等立稳身形,那黄包车夫却早已经去得远了。   一路狂奔而去。一路上响起的都是不时而来的警哨,巡捕房的人影攒动,截下人来屡屡盘问,稍一不对路,随即押监受审。“上海戒严了,他昨晚已回到南京。”高个子的年轻车夫在一处站定脚,低低说道,“已安排我们尽快从码头离开!”   他车上的客人遂点点头,抬手将头上一顶帽子取下压上胸口,便露出清瘦的面庞,细白的长脸,眉目清秀,短短的学生头,戴透黑色边框近视眼镜,穿一身黑布学生装,脚下也蹬一双黑色牛皮鞋。这不多的抬手的动作,他却似吃力再支撑不下去,有双手伸过来扶“他”,却被“他”避过,并不让他碰。旁边的马路上,这时正有警察往这边看过来,看清楚黄包车上的乘客面容,放了他们过去,继续往前巡视。   车夫脚下趟足劲,一口气斜刺刺终于冲出这条巷子,一出街巷,往前的脚步只踩得更快,穿过人渐熙攘的上海街道,车头一转,已没进另一条并不知名的里弄里去,在当中九转七折,也不知究竟要到何处。   夜色终于开始比预期晚些的跌下来,于这座城迅即的笼上一层保护色。   车上的那名乘客原本一直撑目注视着前方,盯着两边的街物一幕幕陈年旧事般闪身周而过,这一刻,那双眼睛中有什么焦虑担忧终于坠下落地,头一歪,枕着自己半条手臂徐徐睡了过去。夜色这样的深了,有血正一滴滴地从胸口的那顶帽檐下顺着衣角和裤腿滴了下来,也大概并不会再被人发现了。有鸽群呼啸着,嗤啦啦飞过头顶的这片天空,是最后一批回巢的鸽子。回巢——她有一刻也似想到了这一个词眼,想到了他。   她没有鸟儿那般的巢,她的巢,只是一个人。   好似得了最后的安全所在,她终任自己钻进了那个想象的巢中。哪怕这巢外,永远的凄风苦雨,狂风恶作。   等她再度被惊醒时,四周都是雪亮的灯光,眼前的人影仿佛比先前那条跑出来的弄堂人更多,李梦遥这时已站在他面前——双手离开了车把式,挺直回腰身,他身上先前一刻的卑躬屈膝就此消弭不见,便仿佛早先被涂染上的水粉料,此刻被洗净后,便仿佛他从未做过这个卑贱的职业一样。   那个点心店的普通小员工,这卑微如蝼蚁的车把式,从此就被翻到了前页,再亮的一双眼,都不可能再在李梦遥的身上哪怕找出任何一丝线索来。更何况是更为重要的另一些事。哪怕是从当事人的那张口中说出,也只会让人产生惊惧,惊疑,然后是,不信!   梦遥对着她,此刻就伸出手来——   梦遥的眉眼天生生的极淡,那张脸是以也极少给人留下深重印象,所以这一刻,他脸上的那种笑也是极淡,能被风一吹就吹散的,甚至更多是见惯不惯,习以为常的,“绾绾,我们回家吧!”   他们都安全了,终于可以开始启程回归那个“家”。   他们都方从鬼门关里草草走了一遭,如今都活转着安然回来的,那个“家”——是意味着有一处地界,可容停下脚步,停歇在原地,彼此相看一刻。但李梦遥的眼中其实并没有多少喜悦。    ☆、二十五弦多少恨   淞沪港口的渔船虽是在下半夜,仍是密集停靠,舢板连着舢板,桅杆挤着桅杆,无数人正在秤货,下船,吵骂声,算盘子打的哗啦响声,整个大上海七层的鱼货都是由这里供应,最是鱼龙混杂不过的一处地方。仓库的大铁门偶有被哐地一声拉开,一股腥臭作呕味道便迎面扑来,躲无可躲。无数间暂存着海鲜的档口里,也有人守着等着运货,也有被一把铁将军守了门。   从不间断绵延的用□□笔混乱写着编号的仓间往里走,靠近码头底端的一处鱼仓里,原本是一天里最热闹的这个时刻,这里却极为安静,一波波的喧闹声传至此间,好像被拦腰截断,只留下最后一截残仃尾声。      鱼仓中正点着一盏灯,就跟楚绾绾原先住的那条小弄中,那个老裁缝的店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灯前的那张桌子旁坐着的,也正是那个老裁缝,老裁缝的驼背正对着门,他手里此刻正在摆弄一件东西,并不是绣花针,而是一把枪。   被擦拭得亮澄澄的枪身,举起,尝试往前瞄准,枪是用来杀人的,老裁缝的对面是一团胡乱堆放着的鱼篓,鱼篓旁有个人,被麻绳严严实实地捆绑着,鼻梁上的那幅金边珐琅质眼镜早就没有了,替换成了早已干涸的血渍,嘴角高高地肿起,被关在这里的小段时间内,显然是吃尽苦头。   听到脚步声往这边传来,老裁缝下意识地停下正在把玩的枪,身形一隐而入门边暗影里,来人却已喊道:“驼叔!”话音落尽时,李梦遥就走了进来。   随着那一声喊,等李梦遥那道颀长的身影被灯光投进鱼仓时,那被捆得粽子似的鱼篓边的人也重新睁开了眼,直盯着眼前的李梦遥看着,他的目光本来死水寒寂,即便此刻李梦遥的出现,也都再惊不起当中半点涟漪,但当到看清李梦遥怀中正抱着的那个人时,蓦地还一惊,仿佛正被人突然在胸口还捅上一刀般从地上跳了起来,陡然往前蹿出一步,然后又一个蹒跚迅即跌坐回去……是被驼子一脚踢回去的。   李梦遥这刻停在那里,目光冷冷的瞅过来,盯住他,那目光若能杀人,便能杀他于无形,但李梦遥并没有再说半个字,而是俯身,先将怀中人小心安置在一张废弃的门板上。   他甚至都没有再看被捆的人,俯身专心对付着贯穿楚绾绾右肩之上的那个创口。伤口经过这一番折腾,到底又挣裂了,红色的血最后都凝结成了黑色的血块,盘在粉红的肌肉上,伤口的主人咬紧了牙,她从来不肯对旁人示弱。   李梦遥很浅的瞳子里忽然恨了一恨,蓦地一拳击在那床板上,床板往一侧略翻际,绾绾整张脸逾近灯火后,愈发失了人色,嗯一声,终将那声呼痛喊到了喉咙口。   她痛楚一声,付笛生的目光便如影随形重探了过来,驼子的那一脚正踢在他腹上,那一脚直痛得他额头上层层沁出冷汗,他的眼中却另有更为毁灭性的一些东西,“我记得他的模样!他是那天闯入卢宅的那个刺客——”   等这双眼睛再去对上门板上正躺着的女子的面容时,那神情便是实实在在惊而吃痛的,躺下去的人,那双眼睛朦胧半睁,憔悴了许多,那段流波目光却是熟悉的,她此刻只是目光灰蒙蒙地看住他,便能将他看得气息纷乱。“所以副领事被当作人质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他原本就是你选定好的那个人!”   “你笃定卢仲元会忌讳着法国领事馆而不敢随意开枪,你更没有想到,那名老领事会对你情根深种,念念不忘,所以卢仲元一旦动了那种心思,你就干脆顺水推舟……”付笛生仿佛被她那双目光将满腔心事都看得一目了然,此刻只觉颓唐无比,缓缓垂下头颅去。“你们原来是一伙的……我当时明明心中已经怀疑,却不敢真地开口问你!”   如今整个梦都已被从整片海水中□□裸拉出来示众,眼前的付笛生便有些可怜,甚至是愚蠢。   但付笛生的眼中尚有一些寻常人并不曾有过的东西,这些东西即便是被撞破了这整个梦境后,显然对此刻还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也仿佛并没有真的就此可以脱身。   “你猜得不错,她一向擅作主张,当时若非是你扑过去替她挡住那一枪,她或许早已代替我死在了当场。”梦遥逼前一步,扬唇而笑,那笑不但讽刺,还有些微微后痛。   “南边现在乱成一团,而卢仲远积极获取法国人的军火提供,一直通过笼络报界,妄图控制华中一带舆论,一旦他造势成功,和南方接洽,那么当前的政府,或将有两面受倾的危机!” 一片死静声中, “而中央政府的军队绝大部分部署在黄河流域,是要防备日军的进攻,本身分势不暇。” 申报编辑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所以这才是你们要刺杀卢仲元的原因么?”   原本,已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言辞,但到这一刻,这鱼仓里的其余的三个人忽然都将目光缓缓地移向他,奇怪地望住他。   李梦遥一手抚在身旁墙壁,此刻微愕半晌,蓦地哑然笑出:“果然,申报时政大编辑的思维就是比平常人转得要快得多!”   他这样一种恭维,付笛生的双颊上便升起另一种凉凉薄笑,“我并非不懂得,我只是早早就先输在了一个字上。”   他被独自关押在这里的一天,暗无天日,将前因后果和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联系起来,细细斟酌了一遍又一遍,他本是聪慧异常的人,此刻自然已能猜测一个大致轮廓,他知道了实情,他的心忽然像一滩泥一般瘫了下去,再汇聚不成那个原来的形状。   他面前,梦遥却是继续揶揄的笑,他既看惯生死,对于临死之说便如看台上之戏。他叹出一口气,“我无意于你的那一个输字,却的确好奇,她一向将自己掩饰得很好,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的?”   原本,付笛生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为普通的男子,是以理所当然成为弃驹后,并没有再引起太大的关注。谁知连卢仲元这样老练至极的人都无法看穿的一些破绽,却被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轻易看出,若说半点不生疑,也全然不可能,李梦遥肯留着付笛生的命到如今,也只为这样一个最后疑问。   ——任何一个细微纰漏,都可能是他们这种人最后的葬身所在处。      “那间屋子里没有她的丁点味道。”付笛生停留半晌后,开口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她的味道?”付笛生说出这样奇怪的一句话,李梦遥当然诧异,但他是怎样的人,随即明白过来,但这种明白的感觉并不让他感觉舒服,他只是忽然有些同样奇怪的瞅着眼前的申报编辑,并微微地笑出。   那其实是一种惨痛而安静的笑,一种忽然了然和洞悉的笑。   他也在同一刹那间明白付笛生口中所说的那个输的字——   原本他以为,是他和绾绾不经意曾欠过付笛生一条命。但这条命,后来已被付笛生要了回去。他们之间再不相欠。   若已是两不相欠,那便再不用任何拖泥带水,相互同情结局。   但在那间屋子里,连一丁点楚绾绾的味道都没有。付笛生那时候大概明白,这个女子在别处,她在一个他还不知道的地方。——他原本已够绝望,这个突然的发现足够将他再毁灭一次。   但他也没有第一时间赶去通知卢仲远。否则一切已发生的,将全部被改换得面目全非。   死的人绝不会再是卢仲远。   一定会是那个雪天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姑娘。      若他们曾有相互亏欠过,最终互不相欠。付笛生这个男子会不会天资聪慧?知道自己明晓一切后注定难逃一死。没有人知道他说得会是这些。这些话也毫无疑问惊动了所有人,甚至是那个始终站在油灯边缘上的驼子。   绾绾的目光呆呆停留在地上的付笛生身上。   桌上那盏孤灯此刻愈发的照清楚她此刻的那张脸。头发剪短了,眼神却还是从前的凉,甚至是比从前更为冷淡,面目也是冷淡的,这刻这样淡淡地望了过来,还有血正从这女子的身体中涌出,沿着裤脚缓慢而下——   这一枪,是付笛生给她的。   李梦遥不吭声,目光一度滑过驼子那边,驼子一直等在暗中,这时终于走上几步阻拦开楚绾绾的目光,“就在这里处决掉吧,我们总不能带着他去南京!”   梦遥的神色遂不觉愈发凝重些,目光转又向绾绾投过去。绾绾仍是静静躺在那,听闻这句话,双睫在灯照中很难被察觉的翕合了一下,终于,将头缓缓侧向一边。   在她面前,驼子这时已一把拖起付笛生,老人的那张脸明明已是迟暮,那手脚却是狠而有劲的,推搡着付笛生往鱼仓更深更暗的地方去,付笛生突然停了步子,回头,他一回头,李梦遥就迅即拔枪指住他。   付笛生却遥遥冷清笑了笑,这是一个临死太过安静的男子,于安静中要葬送了一些东西,所以李梦遥竟眼睁睁地看着他又走回来,走回到他面前,蹲下身去,忽然冷浸浸伸出那截被捆绑着的“肩膀”去最后抱了抱还躺在那的、至始至终都未为他说过一句话的女子,付笛生将脸颊贴上那女子的脸,都是冰冷的,他冰冷的眼泪忽然浸透了女子的皮肤,低低梦呓般开口:“以后自己小心些……你总不想下次还有这回般的侥幸。”   付笛生的口吻寡淡,低得如几乎要随风遁去,李梦遥瞳仁色中却忽然灾难深重,付笛生此时缓缓仰起头却又看住他,“若你其实是在意她的话?”   “那么,你合该让她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李梦遥的胸膛口忽然受创似地剧烈起伏,他霍地扭过头去看向绾绾。   那张一直隐在一片灰暗后的女子的脸,正有一点水亮,此刻忽清晰异常的,从一截眉弯那迅即坠了下去。   李梦遥心头忽被震动,驼子尚未动,他突然返身勾动扳机,一枪直朝付笛生后心射去。付笛生仍抱着绾绾的身躯抽搐刹那,脸颊上那个残存的最后笑容便也随之狰狞了一下,被定格一瞬,随后才从楚绾绾面前缓缓滑倒了下去……   绾绾这时才侧过头来,来看她面前正在死去的人。   倒在地上的男子,眼中没有半点恨意,只是迷茫的目光看着她——若原本曾付出了多少的情义,此刻也将全部都成了迷,要灰飞烟灭的,她一分分寻找着,但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中却是没有恨的。   这个男人是真心爱过她的。   梦遥忽然伸出右手捂住她正看向付笛生的眼睛,“绾绾,不要看。”   可是晚了,付笛生是个聪明人,他用了他自己的方式惩罚了这个女子,当一个人终于死后,从楚绾绾喉咙挤出的那丝声音好像是被砂纸磨砺了一次又一次,呜呜地传出,粗糙到遇人就伤,劈头盖脸。   最好的惩罚即为铭记,不许被轻易忘记,有些人从此将特意被埋在一截死灰中。   濒死的申报编辑眼睫死灰的抖了抖,终于歪过头去。      付笛生终于死去后,梦遥松开了他压着绾绾眼睛的手,楚绾绾还是冷冷清清躺在那盏孤灯下,伤着双唇奇怪看他,望得也仿佛不是李梦遥这一个人,仿佛李梦遥本身便是一个梦。   从付笛生身上迸出的血雾,何时兜头地蒙了她一片脸面。她仍是出奇安静的躺在那里,就似她大多数那个时候,一言不发,不过眼光因为吃痛,已有些灰暗,只觉得有些落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初始还有一些热意,渐渐地凉了,失了遗留在世间最后的那点温度。   那些逝去温度的东西,会是何物?——她是否在此刻回想到曾经说下的一些话?!   但因为没有人能让一切都拉回到最开始的初端,所以此刻即便是连这最后的悼亡都显得虚情假意,毫无意义可言。   桌上那盏油灯被风吹压过片刻,即将熄去,突然又惊心动魄地再度跳跃亮起,那光芒不暖,反而夺人一寒。好似刚死去的人忽然将魂混进那点光中,此刻一分不差的锁紧面前的这几个还活着的人。   李梦遥走出一步,俯身将付笛生在世上的最后一眼缓缓阖拢,他并没有回头再看绾绾,沉声道,“这就上船吧!”      当夜更浓,雾一层层地如缎带般恣意回旋在四周,是要将一切的真相掩藏起来。   两条身影后来再度从曲折幽深的鱼仓格子间出现在高悬在电线杆上的射灯下面,在淞沪码头停靠的船体间穿梭着,迅速登上了一艘随即开发的渔船,挤混在一片卸完货的嘈杂声当中,于浓浓的夜色中驶出淞沪码头,向光色之外的墨黑的江面离逸而去。    ☆、三十六曲水回萦   一出出海口,海风更凛冽了些,吹得人鬓发都是乱乱飞起。回身望去,那一座十里洋场,如一只巨大的海兽伏在墨黑色的海水中,也不知在窥视着什么,只一对兽眼中冒出零星寒光色,渐远,渐远,上海滩,终于是成一点黑色天际线外的墨,离得远了。   星斗下,此时的整片海面安静而温顺,若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海的人,大概绝不知道这海的凶残和其本性,所有的一切都藏匿在这片深墨色的背后,等待那不知何时突击而出的风暴的到来。到了那一时刻,所有的一切,都会现出摧枯拉朽的最后结局。   船舷边,一双脚边已不知不觉跌满了烟头……船在海岛一转,往南京方向而去,走的水路,会最终将他和绾绾重新带回那个路开始的地方。梦遥倚身在船舷边,眼中不是没有若有所思,但这样的思索,并无意义,被海风吹得猛烈些,便面目全非了,驼子这时出现在他身边,“她怎么样?”李梦遥淡淡口吻问道。   “突然之间发作,烧得有些糊涂起来。”驼子的面色不太好,不安道,“这样挨十个小时到南京,不知道人会怎样?”   梦遥便从船舷边收回身子,抬头看了驼子一眼,恰一阵海风吹来,让他的双目神色被发遮得愈发凌乱不清。   临时停靠太仓已是子夜时分。   太仓码头的光微乎其微,就像是漆黑的海洋之上,月光的粼粼折射,不一时就在云层中消失了,过会又从江浪中重新鬼鬼祟祟出现,船并没有靠岸,有小船划桨过来,接了人上去后,续又开发。   出太仓港,船行如箭,要在太阳照见大地以前,将一切雾霾藏起,恢复从前的宁静现世白日。李梦遥独自一人躺在舱底的帆布上,楚绾绾和驼子这时已都不在这条船上。   黑暗中并没有点灯,只有他手中那支烟,猩红色的光一明一灭的。   最终绾绾的伤势会是如何,中途擅自停靠,若绾绾她最终会落到一些人的手中,那后果会是如何……他仿佛也并不担心,只是默默将手中那一根烟抽完。他手中的那一截烟烬终于熄灭,于是舱底便只余下全部的暗,四周都是鱼货,发出一股腥臭味。   唯独的,李梦遥的眼中仍是很淡,是这舱底唯一的光色。但那种淡是冷酷的,像冰一样没有颜色,却很冷。“梦遥——你刚才的那一枪?”驼子带着讪笑的表情忽然在这空荡荡的舱底再度浮现。   “怎的,你不信我?还是觉得我故意留下了那个小子的一条性命?——你要知道我并没有那样的理由!”他的声音从来很冷。   “若真是这样就好,驼叔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若是被留下付笛生这个尾巴,你和绾绾都会有麻烦,他是那样一个严厉的人!”   那个向来严厉的人——梦遥的一根手指头无来由地抽搐了一下,已不能流利伸屈,否则以他过往的准头,那一枪或许就能立时击毙卢仲远于当场,当然代价可能就是他也被立时乱枪毙命在当场!或以绾绾之命换卢仲远之命,或以他李梦遥之命,换卢仲远之命!那个人的确是个严厉的人,而他和绾绾此刻还能活命,则更为侥幸,这样的侥幸,曾如某一个人所说,能否延续到再下一次?——他不禁略略失神,他一直不敢去深思这个问题。   其实是那个申报编辑,这一回,同时救下了他们两条命。   而这一个上一次行动留下的后遗症,也并没有别人知道,他没有告诉绾绾,也没有告诉那个人。若这样的症状持续,或许几年之后,他便再也不必握枪。   枪,他唇边流过一丝冷嘲,如果那样,他最后的结局会如何?——大概绝不会比付笛生好上半分。   有人正提着盏煤油灯朝他走来,停在两米开外,是这船上的漕运工。“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南京港了!”来人道。   梦遥仿似突然被惊醒转过来,点点头,将那截早已燃尽的烟头掷在脚下:“我知道了!”当先铛铛铛踩上甲板,一眼看去,遥遥处的水面,果然已有一座城市的轮廓隐隐浮现,如同他来处的那座城市,都是浮生在这水上雾中的魔兽,有令人不敢猜测的獠牙暗藏。   渔船一声鸣笛,正式转入靠岸水道。   船上的船员已升起巨大的铁质船锚,轰鸣声中,船舱后有一滩落水声溅起,却被轻易掩饰不见。   稍后整个船面恢复平静,船稳稳仍向码头驶去,去得远了……在它身后那大滩乌墨般的江水中,忽然水波中扑啦啦冲激出一颗脑袋,这颗脑袋在原地浮游着,艰难地在江水中保持着平衡,然后一斜身,往岸边凫游而去,在浦口一片小的喧哗声中,一条人影蹒跚地爬上岸口,消失在南京初升的沥青色晨雾中……      三月的南京,天气还有些阴冷。几场雨后,远在百里之外的太仓,也同样弥漫在整片的阴冷之中。沿河的廊道,是明清留下的老式建筑,隔不过几米便撑起一根木柱,楔合得一丝不苟,另一边搭在人家的屋檐下。大概是因为绵绵的雨,下面空无一人。   一个人影匆匆走过,折过墙角时四面看了一眼,但周围仍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渐密集的雨针打在廊道外的河面上,刺出一个个小涟漪。   天色也委实还太早,驼子暗松出口气,闪身走进身边一间楼内,从楼梯走上。上下两层的建筑,楚绾绾这刻正依木头长窗边的美人靠而坐,脸上仍是苍白,却比先前两日的气色要好了许多。   驼子一见,心也松了许多——能起身便是好多了。   绾绾这时抬目看了他一眼:“驼叔,上海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   驼子眼神一缓:“卢仲远一死,再加上徐铮这个贴身人转向,驻军里面原有几个早已是我们的人,虽然还有几个闹事的,也成不了气候,加上杜老板在背后鼓动,青年团的人果真以为有机可乘,如今上海乱哄哄成一锅粥,两大租界的华捕房全部出动也压制不了,杨虎将军已经受命,派兵进驻松江,这样一来,上海的事总算是成功大半!据说,广州方面今早也传来好消息,空军参谋部有七架飞机离粤,抵南昌,看来郑汉民在香港那边的活动终于有成效了,这或许会是一个好的开始也不定……”   绾绾眉宇微松,点点头。   “你再歇息半日,我雇的晚上的船,明早可以到南京,水路到底还是比陆路安全些!”驼子接着道:“宁汉如今不两立,听说现在上海的法领事也介入了卢仲远被刺一事,一旦事情曝露出来,广州那边仍会有机可乘,绝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口食!”   “所以,他如今才那么紧张梦遥的下落?”他话音未落,绾绾已接口,皱眉。   “驼叔,究竟为了什么,梦遥到了南京也不去见他?梦遥——他会去了哪里?”她眉心到底隐隐不安。   “这……”驼子开口,神色间犹疑不定。   “兴师问罪也该有个由头?”绾绾复仰头,目光微锐些。   驼子一时语噎,“我的任务,只是将你和梦遥安全带回南京!……其余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驼子顿顿,神色微变,不安叹道:“梦遥他,大概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但那样,其实会是件很危险的事。”   绾绾蓦地敛了唇,脸上迅即地弥漫过一层惊惧,这种惊惧随着她转回头去,看着窗外被雨打乱的河面,慢慢淡去,凝成了一层悲哀到不能自己的面具。   “他处事严厉是出了名的,对你们两个,也不会比别人松动些!所以你和梦遥最好还是懂事些”驼子看她似乎明白过来一些,于是开口劝道。   窗边的女子于是落寞一笑:“梦遥他,只是看在了我的情面上,不想亲手杀了付笛生而已!”   她的目光穿透眼前的空气,待要看得远了,却被无数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隔断了,面上的那一种薄薄的笑,也终于变成恍惚是硬生生贴上脸颊去的一般。——一个前后为她中过两枪的人,到底能活多久呢?或许他们以为给的那种仁慈,其真实结果还会更残酷些——   女子的纤细手指后来抚上木窗栅,缓缓地抚了下去,直至,忽有木刺刺进皮肤,传来那种被唤醒般的惊,这样的惊,在李梦遥的脸上也恍惚曾有过!      浏河上此时远远有橹声传来,划破这刻清晨的宁静,薄雾霭中,一乌篷船穿过远处的双桥桥洞,途径这处窗下,一衣带水而过,船家是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一声骤然的吆喝如要惊破这如画般的小镇梦境。   再看,便去地远了,远处的石桥上,这刻终于有妇人出来浆洗,淘米,人声纷纷扰扰起来。   绾绾于是关上窗子,回身,静静坐在一片灰暗中。   驼子看了她一眼,叹出口气,复走了出去。    ☆、万壑度尽松风声      十里上海滩,北临中原重地,又接洽南京政府,若从地理位置上说,便如一柄利刃直击中华之肺腑心脏要害,更兼其在经济中重要位置,南达北往,商贸如织,一旦控制上海命脉,便无疑是将整个中国的生存脉门控制在自己手中,是以此刻国民政府内部虽暗潮汹涌,各股势力相互倾轧不下,仍是迅即派遣官员抵达上海调查卢仲远被刺一案以及从旁协助杨虎将军稳妥上海局面,更说此人是受法领事所邀,借其耳目通达,跟上海大亨杜云生又是八拜之交,才特有今此一行。   诸外国势力狡鹰般锐利的目光,原本料定卢仲远一死势必带给上海滩不小的骚乱,然不过短短几日上海各部势利便被迅速调停,是以,它们也不敢于心上真正看轻了这个南京政府的能力。   上海少雨,也未知这一年的雨势是否因时事不断添扰,也多了层流连不去的意味。   黑色的雪铁龙轿车在雨中缓缓驰近茂名路,车窗上已挂下一滩薄薄雨帘,当中便模糊映出一张脸来,已并不年轻,眼睛极深,重眉,鼻梁细而硬挺,下颌微微地翘起,未及不惑年龄,已有种天然的沉稳姿态,目光长时间的停在空气中某处沉入思酌。   车子一路驶进宅子,他一身军服挺括,从车内步出时,早已有人候在车外,为他撑起黑布伞,顺势躬身递上一份名单,这人右手接过,边看边信步走向客厅。“这是目前为止已经收监的名单,杨虎将军有令,一经查实,便全部处决,只是当中有几个人名望有些大,一旦动了他们,怕舆论方面说我们借机清缴……”来人跟在他身后,此刻惴惴开口道。   “哦?”这人平稳目光不觉一凉,微微有叹。   空谈误国,原本那些学生应该在他们最好的年华中,坐在阳光正好的教室之中,为将来的奋飞之势积蓄力量,如今却因别有用心的蛊惑而早早折羽断翼。缓缓屈身坐于紫缎沙发中,眼神逐一扫过那份名单上的名字,沉吟片刻,嘴角冷漠一翘,“都先放出来吧!”   “那杨虎将军那边怎么交代——”来人不觉惊道。   此人徐徐仰躺些在沙发背上,声音后来是一贯的沉稳不惊:“记得还必得在报社面前将人放出去,然后再派人通知杜云生!——他会知道怎么做!”   “属下明白了!”来人恍然悟道,稍后快步退出。   四面一下子静了下来,沙发上男子的筋骨有片刻的舒展,那道入鬓飞眉,却仍是不能松懈。   这里是他在上海的落脚处,但他本人却很少真的住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在上海的这段日子,他的每一个晚上最后会留宿在哪里,连郑汉民都不知道,也许是茶馆,也许是澡堂,总之匪夷所思,出人意料。从前非比寻常的一段经历甚至让他如今的脸容比他原该有的年纪更为尖锐和锋利,像一柄洞察的刃,随时会刺进别人的胸膛,这柄刃的锋利程度,恰也是随着他年龄阅历渐长,渐为怖人至深。   ——而此刻的他,若论神情,似已有些放下心神。却蓦地睁开眼睛,眼角的余光顺着走廊徐徐移进客厅——露台的栏杆旁有一滩水渍,这样的一滩即将化开去的水渍,在这样的下雨天,寻常得很,他却似乎感兴趣的很。甚至,似乎已能闻出这空气中已有的不一样的味道来。   他站起身来,并未叫门外的警卫。   二楼卧室间。门推开时,一股空风随着雨的湿冷味道直面扑来,蓝色的窗帘在风中剧烈的鼓荡着,帘子后面,阳台上的窗子何时已被打开,白色的窗叶噼里啪啦地挨着雨点……   那雨点时疏时密,他原先嗅到的那种味道若真的存在,也早该被风吹雨打散去,又或者,那完全是他心目中无妄多出的一双眼——更急的一阵风吹来,百合窗叶嘭地一声撞合上,这一阵狭隙,屋里光线陡然暗邃,蓝色窗帘鼓起的最后一荡中,终于有人影一记勾拳疾速向他面门袭来——   他的眼缝忽然眯起。   她的拳脚本是他一招一式亲手教授,自然一经交手便知对方是谁,有多少底量。不过斜刺矮身躲过一击,交错身形瞬间,陡然于背后拧身,抬臂,已反锁住来人的咽喉,出手本是凌厉咄咄,绝不留人后路,临末刻,发力至一处,阖然将扼住来人喉咙的手松开……绾绾这刻站在窗边,有雨从窗外淹进来,将她本来湿漉漉的身子再淋得更湿一些,她仍是穿着那日离开上海时候的学生装,一身的黑,只有脸颊是惨白的,唇色也是青紫。   她这样的神色,对他来说并非陌生。甚至是她突然出现在上海,在他眼前这幅模样出现,他也并未觉得突兀。甚至听她倔强开口:“这件事你若真要找个人来背负,也应该是我!”他也未觉奇怪。   他这时唤她道:“绾绾!”年长她近二十岁的男子吧,嗓音还是往常的厚冷和沉重,在这清寒的早春,这清冷的屋中,到底显出一份少有的清朗,甚至一份不经意卷出的柔软。但他也并未有多加理会这个女孩子,走出几步后,坐进书桌前的那一张圈椅里,信手点燃一支雪茄,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一层随即一层的雨脚……听凭那个女孩子站在那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只有眼神倔强着,如从前不肯屈服。   绾绾一直在看着他,看他脸上的神色,她有一刻猜测他的怒意,然没有,他的脸上只有沉寂,没有喜和怒,唯有那支雪茄燃起的薄烟,一点点将这个房间填满。   她明知他的禁忌,可是这一回她一犯再犯,但是她在下一刻,还是本能垂下了头。——她在他面前,一直就像是永远犯错般地抬不起头,不敢直视他,他不会错,错的只可能是她。她一时想过很多,神思游离般的听着外面的雨声……他这时起身,将手指头上的那半截雪茄掐灭,回身,看住她。他今天穿了军服,深绿色,肩章笼着窗外的雨光,已是上校军衔。   他甚少着军服的,这般正式,极为罕见,也证明上海某些事态的严重。   他这时复走过来,将这个女孩子拥进怀中。小小的一个身子,湿冷如冰坨,他拥着他,一直这样拥着——绾绾学生装上的水开始一些些渗透到他的衣服上,时间久了,便有一些雾气被加热,在两个人中间徐徐地升腾而起。   他这样长时间地拥着她,便像极小时候她每次受伤受痛回来的模样,绾绾嘴角一涩,“我担心梦遥,知道你已经到了上海——”   “他没事,自己躲了起来!”他这时开口,缓缓松开了她,伸出手指将唱机的磁针搁上唱片,软而糯的女声便妩媚的传响了出来,充溢满整个房间,凭此来遮挡二人的说话声。   然他的眉宇还是成壑,她于是知道事情绝不会如他说的那般简单。   他站回窗边,这时淡淡道:“去洗洗吧,身上都湿了,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南京!”      浴室里云雾蒸腾,那水流哗哗打在身上,水原本是暖的,却还是要将人此刻身体上唯一的那些暖意掳走。绾绾不知为何掩面,缓缓屈膝跪在了地板上,花洒的水打得一头一脸都是,眼前的这世界还是一个雨的世界,兜头兜脑的全是看不清的雨水。   很久以后,浴室的门被推开,有人在门口看着她——   外面的天色已黑,窗帘已被整片拉上,他并没有开灯,只有浴室的那点灯是整个房间唯一的一点亮,他处在一片黑蒙蒙中,她处在一团微弱的亮光和水光中。   她哭泣如兽的模样,全部被他一目了然。   他走上前,关掉水龙头,披了件浴袍在她身上,将她连人带袍一并抱了起来,走出浴室,小心安置在床上,俯身,替她掖上被子。“好好睡一会,我还有两个时辰可以留在这里。”   绾绾于是在被窝里看着他再度燃起一根烟,若有若无的烟味弥漫开来,心房之上,方才那一种恐惧才似海潮般徐徐褪去……这时,他却开口:“我不希望有一天要亲手制裁你们!”他的眼睛有一刻格外锐利,仰起,雪光似地要洞穿一些东西,既而吃痛似的,缓缓垂下眉角。   “我们正在做的事,别无回头的可能,若是有必要,我不会犹豫!”他道。   绾绾心中一直悬着的那口气陡然还被击中,有惊魂动魄的痛楚,猛然喘出下一口气,盯紧他。   男子这时回身,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缓缓沿至颈项,他的手掌粗粝,那是一双握惯枪的手,同她手上从前刻意被磨去的粗茧一般,她的身手是他教的,梦遥的枪法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他只要一用力,就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拧断她的脖子。   但他却是她和梦遥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但他们的这个唯一的亲人,却忽然对她说出这样严苛的话来。“卢仲远被刺的事情,他们远比我想象的更为关注,势必,我得交出一个人去——”他这时开口,他的声音很低,有一刹那仿佛是入梦,略作苦笑,回头看住绾绾。   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神色。“有人出来指证了这件事,不是徐铮——而是本该死了现在却还活着的付笛生!”   浴室门缝里的那点光泼在地上,印出他面目上的朦胧冷意,绾绾只觉周身忽地不寒而栗……唯有这个男子的声音仍冷冽如铁,“但是付笛生指证的人不是你,而恰恰是梦遥!”   “那个年轻人大概知道我一定会设法找到他,所以他先跑去了领事馆。梦遥跟在我身边多年,或许早就已查觉到情势不对也说不定,所以才不敢再在南京现身……”   “绾绾,我告诉过你们——我们这样的人,绝不可以有自以为是的仁慈。”   “不会的!”绾绾无端脱口而出,被人从后心戳了一刀似地直挺挺跳起身来,从背后死死拥住他,拥的至紧,仿佛是想借此试图挽回一些再不能被挽回的事实,后来将头贴在他健硕的后背,她听清楚他胸腔中嗵嗵有力的心跳,却又随即惧怕似地迅即阖上眼帘。   男子后半刻侧身,他对她的残忍,他并非不知。“事情未到最坏境地,我不会做出那一步决定。付笛生的父母还在南京,也许我可以用他们一用,但是……”他的掌心厚重,徐徐穿插过女子由于时间仓促剪得凌乱的短发,她这时微仰起的脸上,嘴唇这般坚毅,却有神色稚嫩如弱童,她究竟还是个十九岁的孩子。   他俯身,在她的额头留下轻轻一吻,扶了她双肩让她重新躺好:“你先好好睡一觉,让我再想想!”   绾绾在被褥中茫然地看着他,看他起身,仍是去坐在书桌前的那张圈椅中,身形挺直。……他坐在那里,背形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峭,意态落寞,就像他从前一直的模样。   她看着他这样的背影,眼睛睁得发酸,有一刻泪光模糊了眼睑,终于昏昏然睡了过去。……一路的海水声,不知是那日去南京时,在舱底听到的一阵阵拍击的海水声,还是,更早的那些在脑海中徘徊至今不肯去的海的声音?      仍然是码头,仍然是嘈杂的人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进这片逼仄的舱底。   舱底并列着两排的铁笼子。铁笼子中不是空的,装的是人货。或一两个一笼,或是三四个硬挤在一起,连转个身的空隙都不留,只有几条瘦骨伶仃的小胳膊小腿勉强攀出铁条来,无数双瘦弱恐慌的小眼神,盯着眼前同样是黑蒙蒙地一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待着艰恶的未来。   旧上海将成人诓卖贩去南洋叫“猪仔”,因为获利颇丰,久而久之,便有人开始打起迷城般上海各条里弄中那些没人管的流浪儿来,人们常会发现,一夜之间,那些衣着褴褛的小叫花子突然像被一阵猛烈的秋风般刮得干干净净。   这些流浪小孩往往后来都是被关进了停泊在码头的无数正准备开往南洋的货船的底舱,被当作货物一样或捆或关进铁笼子,男的当门童,跑腿,再长大些便可送去修铁路。女童大多是做了雏妓,一做就是做到死的,虽然这一舱“人货”到达南洋时,往往有三五层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但因为做的是无本买卖,所以稳赚不赔,也刺激得这一行业愈发兴盛。      如今这艘船无疑是贩人货船的其中之一,船身几阵猛烈的摇晃,有更多的货物正往甲板上被摆放,没有人再来关注这些即将被送往异国他乡的小瘪三的命运,最后一阵装货的喧嚣声也停下,有人正在起锚,这层舱的舱板突然被打开,有光刺透进来。   有人正提着煤油灯引路,他身后的那人穿着漆黑的和这舱底一般颜色的风衣,蹬着黑皮鞋,舱底咚咚咚的响声就是他踩出来的,然后弯腰,借着前面煤油灯的光,逐一打量着这些关在笼子里的人货。   每个小孩都在看着他,带着恐惧,惶然,使劲的将他们的那枚身子缩成一团,想要逃避他的目光。这个人的目光并不友善,所有的小孩都看得出来。   他最后选中了一个人,是个男孩,在舱底被关了几天,眼睛在那样的暗中,还有不惧而早熟的眼神透出,这,正是他要找的人。那个男孩,就是后来的李梦遥,他一手选定的人。   他后来上去谈价钱,有人下了底舱,开了铁笼子的锁匙,将李梦遥从当中拖了出来,一直拖到二层的甲板,一身黑风衣,头压着宽沿黑帽,那个买下他的人已等在那里。   李梦遥从底舱钻出半片身子,站在底舱通向甲板的楼梯上,最后一眼望向黑漆漆的身后,无数双瘦弱的眼睛正看着他,他知道他的妹妹的那双眼睛也一定在里面。   可是他回头看的时候,他已分辨不清,他从楼梯最后一级爬上甲板,甲板有浦江的风吹来,那阵风并不大,他脚步一个踉跄却几乎跌倒,后一瞬噗通跪在了那个人面前。   “我还有个妹妹,将她也买去吧!”他同无数弄堂里的小孩打过架,那些人比他强壮,比他力气大,他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但从没有屈服过,更没有给谁下跪过。   这是他的骄傲,也是眼前的这个人挑中他的唯一原因。   “可是我只需要你们中的一个!”那人这时开口,单手压低帽檐,对李梦遥开口。帽檐下的那双瞳子中并没有怜悯。“你若不愿意,我可以选其他人!”   李梦遥那时一下愣住,有大滴的眼泪顷刻从眼眶里滚出,他已十三岁,知道失去这个机会后自己的将来,他忽然回头,对着那个黑暗的洞窟喊道:“绾绾……绾绾!”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喊绾绾的名字,他那时候心里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的选择,知道要永远弃下那个妹妹,虽然楚绾绾也并非是与他有真正的血缘。   梦遥凄厉的呼唤中,那片洞窟里短暂一声俱无,所有的小孩的目光都转向那个如今单独被关在一个铁笼里的孩子,小女孩的头这时已低下,头发乱蓬蓬地堆在额前,遮断所有神情……梦遥绝望的声音喊了几遍后终于没有了声息,她这时才抬起头来,透过铁条看着梦遥走出去的地方,那里的甲板还没有最后合上,还有光在不断地渗进来——   她看着那个光口,眼中有贪婪,更有绝望,小小的眼珠子中惨白一片,缓缓起身,双手攥紧铁条,想要将这笼子的铁条攥开,皮肉都磨开了,还是不肯罢手,一片死寂中,笼子里最后终于传出呜呜的哭咽声,一口一口还将哭声吞进喉咙里。   她将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将那阵哭咽声锁在喉咙里,不敢让梦遥听见,不敢让自己听见。这时有人在笼子外面蹲下身子,隔着一条栅栏,就蹲在她的身边,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帽檐下的那双瞳子中并没有怜悯,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这一次她跟着他走,也许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可她如今正走的这条路,已走到尽头,还有半步之外就是堕身碎骨的悬崖。所以,她跟梦遥一样,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跟着这个人走了,离开了身后的那条即将开往南洋的贩卖猪仔的船。    ☆、当初不合种相思   浦江之侧的这幢弄中的小洋楼。夜幕之中,遥遥传来海关大楼的钟声,有个人影这时起身,走至床边,床上的女孩子蜷缩成一团,是本能的一种睡姿,他俯身,轻轻抚了抚她鬓边的短发,又立了片刻,小心走出了这间房。   那短暂开启的门漏进来一段廊上灯光,这灯光未得活过一秒,又被再度关阖的门杀死在地。   耳蜗中传来壁钟滴答滴答的声音,绾绾一个激灵,从床上霍然坐起。   四周已空寂,没有别人,他如从前般,独留她孤零零一个在此。一摸脸际,一脸的冷汗,她打开床头壁灯,有小簇的光芒照了下来,将她的身影在自己眼前照得清清楚楚。   她光脚踩下地板,缓身依偎在窗台边,向花园里张望着,花园里有株丁香树,结了千头万头剑般的簇,她的床头也有一簇,她知道那是他留下的。   有敲门声响起,人停在走廊处。“小姐,醒了?”那是贾静男的声音。      贾静男是他的侍从副官,和她与梦遥不同,是在阳光底下出现的人。   他们则是在月光下徘徊在地狱另一侧的魂。   贾静男是知道她和梦遥,还有更多的像她和梦遥的这样的一些人的存在。甚至他本身也参与过培训这些人,但楚绾绾和李梦遥毕竟有些不一样,因为,他们是古上校亲自培养出来的人,甚至在他还没有被分派到这个人身边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就已存在,他们是最初力行社的成员。有些当前的政府不能出面处理却不得不处理掉的事,便是由这样的一些人处理掉的。   但作为活在黑暗中的人,一旦他们身份暴露,政府并不会承认这些人曾为自己服务。他们将会是一群首先被丢弃的人。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被对待得比其它人更严厉十二分。   贾静男对古上校这个人是有敬佩的。这种敬佩甚至还带有一些景仰的成分在里面,因为无从想象一个人的一生可以赋予这样传奇的色彩,仿佛只要这个人想做,他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换句话说,只要他想要的情报,这情报最终一定会在他的手上。同样,他想制裁一个人,便没有能逃脱了的人。——所以,跟在这样一个最危险的人身边,或许,反也就是将自己置身在了最特殊的所在。   当然,这份特殊是势必要付出代价的。   他此刻等在门口,看着那个小姑娘出来,楚绾绾的形容清冷,依然穿着那身黑色的学生装,但一旦离开那个人的身边,这个女孩子身上便会突然迸现出一种警戒姿势,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唯一信任的人,同他一样,也只有那个叫古羽的人——连他这个一直跟随在古上校身边的人,都不能亲近,她比李梦遥愈发不能靠近。   她回到上海,找的第一个人便是他,不通过他,她根本找不到古上校。   而古上校要找她,却是在人海中,随时随地就似乎能一眼找见她。这种状态经维持了八年,从她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长成如今初初的年轻女子模样,而同时,梦遥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长成如今古上校手下第一的行动人员。   这两个孩子为他做了很多他所在的政党所不能露面的事,卢仲远,就是其中的一件,而更多的事情,连他贾静男都无从知道。但这回的事,他们破天荒地完成的并不是那么成功,就如他们从前一直做的那样。李梦遥突然消失在南京城,而她则不顾被识破的可能,执意潜回上海。   究竟出了什么事?——   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孩子终于长大了,他从楚绾绾清冷的脸庞上看到致命的爱慕和绝望,就像看着一只小蛾子努力振翅向着眼前熊熊燃起的炽焰投去,有不顾一切的姿态和可怜。   因为,他是知道后果的,连楚绾绾自己都知道,所以才会有那样无望的表情,在推开门看着他的时候,连一点收敛掩藏凄楚神情的迹象都没有。      黑色的纳喜停在前庭,“处座吩咐下来,这辆车会送你去杜老板那里,杜老板负责将你秘密送出上海城。”   贾静男并没有责备这个女孩子,虽然现在上海的形式并不容乐观,付笛生已被送往法领事处保护,李梦遥的身份虽然无从证明,但这关口忽然有人关注到古上校在国民政府中的职位。   以此刻他所在的职位,若连寻到这样一个叫李梦遥的来路不明的杀手都办不到,便显然,他的能力并不匹配他的职位。这是一柄双刃,或许执刀的那只手已不单单只是法国人或英国人。   也势必,古上校必须交出一个叫“李梦遥”的人。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大概从不知道自己在一夜之间兜兜转转便又从鬼门关那走了一遭回来,她和梦遥的命运,将会因他们的一次失误,而被彻底改变。      雨停后,雾便升了起来,风停驻在丁香树下。   纳喜一路开出这幢别墅,在上海的小弄间穿插,然后汇集于滚滚人群的洪流中,并不显眼。在上海滩这个地方,即便发生过多少改天动地的事,然一朝被风尘淹没,便会在原地立时开出一朵较先前愈为妖娆繁艳的花来代替之。   上海滩并不同情失败者,该流于尘土的便流于尘土,这是它的冷酷所在,也是它能在日益变动的俗世中得以以最快的速度去适应,并成为这个东方国度面向世界展开的第一扇绯丽窗叶的原因。只要给以一个月的时间,足以使卢仲远成为一粒被人遥遥忘记的尘,但车驶入杜云生的宅邸时,仍被暗藏在冬青树后的几双满怀各种意图的目光小心翼翼打探着。      上海滩便是这样赋予人不可思议的神话。   没有人想过一个初始贩卖水果的小货郎在一天天当着跑堂,堂倌的日子里,有一天俨然以鲜衣怒马的姿态出现,就似往日那副谄意也未有多少改变,然如今面前的这个人若勾勾指头,或许你便再见不得明朝的日头。   这就是上海滩的神话。   杜云生便是这个神话的创造人之一,也是上海藏匿于繁盛底下的另一个灰白底子的见证人。   绾绾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的面目仍是白净,国字一张脸,浓眉,眼眶子浅,那眼神却是不容人轻易琢磨的,平常是带三分笑意,若是真笑起来,便是郎朗大气的爽快,极易感染人,能让人立时放下所有戒备来。   但她知道,她若这么信了,她便错了。   隔着落地湘妃插屏,杜云生躺在老式的铺了大红绫子椅垫的摇椅上,阖目似已睡去,有个佣人跪在石青漆布上替他按摩双腿。听到脚步声在身边停下,也未曾反应,直等着身边伺候的人弯身在他耳边窃窃一语,才徐徐睁开了眼睛。   那眼睛也并没有立时看向绾绾,而是停在对面高几上那一盆四月兰上,目光一转,面庞的笑意才催生,缓缓转过半片身子,望向绾绾:“楚小姐,坐!”   他让人坐下,绾绾便依言坐下,脸上一丝淡淡表情也无。   因为没有丝毫神情,对面的那张国字脸却似乎这才露出一些满意的神色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杜云生半辈子阅人无数,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交代用之什么样的事,“三弟的事,就是云生的事,今后之事,楚小姐自然可以放心!”   绾绾依旧未出言,面前之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一切已然有人替她安排下,她只要乖乖依从,便从不会有错。   稍作停顿,杜云生道:“三弟刚挂过电话来……虽是被法国领事层层保护起来,付笛生还是知道了自己在南京的父母去了“亲戚家”,他已亲口指出青年会一名分子便是“李梦遥”,“李梦遥”两个时辰前已被立案处决!”   顿顿,“这趟事,现在才算是真正解决。帮派虽是从来不和政府打交道的,但三弟如今所立身的,稍一出错,便是覆水人亡的事!楚小姐心里可一定要明白!”上海滩的传奇这时又微微低叹出一声:“听说付家的两个老人骨头很硬,不肯拖累儿子,早在三弟的人找上门时,说是收拾些衣物,却在内室双双服药自杀了。这是两天前的事,付笛生还不知情!”   绾绾也不知为何,眼眶一度往日般冷硬,却忽然有泪水扑簌扑簌自从当中滚落。   那泪水也仿佛并不是她自己要流的,不过借她在尘世间的一张脸,此刻就那样寡寡溢出眼眶,无知无觉,忽然就跌落了下来,只在她的皮肤上流下一条又一条的水渍。   杜公馆的挂钟后来齐刷刷地铛铛铛地响起,敲碎眼前的这一整片空气,那碎了的空气带着棱,带着角一丝丝地还被她吸进肺腑中去,搅得内里血肉模糊,五脏俱是淋漓,却在外间依旧保持一张平静的仿佛不知是疼的躯壳。   只有五指曾惊痛弓起,再一点点倾颓了下去,平伸开来。   …………   眼前,抬头时,杜云生微瘦双颊上的笑意一如既往,是最后的曲终离散时候,然空气中无时不夹带来的那种寒意太深,让她感觉得到,所谓的结束,或许远远还未走到真正的尽头!    ☆、春风十里不相见   一九三五年,上海。   上海的春天,大多始于弄堂院墙里的李花,一团团,一滩滩,触不及防的出现,淡淡地烟雾般缭绕,仿佛一撮就破似地……玉兰接着绽了,是带着有点骄傲地立在冷清清的枝头,鸽哨亘古穿刺于这片天空之上,便仿佛从来都是过客匆匆,冷眼看遍了这片世界的腌臜和藏匿的不可告人。   海棠开了,二月兰在杉树底下留出一片催人心魂旖旎的紫色,是要自行一步步踏入梦里来的。忽而的,樱花便谢了,落花一片片,漫天飘零着,是这一季春天最后的破口,给人观望那即将催逼而来的夏日炎炎。   邵桥的油菜花却正开的海一般。千步径就在整片的油菜花中曲折蜿蜒,白练一般,最后汇入浦江而去。   邵桥这样一个地方,处在那片海上花蔓延的花叶的光影下,却自有自在自得的一种情调,即便这种情调是被穷苦和清淡的捉襟见肘的生活逼迫而出的。   从邵桥外间而来,便如从水波上而来,一色的河流在田垄中分叉过去,遇堤便分,遇岸便分,迷宫似的,更仿佛是树的向阳纵枝而长,有数不尽的精神,源源不绝。   这样的一路开进此间,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桥洞,仍是谜一般,船头的那袭黑衣却是真实的,是这谜一般的世界中一点生硬,拂面烟柳,雾般弥漫而起的气息中,曾有一度,男子的眼神有一刻也转过一丝温柔之色。   船过邵桥镇,他的目的地却还未到,船橹声一路过境,将邵桥镇些些抛在了身后,船头渐靠岸,这时他便看清了大片的金黄色的油菜花,仿佛是从天上一直长到了人间,带着湿漉漉的碎意,一拂手,便沾染满手湿漉的粉和花香。   雾水未消,露还欲凝上人的发丝,那一片海样的花地中,这刻却已有黑点似蠕动的身影在除草,他一个跨脚迈上堤岸,长身玉立,远远驻望,并未再靠近。      地里的蚕豆花已攒出紫粉的花,当中暗藏一对蝴蝶眼窥来,一双手避过豆枝,将盘延其下的余草除去,一路缓慢往前移动的身躯忽停,一条菜花蛇正快速地从旁边的油菜地蹿出,丝丝在她面前立起半个身子,血红的蛇信一吞一吐一逼。除草的那双手不觉停了,一人一蛇的对峙,蛇的红信左右摇移,蠢蠢犹豫往前……它对面那双眼的眼睑微眯下去,眼角一点缩紧,手中的镰刀在一刻飞过去,准确无误地砍中了菜花蛇的七寸,截断蛇身。   蛇的半段身子还在土里扭曲,痉挛,从它身上淌出的血淋湿了下方小小一块泥地,使得那黑色的泥色愈发的墨黑无比,它面前的那个人却已起身,穿着一身蓝布碎花的袄裤,连头发都用同样花色的布头包了,从包头的布里无意飘出的几绺发这刻漾过耳畔,浮到眼际,她便伸手去挽,挽发的手便有一刻知悟般地停住,徐徐回头——   这一回头,是带着十数个月的光阴侵蚀的,是让人能一眼分辨出一个豆蔻的少女如何慢慢刻画成风韵渐成的女人的,那一注眼光这样隔着不见望过来,连那样稀疏平常的惊中都带着薄薄的涩,反冲淡了这对眼眶子中原本应该有的喜色。   自卢仲远的事后,他有一年的时间再没有来看过这个小孩子。      对面的人是看了许久,才看清驻足在岸边的人并非是光影所化,不是突兀而生,等将他从头到脚的每一寸都分辨清楚,确定他是如往常般有备而来,是熟悉模样,才举步走了过去。   这每走的一步,对她,却仍是不容易的,明明是身周金黄色的花开得荼毒,那样光鲜的颜色——走至一半,她的头却仍是不支地垂了下去,走至他面前时,容颜神情是孩童般,颤颤巍巍地伸出方杀过青蛇的手,环住了来人的腰峰。   他的腰峰是有力的,她借此握住,仿佛是要从这人身上汲取重生的能量,要唤醒脑海中那些并非不曾远离的记忆,将从前带回眼前——来人这时的一根中指探过她下颌,迫得她一双躲闪的眼睛往他看上来,“绾绾!”他唤道,很熟悉的,沉沉的声音,像是从深水里方打捞上来。   他将她一个人丢在邵桥,可以置之不理,如今想起来,便来接她。   她不怪他,是她的过错,她并非没有杀过人,她杀人时的手从不抖,这一年中,却常常回想起付笛生的父亲回荡在她耳边的那句话:也是个苦孩子。——大概是被怜悯后生出一处柔软,谁知却是这处柔软不但生生抹杀了那种原本的怜悯,并一并扼死了那个给予怜悯的人。   梦遥已回到了南京,仍是在他的手下,她在邵桥见过梦遥两次,她看到梦遥脸上的神情比之往年更淡,她能感觉到变化,这种变化,如同付家二老的死亡一般,常常噩梦中惊魂而来。   付笛生在得知了双亲的故去后,非但没有再生事,反而借机进入了党内,他本是申报的主编,智慧卓越,如今仍在政府内处理宣传工作,颇得看重,这样的平静转换,却似乎也是一种梦魇,蛰伏,不知何时会爆起滋事。   当头是一株桃树,桃花只开了三三两两的几朵,她手扶着桃树,站定。当中一段往事,重新破壳而出。……绾绾,他唤她,唤醒她。那一个名字被唤出,便仿佛是一道咒,将这女子体内潜藏的另一个魂从灵渊中释出,女子的眼神一愣后,随即渐变成从前清冷颜色,瘦小的身躯在一刹那笔立,滋生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她握着他腰间那对手,也落花般的萎落,目光一分分抬起头,看他。——他究竟已是四十岁的男子,这一年多的时间,刻上他的眉目,益发的刀霜剑冷,情分不留。   一年前,杜云生将这个女子送至此间,借以埋葬上海滩一段无头的公案,一年后,上海滩新人换旧人,再不见从头之事时候,他才能将她带往从前之地,也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不会再有人记得卢仲远的事,全部都过去了!”他沉沉地声音说道,将手脉徐徐拢上她瘦削的肩。   ——只不过,却从未猜测是他亲来,惊鸿照影时,何曾想过凌波会过横塘去?他,却确确是他。连身上一份味道也是从前,千年寒雪下埋藏的冷松一般,隐而冷而稳,她是盘服在他身边的那条蛇,经历冬眠一场,被他身上的气息重新催醒,受他之命,露出血腥红信,赤毒獠牙,再度惊蛰而起。      他要带着她离开邵桥,说走就是走的,是连半分拖泥带水都绝不能。她随他跨进一直等在河中的那条船时,船身剧烈的晃动,有更大的水波被震荡开去,撞到岸上引起回波,一阵阵的反弹回船体,一霎那的改天换地,天摇地旋。   “姐姐……姐姐!”有背后余音忽从后方菜花地中传来,隔着已然荡开的三尺水波。是个形容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很相似于当年从贩猪仔船上被带走的楚绾绾,穿着上一年的大红袄子,额角有凉津津的汗未顾拭去,拔腿追到河边,惊讶嚷道:“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绾绾目光陡转看及他此刻目色,隔了一箭之地,嘴中急急道出,“我去去就回!”那一股声音仿佛受了迫,怕惊动了眼前人,炊烟一般轻而软,被风一吹就了无踪迹的,然既然如此惶迫不堪,那尚在岸上的人又如何能听得见。   而她自身也知,她这一去,其实从此也再回不来。“你快快回去!”所以下一声才清晰响亮了些,遥遥对着那小女孩隔空喊道,并下意识的站起,将身后男子微抬起的探视的目光隔断,不让他看清那小女孩的模样。   清晰记得付家二老,是她的成长,再不愿有些事重蹈覆辙。   他看清楚她的这种成长,船身一折,荡过一个水湾,还是问出:“是谁?”   “很久之前在浦江轮渡上花十块银元买下的一个小孩呢,后来仍寄养在了她亲父身边!”说着抬头,那目光无声中挤出一些笑容。“却不想,原来累世住在邵桥,这一年,倒是受她们恩惠照顾的!”   她原本不是别人可以觊觎希望的那个人。   那位老人其实是比错了心看错了她,这世上或许真会有一个好心人,却,绝不该会是她。   那一点点萍水相逢积不起多少好。   若,每个人将走的路从来都会不同,在这个大上海的霓虹场中,有的人将以出卖色相而活,而有的人,只能是靠另一种姿势而活——对于这种人,自己的命,或者是别人的命,总会有一条命,是为了作奉明日以来祭奠今日的活着。而她楚绾绾其实是地狱里正御暗色爬伏而出的恶鬼,她只能将她的身边都带入那个无望的渊,再差的路,或许都会比她正在走的那一条都要好。   可她到底没有可能不去看顾那位父亲眼中最后一段可能失望,“我那时——只是想到了你,想到你是否也是在那样一种心情下带着我离开——”她道。   那是一种好似开门即相见的错觉,即便门里门外的人大概彼此都早已不识当年面貌。   “这一段恩遇,说到底也不知道最后是不是对。”   她这话里,有一段往事氤氲而起,也有掩饰得无声的求。   她对面之人,是做大事的人,如何不能在顷刻之间将当中一些分拣两端,弄得清楚,嘴角无辜一抿,“我并不是无端行事的人,绾绾!”   他这一句话,既是要给予她答案,也是说得她心里猛然一酸,点头:“我知道!”   她垂下头去,仿佛不能即刻去看他的眼睛,耳朵边又真真切切传来越来越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段模糊哭声,那哭声或许是很遥远的时候自己的那一段哭声,然她自己,如今都已经记不得会不会哭了。所以这便是一个梦境,每一个人都是真实的,然在那个梦里都隐隐一个形状,担不起一个实际人形,但这样一个模糊其实是好的,当真实从雾中显露的时候,也会同样带出那份峥嵘面目来。……直至这一刻,身后的邵桥才是真正的断了,她安静坐在了船尾,看橹声声折断了水纹,一个个桥洞仍原路反穿过去……甚至,她的手上还沾有邵桥的泥壤,她俯下身去,用邵桥的水将之一点点的洗濯干净,那邵桥的水从她指缝穿流而过,她握也握不住,就如同一些东西,一贯的姿态存在于她命里头一般。   他从水中捉住她的手,提到眼前细看,那是一双已现出劳作痕迹的手,他眼神有一刻奇异琢磨。绾绾的手指从他掌缝间抽回:“是我甘愿做些事,只当是不耽误练手脚!”   邵桥是水和土堆砌出来的邵桥,身在邵桥的人,若不能扎根那方水和那片土,那样漫长的时光悠悠,是要腐蚀了一颗不知如何度日的心的。   他懂得,所以拿手掌轻轻拍了拍绾绾的手背,是一种抚慰,那种抚慰,还是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般。   绾绾便低下头去,去看邵桥最后一眼的水波横。    ☆、多少相思多少事   船在水道里几经周折,终于摆了船尾,出了邵桥。   绾绾在船尾站了一阵,身后的邵桥是在一片虚无袅绕中的,也因着这半天的水路,日迫近午后,阳光金泠泠地落下来,描着岸两旁柳树的枝干,描着分离的十分影子。……邵桥其实是存着一个梦的,这个梦原是有个缺口的,不是她心目中完好无缺的那个梦,然因着这一个男子的突然到来,有微乎其微的一段时间是忽成圆满的。   这段时刻太短,此刻在她身后终于落幕。   她默默钻回舱内,男子闭着眼睛休憩,水波中荡漾着的他,仿佛已是睡入水波中去。   他有心事,她感觉得出来。“舍不得?”果然,他这时开口问道,徐徐睁开眼睛看她。   绾绾垂下头去,脸上已恢复成薄凉笑意:“不!”她俯身,望住他,“我很高兴,是你亲自来接我!”借着船头透进舱里的微光,看着他眼睫一根根分清,密集的矗立,“这回要做的事情,会很麻烦?”   她此刻对他说话的模样,还是像个小孩子的神情,她的说话声却已有了变化,他听得出来,默默看住他许久,才扶舱板坐起。“是王亚平!”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自己的眼神中也有犹豫的流光闪逝而过,然后一分分地被他自己掐灭,仍是恢复为往常的暗邃。   “王亚平?”绾绾闻言,眉目几乎霎时冻结。   因为单不论这个人如今的身份地位,同她云泥之别,而更因为她从前是见过这个人的。即便那时还小,十三岁那年。梦遥已经十五岁,她亲眼看见他在院中教李梦遥拳脚,那时,王亚平还不是上海滩的暗杀大王,同面前这个人,曾是乱世中跪过香堂的结拜兄弟。然,五年之前,也是在上海,时移世易,终有一日对面成仇,五年之前,王亚平就是眼睁睁从面前之人布的天罗地网中逃亡香港。   五年之后,如今又要卷土重来。“上个月在南京,汪兆铭被刺!”他再度开口,声音却已冷了下去——“虽无确确消息定论,但应该是他做的!”   他迫转身去,不让她看清他这刻的脸色,“委员长有明令,这一次务必诛杀王亚平!”既又叹出一口气,“当年是兄弟,自当肝胆相照,如今既然是死敌,那也无话可说,唯有你死我活!”   人在江湖,是各为其主,生死相博。“两广事变,李济深倒台后,他很小心,我只查到他去了香港后又回到内地,再就搜不到任何消息……”   “那我要做什么?”绾绾这时开口,问出。她的眼中不是没有惊愕和畏惧,粒粒分清,倒影如镜。他也知道她的畏惧,当前的这一种情形于她既是螳臂挡车,又无异是让她突然拿起刀来反杀向他相仿。她同王亚平是有感情的。即便那种感情微薄,但也足够颠倒一段人事以天地倒转,抬头覆灭。   “王亚平有个亲信叫余立山,余立山是个戏迷,两个月后,杨小楼将由京抵沪,会有一折新戏在天蟾登台,他到时必会去捧场。届时你姓君,艺名六月,一年前进的场子,是由王福寿引荐过去的。”顿顿:“唱念做打,你自幼是学过的。”   “驼叔上次有来,叮嘱过,这几个月里有练的。”她垂下头去,双手还在悉数颤抖。   他点点头,“杨小楼抵沪前,君六月的身份关系,会事先安排下!”看清她脸上慢慢浮上得一层苍白。“戏子走的是风月场,该会的那些都要会……这段时间便暂住在杜蝶衣那里,有些事,她会亲自教你!”他的这席话落尽时,绾绾脸上的那层苍白无疑已褪尽,直成一片死灰般的惨青。   “如果真的接近了余立山后,要怎么做?”她分明是想抬头看清楚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却为何不敢,好像怕断了最后退处,心里头却是明明白白,若不是他已立意破釜沉舟,他不会来邵桥——   “留在余立山身边,设法探听出王亚平的藏身所在!”   从来,一场戏,在没有锣鼓喧嚣响起的时候他就已准备齐妥,开始。可是——她以为,她或许会有可能是对她网开一面的那个人——却原来,不是。   她低头挜了半晌,“什么时候?”喉中发涩,还是问出。   他一只掌已轻轻落在她肩头,此刻阳光底子下,照出的面前的影子,其实还是个小孩子。   船头“嘭”的一声撞上渡头,她随他走出舱外,脚下踢到栏板,不意直挺挺地摔得侧跪在了船头,春日的阳光如此浓烈,就如同邵桥的水,其实都是用手抓不住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那水中流淌着,有既定的命程,却说不定终究会漂向哪里,那种不确定性,那种感觉会错生幻象。   但这样的幻象,到了她二十岁的这个春日,终于要抽刀挥断。   一双手伸过来,默默地扶了她起来,他的手骨有捏碎一切的力道,这刻低下头来,面容已不再年轻,暖声道:“今日,在这镇上歇息一宿,明天进城!王亚平的事情已交代上海分处,郑汉民会亲自过问此事,我明日要秘密去往北平一趟!”   绾绾点头,空气中,耳膜震荡,大滴的咸涩突破眼眶,却被什么生生堵住落下的通道。      奉贤古镇。不过宽一丈的街道,一边邻水,一边是民居。还没有装电灯,暮头一起,整片天幕就是暗沉沉的一沓,透出一点青蓝的光开来幽幽地铺展,这片光下的古镇便是墨色一重。   人声袅无。有也是蚊吶般窃窃,飘忽即逝。   他们住的房间的一扇临街的木头窗子开着,有月光照过来,地上雪白一片,像铺了白绢纱一般。仿佛是比身下的床榻还软,女子左手的手指头在白光中弯曲着,无声的移动,那种姿势不断扭曲了一截截指影。   隔着一窗月光,对面又是一个深谷,盲般地看不见,只看见他指缝间的烟火一红一灭,整个房间中便全是烟草的气息。这种烟草气息是醺人的,他在模糊光影中松了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起身,走至窗前,站在那片白月光中,有一刻侧脸的每一分痕迹都凌然入目,是比去年见时更瘦削凛冽的双颊脸骨,眉峰也刀似直逼入鬓间。      她在邵桥的一段时间,虽是孤冷的,却是水的那种柔软的孤冷。他所置身的那个世界,却是动转之间便有樯橹灰飞烟灭而来,即刻磨成齑粉,从来都是冷硬的。她的这个世界可以躲避在他的那个世界的犄角旮旯,苟延残喘,死的时候也可以是无人问津,抛尸野陌,譬如此生从未来过一场。他的世界却是时时刻刻都在聚光灯之下十二万分的清晰,动则时局变动,哀鸿遍野。   这几年的磨砺,李梦遥已逐渐成为他那个世界中的人,她虽然做着和梦遥一样的事,却始终不能,徘徊在那个世界的门口,独独无法再踏前一步。那个世界有着比她如今所处的世界更为绚丽迷惑的本质,可她看不到,她的那双眼睛在那个世界独只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他的影子。   即便是在她自己的这个世界,她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唯独只有他的影子。   他的眼中是有不能望见她成才的无奈的,所以看待她始终如一个孩童。   她若不能成长为他所需要的那种人,如同梦遥一般,那么她就只能年复一日地等在原地,等着某一天,他需要她时,再在某个莫名的角落将她重新带到月光下。   譬如从邵桥带到同样的一座古镇。   这一种方式,将无从被改变。   “还没睡?”有脚步声这时从那边走过来,停在她床边,有一滩身影蛰伏下来,盖住她脸庞上这刻的那点微光,一双略微粗糙的手覆上眉弯,惊觉她眼眶中默默滚出的泪水,“怎的?”惊问,有一刻,是六年之前的口吻。   她扶床坐起,没有说出一句话,将自己藏进他身周弥漫过来的那片熟悉的烟草气息中,仰首,皎洁面目懵懂若处子,这样半倾而起,那窗外的月光便淋在她身上,她如被人从月光中打捞而起。“睡不着,便出去走走吧?”他伸手,抚了抚她在月光中的眉毛,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绾绾的手心湿濡濡一片,随他站起。    ☆、柔肠百转冷如霜   古镇上的最后一盏油灯还燃着。   灯线放在白碟子里面,灯光浑浑地浮在一层菜油上面。木推车的炉子里面有星火被风从炉口挤出,一粒粒上年的板栗子随着铁铲子上下翻飞一下下的翻滚在细沙中,最终油光澄亮。“小姑娘,叫伢叔买咯,香喷喷的糖炒栗子,刚出锅滴涞!”有夜风中迎面的叫卖声。   是最能招引人的那种叫卖声调,带着妥帖到骨子里的要给人安慰。   “好,伢叔买捭侬!”郎朗地声音,虽没有笑,却带着罕有的温情,已是听过的最为关怀的声音,是实实在在要给她安慰的。      但他不知道她所正中的这一剑,出剑的人,其实是他。   一声伢叔,原来这多过去的几年横亘着,到头来还是那样生硬劈离开来,她在成长,他也不曾停下,那段距离,原是造物主给定的,不可被逾越的,再怎样强大的心力都不可以。那与月光交融在一起的乳白色的夜的暗中,她忽侧过身,一双纤细的手徐徐盖住自己的脸庞,那双手的影子像夜鸟的翼般滑过夜幕,淡得如一笔即将断掉的墨迹,徐徐盖住了自己的整张脸庞……不让自己突然哭出声来。   当那新卖出的糖炒栗子握入手心时,是灼烫的那种暖意,被他一双大手放进她掌中时,灼得人心也是冷不丁一种绝望的痉挛。她低头看过地上去,明明是两个人影黏在一起,此刻是用再锋利的瑞士军刀来割都割不开,割不断的,却谁知,不过风将那盏油灯微微地吹改了风向,那两个影子便被吹得扭曲,各自浮萍般地散开。   “趁热,吃!”是他开口道,已转过目光去打量这条弄道,漆黑一直通到底,唯有在极远处反透出一点光色,仿佛是蛊惑着人往那开口处逃去。   有更夫在旁边的弄堂里走过,梆子声敲得嗒嗒响——   寂静的古镇,此刻巷中突兀传出几声狗吠。不过这样再往前走两步的时间,一声裂地震天的巨响忽从身后并不远处传来,有个地方訇然迸出一团红光,房顶被气流掀翻在半空中,即便隔得如此距离,仍有焦灼的烟烬陡然扑面袭来。   并非错觉。是爆炸,整个地面此刻都在颤抖。   浓烟仍在滚滚而出,黑龙般蹿入更为漆黑的当前夜幕。狗吠声一时愈为凄厉,已有古镇上的人惊恐得推开窗叶来看……两人齐齐回头远眺,复转过来相顾的目光都是骇然一紧,不难辨认出事发地——正是他们刚走出的那间客栈。   这一失神瞬间,“走!”陡然听到身边人一把推开她,厉声道。话音未落,却反是鸷鹰般俯下整幅身形又将她先守得严严实实,她眼角余光中,只见一柄亮晃晃地斧头截断油灯的光幕,正居高临下朝他脖颈横砍而来……木推车上炉火仍如前一刻的旺盛,那劝人买货的小贩子却已借势纵身跳上推车。   他的目标很明确。所以那一把冷光发亮的斧头已嵌上人的肩骨——那滚烫的煤渣混着炒得生烟的铁锅中的细沙,秋季的蝗灾般幕天席地扑人而来,他执斧头的那只手忽然软哒哒的垂了下去,这人还腾在半空中的身体也已软绵绵的像滩烂肉一般,“啪”地一声跌在了青石板地上,在这冷寂的夜中分外的清脆。   ——那一声枪响在这夜空之下更为响亮,振聋发聩。   开枪的是那个买过他栗子的并不引起人注意的小姑娘。那一枪就开在他的额头,在他的额头开出一个血洞,当场致死,子弹余劲又从脑后射出,“咄”地击在谁家的木门里,嵌得很深。   枪却不是那小姑娘的。   有一刹她本能从面前人的腰中摸出他的配枪往后射去,这种本能是原始森林中兽的本能,救过她和梦遥无数次。这一次,也没有例外,不过是救了另一个人的命。但恰恰也是这一个人,在事发的第一刻,几乎是第一时间的俯身将她护住——   绾绾几乎是涩涩的笑了笑。她看清地上那个小贩的死亡形状,然后将他的配枪交还在他腰间,垫起脚,去看向他颈间的伤口。   他的伤口不浅,可是漆黑的眸子中却海水般沉寂了下去,他遇事老道,知道这一下枪声是召唤,将会让那些原本已失去了猎物目标踪迹的人重新嗅到味道,“走!”低叱一声,已将她腰向自己身边一挟带,往最近那堵墙上翻去。   古镇的弄堂狭窄逼仄,一家的屋檐跨过两步便是对家的瓦楞,彼此门扇封死也能洞悉对面那一方空间中正发生着什么,此刻暗沉沉地一片浸在夜色中,像是无数条盘踞不动的巨大的乌梢蛇蛰伏着。   今夜的月光太好,照得整个大地都是亮晃晃的,那月亮像是一只巨大的眼,冷冷地看待着此刻在乌鞘蛇背上翻腾跳跃的人——   一处宅子的梁木大概腐蚀已久,终于在承担人力时萎靡了下去,砸下大片瓦砾来,往下坠去的身影蓦地抓住身侧一角木头椽子,吊在了半空中,那一刻抬眼,那挂在天空的月眼便是冷凉凉地,譬如一手捏上乌鞘蛇的湿滑而冷冰冰的身子的感觉……一双手蓦地从身侧伸过来,攥紧她下坠的去势。那人的手掌却是粗粝而温厚的。绾绾目光转过去,与他接触,只是惊电的片刻,借他手上之力踢到木头椽子上,重新翻上屋顶,那木头椽子被大力蹬翻往一边去了,带着整间房梁发出吱吱嘎嘎欲倒的模样,待拧身跳往下面的矮墙时,远处几点枪声射来,那些人终于重新发现了他们。   火光立时在四周溅起,她身形一个趔趄,几欲摔倒,“还好么?”臂弯蓦地被人握紧,虽关切问出口,脚下的情形却不容停,迅即带着她翻滚下院墙,往镇子东边而去。   身后灯火俱黑的人家原本已有骂骂咧咧声这时传出,听到枪声响起,忽然一下死寂的仿佛又被吞入兽的巨口内。   寒月孤照,漫天清冷色。   绾绾随着他在夜中疾奔,看着他急促地呼吸声接续响起,翻江倒海直捣自己面门而来,她的那双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脸颊上,她很怕,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可以这样看他。   若他们没有在前一刻走出那间客栈——   若不是恰巧遇上的只是个负责望风的下手——   她在还没有正式交锋过王亚平那个人时,已先见识了这个人的手段!   或许将就此死在这个人的手下?   四周都是杂沓而来的脚步声,遍地开花一般,仿佛下一步就会转巷迎头撞上,唯有身前之人攥紧了她的指骨这样往前闯去,在迷城一般的围弄中兜转,步步惊心,如履雷渊。间或有的接火,是一方完全压倒另一方的迫势,并渐至招来更小的包围圈。      ——奉贤古镇的夜从未有如这一夜般的恐慌,无数间格子间里的人都在黑暗中瞪着惊惧的眼睛,连婴儿的哭声都被死死掐在喉咙中不能放出来,唯恐招来死亡的光顾。   天幕的死灰色终于转成蟹壳青,那阵时紧时松的巷弄里的踢踏声和枪声终于稀了,绝了。——古镇上的人这才敢从巴掌大的窗眼里往外窥视着,一末末挪出脖颈来……   他们知道北头已乱了,打仗了,小鬼子早两年抢了东三省,西南也在打仗,整个中华大地如今乱腾腾一片如翻滚煮沸的烂粥,现出底下焦掉的黑黄底色,但这毗邻海上的城市算来安宁,更何况还有洋鬼子划了租界来住。这一夜的枪响,仿佛是让他们提前预见了,或许,再过一段时间,连这样最后安宁些的地方,也终于要乱了。   这一段时间其实并不长,就在一年之后。    ☆、红衫浅污红脂花   镇东原是当地大户的墓集地,临水一些的,则是破落户家的坟,都是一把棕席卷了,直接埋进了土里,等着被古镇的水腐了,原本原的还给了这方水土,一分都不能私自遗留下。   然,这还不是最凄惨的,最凄惨的是那些连落土的资格都被剥夺的。——一副副薄皮棺材□□在风雨中,长些时间便被蛇蚁鼠虫蛀空了装殓人骨的器物,更被野狗将尸身拖出去吃掉,只剩下月光底下散落在各处的白骨,白惨惨一片。   枪声在这片尤为激烈,子弹将无数树立在坟场的石碑打得坑坑洼洼,包围圈一度缩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坟包,这样的对峙中,天渐渐亮了,雾水开始缠绕在墓地中活着的人和已死去的人身边,像鬼雾一样。   的确是鬼雾,等这场雾散去,那两个绝无可能活着见到日出的人没有在他们的枪口之下出现,他们密集的枪口之下只有巨大的土坟,上面离离的荒草长得郁郁葱葱,有青蛇正从被打断的墓碑上蜿蜒而下,然后被开枪击中,蛇血溅满整个碑身,是这次失败的围剿的一个最后结束符。      这样的雾,弥漫在别处,却是血雾。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绾绾看了一眼,然后阖上了自己的眼睑,满面的血渍,和满身的血渍——他的血混和她的血。   他的呼吸声,若在身旁还能听得到,那么,这一生,不去珍惜是不行的。绾绾在逐渐的思绪断层中,最后想。……一双手这时伸过来,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从更高处的天空看下来,沪苏中界那千万条错综银亮的水道中,一具棺材鬼船般地往前移动着,里面狭窄的空间,原本只能躺一个死人,如今两具身体蛇交般缠绕在一起,能感应到对方的鼻息,四目相对,他覆在她的身上,眼眸微沉,手指徐徐摸上枪括——   绾绾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目不转睛。然后一丝丝地,将目光从面前那张脸上移开,她便看见了整片头顶的天,四四方方地箍在棺材的四个边脚上。      她的脸上满是血渍,被阳光一照,已结痂般布满整个双颊,蛇蜕一般颤栗脱落着,那双手,此刻仍紧紧地攥紧枪柄,有下意识扣动的欲望……棺材在深青色的雾中漂流,也不知终将漂到哪里,只有水声,或轻柔,或哗啦啦地响起,甚至偶尔还能听到鱼尾“嗤啦”穿出水面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来,吹散一直充溢在鼻翼中的血味,她的长发在昨夜的那场奔命中,早已乱蓬蓬一团,此刻更为风吹得愈乱。   她本能的侧过脸来挽了一挽,再转回面目时,便看清了那乌洞洞的枪口。   朝阳的光正好映着她的眉眼,绾绾向前看去,面朝着他。      看到他拿枪指着她的时候,她的目光毫无惊讶之色。   他不是不小心的人,正如他不得不派人接近王亚平身边的人以获取王亚平的行踪,要获取他自己的行踪,后一种的困难绝对不会比前一种更为轻松。   但眼前却是——有人无比清晰的知道他昨日来了邵桥,甚至更提前在他下宿的房间埋下炸弹。   这世界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会有几个。他将用在王亚平身上的,未必不会是王亚平早已用在他身上的,他们本来就是旗鼓相当的兄弟,杀人的手法也不相上下!   有种痛楚,仿佛与生俱来,她骨肉中有一刻的抽搐,他不仅能看得到,也能听得到。……他的枪口于是缓缓放了下来,“我知道不是你!”黄花梨的棺木因他身形晃动,被压进水弧中,又迅即随波抬起。   他一句话落,绾绾听见的那些水流声,有来自这棺材外的,也有来自他们各自的身体上的,似乎这样的时刻听觉异乎寻常的灵敏,听得出血管破裂后,那些血脉涌出的嗤嗤的响动,前仆后继赴死远去一般。   眼睫一动,都是钻心的疼,比一枪毙命更损折人的疼。   她的目光在棺材天空中微弱地起伏着,有红头苍蝇终于闻着血腥而来,嗡嗡地在她头顶盘旋着,这声音是警告,她的脑海瞬间清醒回来,那个一直萦绕在脑际的问题,此刻冷不丁再度赤练蛇般蹿起身子,直往她面门噬来……她记起一副画面,画面中,一个穿青色拷绸衫的男子在教梦遥拳脚。   那张脸此刻转过来,望住她,上面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清清楚楚,那却是李梦遥的一张脸。   她蓦地举力坐起,欲往一边退去,棺材在水中顿时撞出大片白浪,狭小的空间,她原本退无可退。男人的手一招间制住她的喉,她感觉到他手脉扩张的力道,火山亟欲喷发,她的深褐色的眼瞳中清清楚楚倒映出现在他的脸来,彼此都是血魔一般,血腥的。“也许,我们猜到的人,会是同一个!”他这时已抢先她开口。   他盯着她,眼里的神色太复杂,是四十岁的男子,所有的感情都可以掩埋得毫厘不露。   靠得如此近,绾绾便看清他肩颈上的那一记斧头印子,不算是致命的,却在昨夜的一整个晚上都在流着血,他身上的大滩的血迹,这棺材中的大滩血迹,都是这个人身上的,在棺材底上爬染着,将她都浸透了。被蛀空的棺材板终于禁不住水压,已有一些地方开始冒进极细股的水流来,棺材在一点点地下沉,他们的半个身子都已浸在血汤中……   何时,金色的油菜花在露水中的湿冷花香传进腥的鼻翼中,沿途出现的李花,开得仿佛是断了魂的,接二连三的,有一些掉进了棺材中的那片血红中,一点点的染成殷红,浮在血水中,相似与三途河中开出的丧魂之花。   她抬起头,眯眼看着已起的日头,眼睛被噬得痛了,盲了般再看不清,她的双手在空气中摸索着,想要抓牢一点东西,摸不着,寻不到,孤兽般呜呜哽咽着:“你杀我吧……我和梦遥的命都是一样的!”摸到他背颈上那个伤口,她伸出右手掌压紧那个还在淌血的血口,身子一萎,已跌在他肩头。   春季水流旺盛,这棺材船便在水道中一路往前漂着,一路往下沉着,也不知道究竟会漂向何方。      阡陌重野,户上人烟。   有一条小径从这座屋子前通往外间,小径尽头,是一道白色的河流。一片空寂,只有声音,河流的声音……没有任何东西能中止那些悄无声息的死亡般的流淌声。   太阳从西侧照过来,将窗帘子上的白花晒得如老去了一般,落在窗玻璃上是大团更耀眼的白光,白晃晃地迷离,余下的一些蹿进屋内,将不大不小的一间房子窥得清楚。   雀儿在梨树上一声清叫,将人的目光又扯断,牵往了外间。梨树旁站着一棵海棠,海棠还未开花。海棠旁是一眼井,井旁有人在打水。   “哗”白铁盆中便倒了满满一盆的水,同样发出刺目一片白光,有人端着这盆水走回屋内。床上合衣卧躺着一个人,颈口的伤已被用纱布包好,一只指骨纤细的手伸过来,缓缓解开他领口衬衫。   这只手若能同他一般的狠,便一样能夺去他的性命,保全另一个人的性命。他□□她这么多年,至如今,她却学不来他的狠。——这只手后来颤抖着,一粒粒解开他的衬衫扣子,将他的身子侧过去,他并未出声,随她动作,只眸子一转,去看窗帘子上淡得如影子般要散去的白花。      麦色的背部血肉淋漓,早先被剪刀剪开的衣料下,布满不绝的痕迹,有些还是从前的,那颈上的一斧,以他的身手,原本势必是能躲开的,为了她,他没有躲。   她却并不感激他的这份庇护,因为这种庇护势必是要被偿还的,是要拿梦遥的命去偿的,她不能恨他,所以她的面目上只有麻木!……当这些伤口被小心清理时,他即便是那样坚忍的人,也不能控制自身失去本能痛觉。“疼?”她不觉问出口。   他唇一勾,菲薄笑笑:“你忘了我原本是怎样的人,这些小伤小痛算是什么!”   是,他本是毒的人。   有那么一刻,绾绾脸上的那层眼泪便“嗒”地一声清晰可闻的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至死方休。……她用细纱一下一下小心擦拭着他背上的淤血,白棉布小心缠缚得一层层的,裹上他整个胸背,若能将他从此束缚在此间这座废弃的破屋,若能永远便好。“余立山那,我去,我不会让他们有再一次对你动手的机会!”   她的眼泪忽然刹也刹不住,开口道。“你把梦遥的命留下来,哪怕是关他一辈子都可以,只要他活着,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将你要我做的这件事做好,一定会做好的!”   他这时侧过脸来,便看着她的手紧紧地搂着他的颈,她耳根后的发上还沾了一朵凋落的梨花,略发黄地停在发髻中,她将布匹缠至他身后的时候,倾身靠近,那一点梨花白就交溶到他的眼底,化成雪一滩般的凉涩。      这注定是一个即将死去的春天。    ☆、几处佳人此会同      霞飞路二十八号。东与敏体尼荫路交汇的一栋花园住宅。再过去一个路口,就是法租界的公董局。   因着地段特殊,白天时人声沸天,一入夜,反倒门庭冷落,寒鸦过界。   这一刻本已夜深,宽阔的马路上有巡警三三两两搭讪着点烟,临近黄昏时下了场薄薄的雨,高大的梧桐树淋了雨,湿嗒嗒地垂着,空气中有股草木石灰混合而成的冷涩味。   从街道上看去,街上大部分的灯火已熄去,唯有不远处还灯火煌煌。人声喧闹的是相次于百乐门舞厅的仙乐斯,歌舞不歇,即便是在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踩起飞烟走石,时代跌跌绊绊地赶着往前行进的时候,也不曾有半分停顿的意思。   此刻正有印度侍应生上前开了两扇镀了黄铜边的玻璃大门,歌舞声松了禁锢,肆无忌惮地潮水般涌了出来,里面的衣香鬓影立时如影随形般尾随在正从门里相扶携而出的一对男女身上。      女子身着一袭玫瑰红的旗袍,这颜色原本挑人,如今被一个正直妖娆年华的女子穿着,便是暗夜里也有抽枝生芽的活力蔓延出来,那印度侍应生不由得多看过去一眼,一方染了香水的亚麻布帕子便迎面不意拂了过来,他躲闪不及,被拂到面目,只得惶惶低下头去,就听一阵糯糯的笑声风情万种的飞了起来。   “别闹了,我送你回去!”低而稳的声音,是从这女子身边的男子发出,戴着顶罗尼帽,遮住了眉角鬓线,只有两道目光偶尔交错而过,底下露出微富态的小腹,是现任的江苏银行的总经理。   他扶着这女子的手臂一路下了台阶,虽是不远的几步路,还是抬手招了黄包车,一并坐到了街角那栋花园别墅前。此刻还在那梧桐树底下的巡警便尽职的往这边多看了几眼,对这样的情景仿佛是见怪不怪的,不一刻就将目光又转过别处去。   二十八号的那道镂花黑铁的大门外,也不知是否仆佣一直等在那边,听得门边有动静,已早早开了门,将女子迎了进去,低低开口道:“夫人,下午表少爷带着他家小姐来了,刚好夫人不在,说是晚些会再过来!”   那女子闻言,倒是愣了一愣,随即咯咯一笑,回身,拦住身边男子的身形:“你看,我这就来了客人,说好是昨日的,谁知乡下人总是不守时辰,难为,今天就不能留你了!”说着樱唇微迎,已含上那银行总经理的右边脸颊,“啵”地留下一个绯红唇印。   银行经理的脸色本已诸多不悦,无奈无功受了美人恩,方才尴尴转了脸色,“那便下次再约,可不许再放鸽子!”临手,往女子小蛮腰上便是摸了一把,又等了片刻,才悻悻然离去。   ——倒是这男子的离去,反而让那些此刻还野猫般游憩在马路上的巡警留意了一眼,这二十八号里住的是谁,他们都知道。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测,这一幢先前还灯火黯淡的屋子,猛然间亮起灯色,上下二层透出薄薄光亮,立时如一座暗水中浮现的水晶宫。这水晶宫的某处白花雕栏外,俄而便现出一个女子身着睡衣的身形,宽大的睡袍被露台外的大风一吹,很像是要裹挟了这女人一起乘风飞去,看在那些从马路上窥视而入的人的眼中,却是另一种流落风尘,胭脂红粉的狎昵和风情。   虽已是入睡的姿态,却是妆未卸,人尚醒,项中那一圈鸽血红的红宝石项链应和着手中那水晶杯中琥珀色的烈性威士忌酒,混杂的幽光笼上这女子的脸色,不断地变幻着,海市蜃楼一般莫测。   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上海滩夜晚,风也是往常,杜蝶衣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身后寝间的松木门被推开,有苏州娘姨小声来报:“夫人,表少爷来了!”   她自然知道是她等的人已来了,脸上的幽幽一时更深,似有些惆怅,旋即一下自嘲,饮尽了杯中最后一口酒,将杯子搁在矮几上,径自往楼下去了。   楼下的仆人已按吩咐散去,大灯下有人正开了橱柜,擅自取了她珍藏的好酒来喝,杜蝶衣在楼梯上见状,不由莞尔笑出:“一直等着你,也不敢出去,也推了应酬,好不容易将你等来了,倒原来是看中我这些酒,比看重我多些!”   她是风尘中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都天然一段风流姿态,看在楼下男子眼中,却是一种相交甚深,无须额外世俗作态,信然走上前,不顾自身的风烟漂泊,便是满满给了这女子一个怀抱,动作熟稔,有一种归的姿态和回巢的安然。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果如外界流传的那般,亲密非常。这屋子中现有的另一双眼睛便微微地黯淡了,将目光一转,去看向他先前倒酒的橱柜,各种样式的酒瓶,细长的,扁圆的,透明诱人的,在穹顶的照灯照射下,和它们所盛藏的琼汁一般吸引人,有死醉一场的奢望,若能不醒,自然更好。   “我们是见过一面,给!”一声短语,然后便果真将一杯酒递到了她面前。……绾绾的吃惊和惶惑都不及收起或者掩藏,对面那一张妖冶的脸上已浮起玫瑰般的笑容,她一时奇怪,她分明是从心底对这个叫杜蝶衣的女子有所防备,为何在见到她这样的寻常笑容时,竟也有些放下防备的心思。   那一杯酒滑过干涩的喉咙,从食道流到胃,一股暖意便从五脏六腑里升起,那是种稀有的暖意,带着她从未感觉过的安然,连她都不知不觉在身下的沙发中寻了个更为舒服的坐姿,“谢谢杜夫人!”这一句话,是自发的生于喉咙中。   对面那女子便呵呵一声轻笑。“果真还是个孩子,我同你叔叔的交情,照拂你本是应该,何来贪图你一声谢谢,以后只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若有什么不便,只尽管对我说!——等到了结账的时候,便同他一本结算清楚!他欠我的,又岂是一笔两笔,也不知道何时,便将我祸害得尸骨不存也不定!”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内里是藏着情义和怨嗔,连男子正在饮酒的姿态也有些僵却,那双乌黑的瞳仁一度望向这妇人,当中并不掩饰愧疚情绪。   绾绾自知便是领了这妇人眼前的这份义,也没想过会领会她的情份,不妨她突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也不知为何心中替她一酸,有些莫名感情缓缓流经过心里,这杜夫人的一些话仿佛是撬开了一道门,她这一生绝不可能会说,如今全由另一个人说出来,不觉得苦,只觉得心酸,眼眶已潮,却不会有泪能够掉下来。   她不会为这袭话落泪,杜蝶衣也不会。   所以在一刻,这屋子中的三个人都面带着极淡的笑,相互相望着,明知平生,任何人都不能从望着的人那里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只是这样淡淡地相互望着,似乎已都是平生能够得到的最多的奢侈。    ☆、明月空锁楼中燕   杜蝶衣后来看着少女削尖的身影被苏州娘姨孑然引向楼道,脸上原本那种淡淡地微笑终于散了去,换成一种淡嘲淡讽:“她还是个小姑娘,你当真舍得?”   仍倚在酒柜边的男子仿佛是被后面那一问问到:“舍得什么?”   “舍得什么?”杜蝶衣走近他,在他身侧的沙发靠上倚身,两根手指徐徐胆大妄为地爬上他眉骨,顺着鼻翼滑到嘴角边,浅浅停留,抚着之上那两道薄凉的唇:“你将她送来我这里,学的什么——可是如何取悦男人!”   “你本身是男人,当然知道男人要得是什么——”妇人的眼神有一刻恍惚:“当然你本来或许就是这样想的!而我也可以帮你把她捧成第二个杜蝶衣,可是她自己并不愿意,我看得出来!”   男子将自己的整副身姿缓缓沉进沙发中,手中点燃的那只雪茄,暂留在那截指缝中,有淡蓝的烟雾袅绕过他整张脸际,有一刻模糊他真实脸容:“一切之事,都以委员长之事最为重要。她是我一手带大,一直亲受我的□□,自然也该比别人接受更多的磨练!”   杜蝶衣不觉黯然苦笑,低头,身子前倾,将他手中那截烟取过,放于自己唇上啜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是,你对自己可以如此,对她,却未必该如此狠心!”   她说完这话,脸上那种自嘲之意恍惚更深:“我以前以为你会比那些男人高明一些,却原来也不外如是——她不过是遇上了一个不值得的男子罢了,值得把自己流落如此!不如早日寻个紫薇郎,也好过日日对着那从没有过良心的紫薇花!”   那一声紫薇花伴紫薇郎,余音袅袅,传进楼上那一壁转角,连眼前的苏州娘姨的身影也是在眼前陡然一晃,待更看清面前开启的门洞,那里面陡然也是一簇光亮飘起,引着她独自进入:“姑娘,洗澡水已备下,夫人说不让打扰姑娘,姑娘若有什么吩咐,摇铃便可。”   “好!”她轻声应道,全身的心力却还停留在这扇门外,倾力依靠在门楹之上,其实再听不清楼下的说话,只在很久之后,有人起身告辞,杜蝶衣起身送客,遥遥的几重门开了又关阖,然后在一个瞬间,所有的声音堕入底渊,再没有了声响。   她陡然恢复力气,将身侧虚掩的那道门缝关实,仿佛是要断绝什么的,目光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适应面前的这个房间,一步步地朝前走去,手指微低,去触那丝缎的羽被,滑滑地如触及一滩凉水。床边的那扇窗半掩,她揭去绿呢的厚窗帘半角,一辆车正停在宅子边,那道熟悉的人影不过在她眼帘中最后驻留了一两秒,然后箭步走进车中,并没有再回头看看,还是将她留在了此间。   最后连车子的声音都去得远了,消了踪迹。   浴缸里的水放的满满,整个身子浸入的时候便挤出大片的水来,哗地一声溅在白瓷地上,在这幢寂静的小楼中仿佛是惊起了一些什么,连那道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间的绿呢窗帘也无风自动了一下,透出一小道缝隙,招引了一些黑暗进来。   女子坐在一片水花中,身上一道道旧时的,或如今的伤痕,便在乳白色的灯光中显现,陌生的目光一点点的扫视而过,仿佛正看的,也并非是她自己的身体。她听到楼梯上有声音上来,便从浴缸中坐起,裹了身浴袍走到衣橱前,打开,橱里面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咚咚咚……”敲门声已响起。   “是我!”杜蝶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门自里而开,那被人领来这里的少女孤零零站在一片黯淡的床头灯中,整个房间的灯都被关掉,只寥留下一盏。少女的长发湿漉漉垂在肩膀,只裹了一身浴袍,毫不在意□□在外间的肌肤被甫见过一面的外人观察。杜蝶衣一贯看惯人情世故,一眼撞见这般初生婴儿般不肯避讳的人,也是一股冷凉自肺腑间直蹿上脑际,嘴角微涩:“天还冷,莫让自己着了凉,到头来苦着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她推她进去,那姑娘也是由着她,安静坐在床沿,那发上的水,亮晶晶的一条条的线滑过光裸的肌肤,渗进浴袍中,“衣服不合适?”杜蝶衣开口,起身去橱里挑出一件衣服,放在手心查看。   “不!”绾绾摇头,目光抬起,看着她,竟出奇的笑了笑:“我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   这话是真话,杜蝶衣却听出当中的痛苦难过来。她将手中的衣料在绾绾身上比划着,将她推到梳妆镜面前,指给她看:“你看,你的眉毛很细,像柳叶眉,唇很红,不涂丹琪唇膏也像玫瑰一样,头发很黑……穿上这个会很好看,男人看了你,大概都舍不得移开目光!”右手抚上她的肩胛,那里有一道银白的光痕,似波心般荡漾开来四五公分:“枪伤?”   “是,一年前受的枪伤,再下去些就是心脏呢,偏偏他开得不准!”绾绾略笑笑。   “看来你一点都不恨这个要杀你的人!”杜蝶衣目光微凉。   “我没有资格恨他,我们这种人,没有资格的!”   杜蝶衣原听得嗓口一堵,这时又听到那少女对她说道:“谢谢!”   “谢什么,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谢的!”杜蝶衣蓦地也扑哧笑出一声来,“谢我跟他说,其实你已经长大了。可是绾绾,他不会察觉的,他是那样的人,即便有一日察觉了,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那时候,你势必已经成为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杀人的舞女!不会有多少区别!”   “谢谢!”她对面的女孩子却还是再一度倔强开了口。杜蝶衣猛然“霍”地一声站起,狠狠瞪了她一眼,“真是个蠢孩子呢!”那双美目中流转着,愣愣看住她许久,最后哀伤笑出:“绾绾,我会帮你的,你放心!”她小心抚上她湿漉漉的还滴着水的发,“我会帮你的!绾绾!”低低地,如做梦一般说出。    ☆、云卧独醒华裳冷   午后的一场暴雨,来势汹汹,杜蝶衣坐在紫缎套的沙发中,只闻得四周都是风声雨味,这场雨去得也快,不过一时阳光便又从百叶窗子外洒进来,她起身推开了窗,便见眼前一片青岚的夜幕。   已是夕阳近黄昏,寥寥的几盏淡灯摇曳。   总算,又到了一个霓虹夜的开始。   从前的日子,对她来说,大多是等的日子,白天的时光很难打发,她是上海滩那些大佬们手心捧着的艳物,也理所应当的成为了所有女人的公敌,要担当怎样的风华绝代,就要能耐得住这风华绝代后的灰暗发霉滋味。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所以她承受得了。   不过如今这偌大的房子里多了一个人,让这个一向在白天都是死气沉沉的花园别墅忽然多出一分活气来,但这份活气却是带着诡异的,或者一个弄不好,就将她也最终摧到了绝地中。她把玩着手中那串暗盈盈的酒红色玛瑙珠。门上一记敲响,“夫人,那间松香色的晚礼服已从洗衣店取来了!”门随即被推开,苏州娘姨将新熨烫好的衣服小心翼翼平摊在床上,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弓着腰又准备悄无声息的退下。   “等等!”杜蝶衣好像想起些什么,“君小姐那边怎样了?”   “刚送去了茶水,师傅说就快了,约莫再得一盏茶的功夫!”苏州娘姨回道。   杜蝶衣点点头:“这就好,就说不能耽误了出去的时间的,你下去吧!”苏州娘姨退下了,又独她一个人留在这个天将暮的房间中,霞光泠泠的,从半掩的窗子再投到对面的大衣镜子上,折射开来,整个房间立时都是浮光,虚得摸不着边际,她站起身来,走出这个房间,房间的走道上铺了厚厚的法国运来的地毯,这一步一步走过去,身姿摇曳,却是透着孤冷的色,是一朵绝少被人瞧见的孤冷的红罂粟。   等走到其中的一间屋子那里停下来,门开着,里面乌洞一般,却有一盏白炽灯刺目地亮着,那个男子带来的姑娘半裸着后背靠在美人榻上,苍白的肌肤上,一朵硕大的墨玉莲花已开了出来,剔透得能看见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拥攘着,是用最简单的颜色深浅刺就的,却有魔力般随着背部紧实的肌肤纹理徜徉地开着,盖过右肩胛下那一片银色的光晕,企图掩盖一些曾发生过的事实。   既是用针一针一针的刺下,每一针应该都很痛,那女孩子这时拥着胸前衣襟侧过脸来,望住她,勉强笑了一笑。恰旁边留声机中梅卿一声声低幽慢咽,摧人心肠,牵肠挂肚地将整幅心思都揉成了线团,再理不清。   杜蝶衣便依着身旁沙发,坐了下来。   再一抬头,那姑娘半幅缀满背部的花枝便摇曳生姿,如活着般沐风而动,映衬着那姑娘凉凉半段目光,杜蝶衣与她相视瞬间,蓦地嗓子一噤,只觉得满喉咙的苦涩。   “君师父以前教练功的时候,必然会留下伤疤的!”那姑娘似察觉到什么,先她开口。   “以前当真有上过台?”杜蝶衣便问。   “有的,六七岁的时候作童生,票过戏。君师父早年坏了规矩,不能再在大戏班里讨生活,只得屈身去江湖码头的小戏班讨生意,收了我们几个,更养不起,便去做不露脸面的摔地武生,次数多了,有一次从两丈高的戏台上摔下来,便再没有醒过来,我们这几个后来就都散了,那段日子也不过七年。”   “后来,便遇上了他?”杜蝶衣微微一叹,也不知是否为这一番因缘际遇感慨。   “夫人!”那姑娘这时唤她道。   她方才惊过神来:“梅老板的曲子是真真的好,这纹身也做得好!”旁边的纹身师傅听了,站起身:“是君姑娘这性子好,忍得痛,老朽才能手不抖放心扎下去!”   杜蝶衣点点头:“师傅辛苦了,跟姨娘下去领了钱,只是有一点,师傅应该知道管住自己的嘴!”   那纹身师傅忙应答:“懂的,出了夫人的这个门,老朽自然什么都忘了!”说罢,自去收拾行囊生计,被候在门口的苏州娘姨领了走下楼去。那一盏白炽灯被纹身师傅熄灭,仍带走了。   这房间里陡然陷入一片灰黑,绾绾已整理好衣服,这时回过身来在暮灰中看着她,两个女人的目光这样相对而视着,许久。杜蝶衣后来轻轻叹出一声道:“如今可准备好了,君小姐?”   那对面的女子原本一直瞅着她的眼睛,仿佛是要看出些什么,听了她说出这句话,瞅着她的那对眼中渐续有一种气息在空气中缓慢的繁衍着,又似乎太重,最后灰尘般的坠了下来……忽然抬头对她笑了笑。      七重天夜总会的生意历来特别的兴盛,盖因华洋杂处,往来皆是显贵富要,而七重天的背后老板是杜云生,所以也从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若要寻个与世安然的地方,显然这里再是不二地选。   人流如潮的另一个缘由,也概因这里是上海滩这个花花世界最可能居美猎奇的地方。   男人是为了征服这个世界而生,但太过霸道的武力过于刚硬,容易摧断,于是女人的美丽便在此际应运斡旋而生,得以施展。上海最柔媚的女人可以在七重天捕获,上海最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也从此间霓虹中摇曳婀娜而来……梦幻般的灯光,玫瑰花图案的地板,浪漫的爵士音乐,光滑如镜的弹性舞池,若此时,再有一个曼妙女子杨柳含烟,风情万种出现在眼前,又怎能不让任何一个俗世男子神情为之一畅,销筋烁骨!   时常来七重天跳舞、消闲、挥洒青春的不妨富家子弟,但这样的人物只算二流,一流人物从不显山露水,即便来七重天也是淡泊行迹,常为人所难察觉,苏星河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虽已年过四十,事业也算小成,如今担当了江苏银行在上海的分行行长,多年修炼养成了一段士绅风度,妻女俱在苏州,生平志向都已踌躇,唯一欠缺的不过是红袖添香,夜来秉烛两相看的旖旎。   而七重天,便恰是这样的一处所在,能让他寻到那样的一个女人,能够锦上添花,并不会给他添很多麻烦,偶尔的挥金如土,于他,尚是一件可以度量的事。   此刻他一人独坐在一角包厢内,手中的玻璃杯注满半杯同样透明的液体,微微地一晃,如一团眼泪被包裹着,冲不出包围圈,在愈来愈急迫的大提琴的低身催促中,委屈地即将坠落了下来——   他在等人。   七重天的门口这时一阵轩然,有笑声随后传了过来:“是是是,我来迟了,过会儿必给张董事来赔罪!”   苏星河从这边看过去,便见女子那双丹凤的眼中,波光流转,四顾生辉,仿佛单以一人之力便能让面前的这片空气因她而像重新活转过来般流动起来。杜蝶衣无疑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上海滩的女人。他这样想的时候,嘴角稍稍地抿出一个笑容,在笑非笑的样子。   玲珑的身段在一众人中寒暄往来,过得一刻才转过云母屏风,出现在他面前,今儿个穿的是一身松香的晚礼服,衬着雪白的高挑颈项,有平日不曾有的素色宁静,是雾里看花的一层烟,摸也摸不着的。“今儿个是来晚了,你等得久了?”柔柔一声安慰,俯身为他将半杯酒斟满,却又随即蹙眉道:“倒听说胃炎刚好的人,是多喝不得酒的,这一杯,就当是罚了我吧!”浅浅一笑,举杯,将那杯她刚替他倒好的酒径自饮下。   见此,苏星河脸上不但没有忤色,甚至有些淡淡的欣慰,开口道:“我该去接你的!”   “不过几步路。倒是被人看见,又要满篇章的讲你的话,也是对你不好的!”杜蝶衣笑着接口道。   虽明知上海滩所有的男人,但凡有些实力的,都是能受到这女子这般细致维护周全,他苏星河不过只是瀚海一沙而已,但他还是情不自禁的抬手,温柔的握住了女子此刻留在他肩头的一截皓腕,轻轻的握紧。   杜蝶衣却并没有立即在苏星河身边坐下,而是朝后看了一眼,唤道:“过来吧,苏老板不同其它人,可以随意说话的!”   苏星河这才看清,还有个不远的身影停在旁边,淡的天蓝色礼服,胸口一团涟漪般的褶皱,这刻脚步一动,便水波般潋滟,不但是衣襟在随水晃动,连那个女子的新烫的齐腰卷发,那一双洁净脸庞上的眉毛和细长的眼颊,也仿佛是水在沉睡过后,此刻是召唤人去唤醒的。   这个女孩子不是杜蝶衣那样的,天生生就的风韵,一旦霓虹闪耀,便能风华绝代的出现在镁光灯之下。而是一滩凉薄的寒水,是突然想让出现在水镜面前的那个男人,心中生出怜惜,情不自禁的想要将这潭水揽进自己心窝深处一个秘穴,小心收藏起来。   至少,苏星河在甫看到这个女孩子的时候,是这样地想的。   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眼波中心事并不表露,微微半躬起身:“坐,不要客气!”坐下时,已将杜蝶衣的掌心重新认真握在手中,“正纳罕你今天倒穿的素净,原是为了配了这位小姐!”   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人,也是感谢他的体贴,杜蝶衣莞尔一笑,“什么小姐的,前阵子不是跟你说过,我乡下那个表哥带着他家丫头过来。”说着,俏皮脸色一转,“倒猜猜看,小丫头是来上海做什么的?”   她这一问,苏星河脸上倒一下尴尬了,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正想敷衍着,杜蝶衣却已乜眼笑着看他:“你倒是看轻我家的人,虽是长着一张好颜色,却未必都是要像我这般过活的!”   苏星河被看穿心事,着急捉了她手心:“你知道,我不介意你那些事的,我同你不是走过场就算数的!”   杜蝶衣看着他握她的手,不免轻的叹出一口气,那笑容也不知是虚是实,却是真的徐徐衍生到唇畔,回头笑道:“六月,给苏老板倒杯茶来,你要上台,苏老板是必会来捧场的!”   苏星河一惊:“六月小姐有场子?”   “下个星期,在共舞台,是六月第一次在上海登台,虽是小打小闹,你若是不肯来,我还是不依的!好歹是我家的人”杜蝶衣道。   “唱的是什么?昆剧?”苏星河不免好奇。   杜蝶衣不禁以手捂唇:“怎的,还嫌上海滩只出一个露兰春不够,六月唱的是京片子。”   “这倒是稀奇了,女子登台唱旦角,上海倒是不多!唱的什么?”   “是花衫!”杜蝶衣替答道。   苏星河一点头:“倒是学的好,演的谁?”   “尚学的不多,虞姬堪堪才可以!”   苏星河目中不觉有赞色:“倒同她韵质挺像的!怕是可以演得好!”   杜蝶衣一手抚了他肩头,此际依附到他耳旁道:“坤班毕竟上不得台面,女戏子更是下贱行流,她阿爹的意思,不过侥幸若能遇到一两个好的,否则这在乡下,也就这一两年找个杀猪贩菜的,也就嫁出去了,我倒是替她可惜的,才招呼她来上海试试。”   苏星河于是恍然,这时再去看那女孩子,目光中已有别种恻然,因而拍胸朗声笑道:“单不论六月小姐是你的表侄女,就算是仗义,星河虽好友不多,必也会替六月她留意着好夫婿的。”   一直安静坐着的君六月这时仰起头,仿佛是看到未来虽然仍是雾气稀薄,但已隐隐有了一点希冀,唇微微绽出,“多谢苏老板!”起身,为苏星河斟满了一杯酒,一双素手递过来,腼腆一笑,便露出一口雪贝似的齿。   那淡蓝色的水波再次如烟荡起,带来让男人庇护的成就感,便连苏星河这样的老江湖也不觉有微醉的感觉,遂含笑接过。    ☆、前生咽断后生迟      君六月的首次登台,并不算轰动,也不是籍籍无名,石沉大海,后来在街头行走,也偶有被人认出,她名字的大多数时候,还是被带在杜蝶衣后面,才能为人所念起。   真正让她的名字被人挂在口风中的,是后来,一个月后的杨小楼来沪演出。   大抵是辛亥革命之后的新风尚,给了女子一种尝试的机遇,竟然连杨小楼这样的名角竟也同意让这样一个女子来串班,于是君六月的名字一日而红。   显然,苏星河在当中的出力并不少,他既是杨小楼的戏迷,两人更是往年的八拜之交。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凭窗栏望下去青蒙蒙地一片,金色的残阳缓缓成为遥远一点昏暗的浮光,慢慢地黯淡,这一刻的海上华城其实跟任何一座内陆的城市一般荒凉黑暗。然不过片时,雪亮的电灯光四射而起,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应和着头顶那轮半弦月,便似有一种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缥缈感觉。   这夜上海,是海上顷刻生出的一朵散出魅惑味道的睡莲。   这寂静的屋内,并未燃灯,光影在最后的消退,门边有人轻轻敲了一记,君六月在烟灰色暮色中抬头,杜蝶衣已推门,并未进来,倚在门口,两个女人相互看着一阵。   “稍后苏星河会过来接我去仙乐斯。”停了一停,“驼子待会会带你去天蟾舞台看看,熟悉场子,我听人说,余立山已经到上海了,定了的那个包间,到那会有人告诉你的。”她这时走近几步,将手缓缓抚上君六月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似乎正要转头走开,忽然又头也不抬道:“绾绾,有些机会是要自己抓住的,应该试一试。别人不肯给的,如果连最后一试都不试,是要一辈子后悔的。”   君六月眸色惊动,微诧异,不知她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杜蝶衣抬身,犹豫了片刻又伸臂拢了拢她鬓边的发卷:“傻丫头!”并不再答她,这回径自头也不回的走了。苏星河大概是一直等在了下面,不一会就听见两人推门出去,汽车发动开走了。   楼下的石英钟这时铛铛铛的敲起,仿佛要把这楼里这样的静都敲碎开成一片一片展览似的。   不过一月的时间,一日日的等着——却原来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从天蟾舞台出来的时候,天已全黑。   上海的街道很宽阔,却似乎还是挤不下那么多人,到处都是声音,容不下她一个人的思绪。然,那些嘈杂刺耳的声音仿佛进不了耳朵,明明是这样喧扰的世界,却还是她独自一个人,一个人穿进一条小巷,独自地走着,路旁有一家很大的馆子,她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间白漆木隔开的房间,大多空着,她坐了下去,招呼小二点菜,点了一大堆,却吃的极少,看见馆子门口有几个悉悉索索的细小影子往里窥视着,便招招手,让他们过来——一群小乞丐呼啸着冲过来,迅即地吃掉那些食物,然后又海啸一般退去。   四周再度安静,她站起身,走出去,原来外面方迅即下过一片小雨,沥青路面上湿漉漉一滩滩,踩上去如趟进一截黑色河流,这条河流向四周衍散开去……在一截电线杆下边,有一个人在卖糖炒栗子。   她的脚步没有停,眼神却愣了愣。   下雨天黄包车紧俏,连着几辆都是呼啸而过,飞溅起一粒粒的浑褐色水珠飞上她大衣角上,一辆黑色的雪铁龙从对过的街角驶过来,深蓝色的纱帘后仿佛有人撩起车帘一角,往外看了一眼。   看了一眼后,那帘布又放下了,那双眼微微黯了,吩咐道:“开车吧!”   雪特龙留下一声唔的按喇叭声,车往前开出,隔着十米的马路两端,就从君六月的身边开过。车轮子撒起一片水花,像是一顶顶开在半空中的水做的伞。      就这样走到霞飞路二十八号的时候,四周路灯已晃得雪亮,她的头发也湿漉一片,两腿如灌了铅,心上也是坠了一粒铅,走到那所宅子面前,迟迟不进去,门房看见外面的黑影子,诧异着上前,开门第一句倒是:“怎么,小姐才回来,表少爷等了许久,等不着,走了!”   她在那些称谓中斟酌,想了片刻,眼神陡然雪亮一片,猛得抬头看看前面的洋楼,又猛然转往身后看去。身后是一片光的世界,刺目,白亮,开着一朵朵盲人眼的灯花,一处处地流动着,一朵都抓不住。   她的后脊硬靠着黑铁大门的栏柱,磕得硬生生的疼,那种疼长出根须,一点点往肌肉里钻,钻进胃里,肠子里,九曲十八弯的吞咬,让人丧失去最后一点力气。   她忽然想起杜蝶衣临离开这幢洋楼前说过的话。   杜蝶衣一直是看在眼里的,可是她不知道,他连最后一点机遇都没有给过她。      二楼她的房间。台桌上多了枚烟灰缸,烟灰缸中有两个半截烟尾。他在这里等了她两根烟的时间。她转过身,衣角扫到一个纸袋。一纸袋子的糖炒栗子,仍有余热,那一点点余灼蹿上她接触过去的指尖,突然蹿升至五脏六腑,火烧上身那般难受。   一堆栗子壳归拢在一边,剥好的栗子放在一个雪白的白瓷盘中,她捻起一粒,放进嘴中,很甜,那种甜入了喉,却成了苦楚的,苦得五脏六腑都绞成一起,她猛然拿起大衣,往楼下冲下去……   “君小姐……君小姐……”门房在她身后遥遥喊着,追上几步,看着那个瘦的人影被挤进人流中。      车如流水马如龙,到处都是车头车尾的灯亮着,她要从那人海和车海中挖出那个人却是纯属痴心妄想。上海上空这场下了片刻的雨这时又淅淅沥沥下起来,越下越大,终于劈头盖脸,砸碎了梧桐叶。   君六月在这片乱雨街头一棵棵的梧桐树底下走过,目光在街道中寻找着,终于走不动了,倚着墙角倔强的不肯屈下身子,像是被硬生生涂在墙上的一抹灰色的油漆,雨水淋漓畅快地顺着她发丝和脸颊滚滚而下。   车灯渐熄,人流渐散。不远处一辆车中后来走下一个人,细高的皮鞋跟踩过漫过来的水花,擎着把开满紫色郁金香的洋伞,走到君六月面前,俯身,将她整个小心搂在怀中。“回去吧!”杜蝶衣轻轻道,目光穿过眼前的一片雨幕。   “其实那时候,他也会给我买风车,有五颜六色风叶的那种,他的拳打得很好,那些小孩子欺负我的时候,他一挥拳头就可以将他们吓走,但是后来他不再保护我,他让我自己用拳头去解决那些事。”君六月在她肩头,这时用很低很温和的声音忽然说道。   杜蝶衣仰起头来,她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半幅被雨水湮湿的侧鬓,杜蝶衣美丽的眼睛中突然有一种了然的痛意。   “他是知道我喜欢着他的,可是,一直都是只能当做一个孩子。但即使是不当做孩子又能怎样……”她手上一只白玉镯子,还是前两日在玉煌斋新买的,她一只手抚着另一只手上的这只白玉镯子,一点一点,退路似地,浦西江边的大钟忽的敲出沉重的击响,即便隔得如此遥远也是清晰可闻,要敲醒一些人,要将她们从最后藏身的那处水域中□□。   “绾绾,这上海滩十里花花场子,若要是谁真动了性情,该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杜蝶衣叹出道。   “谁又该那样的破釜沉舟呢?”   君六月抬头看了她一眼。衣香鬓影,十里歌声,却连留一点缘分都是奢求艰难……她听到那只镯子从她腕上脱出的声音,叮的一声,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汉兵尽数掠楚地      更声已重。   虞姬高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   然后她转身,走出了大帐。      虞姬见了他最后一面。她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虞姬知道这或许是她见项羽的最后几面。她也知道,她没有见到他的那一刻,其实也是最后一面。   没有月光,只有四面楚歌,模模糊糊地传过这片来,声音很低,被风吹一下就能吹断,却如幽鬼一般,有埋噬人心的蛊惑,一末末地带着触尾黏上人的皮肤,从皮肤上再钻进去。   虞姬的脸色苍白,衣上的褚红璎珞在悉悉索索地如虫鸣般抖动。   四周是士兵窃窃的声音传来,这舞台上却独只有她一个人,唱出最后的祭歌。“看,大王睡卧帐中……”莲步轻移,置身荒郊站定,猛抬头却见碧落月色清明。   (白)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闻得四面楚歌声音。玉颜倾白,峨眉一低,婉转眉梢,再抬起,已是大漠般的荒颜。   推帐而入,那人已被歌声惊醒,背影萧索,背她而坐:“四面俱是楚国歌声,刘邦尽得楚地!孤大势去矣。”   他一贯骄傲自恃,肯说出这样的话来,怕已不存后路,她看他那灯下背影,便看出七重幻影来,一重重俱是往事迷离,他自乐坊中仗义救她脱困。虽是脱困,却须臾落入另一个窘境,背秦大业,要化作一身淡绯色的织锦斗篷,随在他身后风中鼓荡,沾烟尘,染血渍,成为一个面色从来苍白,对上他憔悴脸庞时,却从来留有一丝旧有微笑的女人。   “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图破围求救,也还不迟!”她开口道,翘首望他,眼中还有殷切盼望。   他沉默不语,半晌却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愣了一下,忽听出其中所藏之生之命定之音,那脸上原本虚的笑容恍若风花开出,袅袅然站起:“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他一愣,稍后意解,漠然点头。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剑影如虹,去势如破劫。劫不能破,空结如网。束紧,再束紧,束缚的无力呼吸,忽然听到清脆洪亮雨天中那枚白玉镯子叮铃一声坠地,“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   虞姬一眼看过去,接上西楚霸王最后的目光,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剑花一挽,兀自飞上玉雪颈项,血陡染四帐,涂成一幕出嫁的衣,做成那一袭永远随在他身后的淡绯色的织锦斗篷。   血干后,那绯色变成暗的一滩渍,他暗自看了许久,蓦地拔剑而起,杀了出去,最后自刎在了乌江亭。      他是旷世英雄,生时雷霆生威,死时也要彪占史书一卷,独这一幕,却是那个女人的舞台,用性命来作祭奠的。女子的高音终究是显出一些尖刻,杨小楼的唱功却是清脆洪亮,行腔朴直无华,唱念俱占神韵。因是修得炉火纯青,那霸王一嗔一惊一伤都是入骨入脸,幕帘徐徐挂上,这一出戏便是尽了,人死了,缘也终尽了。   他竟至痴痴复走前一步,将那虞姬脸上一行半干泪迹轻轻拭去。叹。男旦终还是梅君的为世间无二的好。   然演的再好的男旦,或许终是男人,男人是不能理解女人的那种千疮百孔,千回百绕的感情的。而唱戏这门行生,说是难,难到百年难得一人,却又易到临水是缘,若以命相许给了它,便引人不能轻易离开目光半寸,只得一种缘分,只得片刻缘分。他自问是见到了真的虞姬,虽然这个虞姬身上有着缺陷,有着遗憾,但恰恰又是这些缺陷和遗憾,反倒是让这个虞姬愈发地活生生起来,是从舞台上一步步袅娜直走到了他的眼前,带着那样一种凄厉赴死之美。      那时的男女同台是有伤风化的,杨小楼这样的大师更不能身在其列,然谢幕后,那虞姬一步步走回单人的换装间,将那粉彩铅料一并除去后,露出的却仍是一张女子脸。瀑般的长发自发套中脱开束缚出来,黑色的眸子水光动人,却有一股哀冷神色不请自来,是此刻灯下现世中活脱脱的虞姬出现在眼前,单穿了内甲,语声轻微,这时回头:“驼叔,我今次唱的还可过的去?”   驼子立在门边,正将换下的一身行头小心收好,一愣,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我后来看见余立山的包间空着,人大概已走了!”   虞姬出场的时候,目光掠过那处,是看见过一条坐着的模糊人影的,现在知道了这样的结果,脸上神色幽幽,一时几疑还在戏中,蓦地脆亮开口,“看来这一回他再怎么神机妙算,终究也失算了。”   驼子点点头,却更似松了口气:“这样也算好,余立山那,他或许会另安排人去!”   君六月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眼前的镜子出神。那团镜面黑混混的,任何东西丢进去,怕都作了黑。她终于没有做到,于她自己,是好的,于那个人,或许会对他失望的吧?……那卸妆镜中忽的反泛出一蓬乱光,印进她同样冷黑的双瞳,她忽然想起那具漂浮在河水之上的黝黑棺材,想起那一刻的惊悸,想起那种感觉,还能听到的,他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   其实走到最后,她是辜负了自己当初的那份心意,挟带了不知不觉的私心。   驼子走后的化妆间如此死静。   君六月咄的一声站起,手碰翻了面前的瓶瓶罐罐,她也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取了大衣夺门而出……疾步走道之中,各色的光影入目,各色光影中各色的人脸接踵劈面而来,她扒开剧场的后门,一个人奔了出去,只听得身后的铁门“板荡”一声敲在墙上,余音鬼幕般散了开来,挣到耳边来,这声音使她又一点点冷静了下来,将呢青大衣披回身上,才一步步慢慢地从这条小巷子踱了出去——   那大团的月光便笼着她,走到哪,都是凉晃晃一团,是那个叫虞姬的女子的命运一直跟在她脚后头,至始至终。      霸王别姬共演了三场,演完后,驼子一人先回了南京。君六月早在开演前一个月就从杜蝶衣那搬了出来,租的是埃斯丁宝路上的一处小房子。三月的租期还没有到,她便一直住在那里,南京没有消息传回来。   她大概清楚他对她的失望,所有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小房子中的光影一日日地变化着,唯一不变的是坐在其中的这个女子。太过寂寥,她有时也还低低的唱,一日忽然唱到“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伴紫薇郎”,忽的泪水津津而下。   她去寻过杜蝶衣两次,杜蝶衣都应酬在外,或许也是避而不见。   驼子后来一直留在了南京,再无消息传过来。   君六月忽然明白一件事,她又回到了那段在邵桥的日子。   夜后来慢慢地深了,一记圆月好似烧饼似的挂在半窗口。   她的身姿斜倚在窗舷上,远远近近的吵扰声过去后,这里像是被永久遗忘了一般,要慢慢地沉回水底去沉睡……间或的一两声狗吠,有人往这门外边一路走过,脚后跟嘟嘟的敲响,然后走过去了——   这样的回数经历到后半夜,她终于靠在窗口,枕着月光睡着了,月光寒噤噤地笼了她一身,梦中仍是一片嘈杂,一会是早已忘却面目的那位君师父拿着手臂粗的木棍戳过来,一撮,手臂上便留一个紫红印子。下一个场面却是君师父从二丈高的台子上后背着地的摔了下来,一次又一次,在最后一次,血从君师父的后脑勺那淹了出来,将他身周的那几块木板子都淹红了,台上突然的死亡,台下一片惊恐的叫声,脚步杂乱。   …………   君师父的尸体被人搬走了,交给了停尸房处理掉,那一处血的人形却还在。   君师父留下的不多的钱在置办完最简单的丧礼后就所剩无几,于是那个穿着拷绸衫子的人这时出现了。她和雁鸣躲在桌脚边,妄图避过一双双毒狼看待小兽的目光。   但那是妄,她和雁鸣被带走,因为是君师父收养的孤儿中长得最好的两个。被带去的地方,就是她救下的那个浦江轮渡上的穿大红袄子的小女孩将要去的地方。她看到脂粉迎面扑来,香气醉得人要立时呕了出来,拷绸衫子在那边讨价还价,有人对着她和雁鸣指指点点,雁鸣一直在哭,小小的身子悉索寒蝉似地抖着——   拷绸衫子论定了价格,过来拖她们往那个高挂着大红灯笼的地方去,那里存着衣香,鬓影曈曈,女人婉转的妩媚下总是漾着一种悲伤,再美丽的女人也是如此,再丑的女人也是如此。   她看看身边的雁鸣,雁鸣的脸上此刻就泛着这样一种悲伤,她忽然不寒而栗,猛地俯下腰,雪白细齿咬在拷绸衫子的手背上,拷绸衫子像是杀猪般跳脚吼了起来,松了手,一个嘴巴子将她扇到一边——   她立起身来,冷冷看了眼前一眼,忽然掉转身往后面的大马路跑去……她跟着君师父练了这七年的功,每逃跑的那一步后都有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子戳过来,所以她只能拼命地跑,这当中还夹杂着雁鸣抽噎的哭声,渐渐地远了。   身后拷绸衫子的骂骂咧咧声一直追到多远,她都记不得,只想着也许这灯光人影中会伸出一只手来——可是没有,那么多的人,全都是迷离的人,虚影似的,只能靠自己一步步的往前闯,最后,甚至身后早已没有人影,还是不敢停下,路的尽头是黄浦江,没有第二条路,她“嘭”的一声跳进去,被浪甩到齐腰深的淤泥中,一手一脚的爬进苇草中躲了起来……      黄浦江的浪退了又起,起了又退,她饿得虚了,恍惚睡过去一般。听到有人在说:“是死人吧!”   一睁眼,便果真见到一个人,是李梦遥。她的嘴巴已动弹不得,李梦遥将刚打架抢来的半片饼子用半搪瓷盆子水泡着,一点点送入她胃里……她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张嘴咽下都是一次被从骨头上扒下肉来那般的疼楚,但是她知道她不经历这种痛楚,她很快就会死掉。   梦遥一直看着她扭曲地咽下食物的脸,没有哪个人在对待食物时会有这样狰狞的面孔的,不但他看着,他身周不远处的那群刚跟他抢过这半张饼的另外几个流浪儿也在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脸上的神情也很虚,虚得就像死亡的气息随时都在头顶游荡着然后即刻扑下来一般……   雁鸣在那个地方待了一年多,就被人包走了,是个老遗清,据说在某个晚上悄悄投湖死了,尸体过了三天才浮了上来,泡得面目全非——这些都是后来梦遥跑去打听出来的。   她那时候很少说话,跟在梦遥的背后就像一条影子,她的身体虽然瘦小,却跟豹子一样的凶狠,她跟着梦遥混迹在上海滩的各条小巷中,努力的活下去,直到有一天,被用麻袋捆住了塞进停泊在黄浦江上的那艘船舱底层。   这一幕幕如在水中重新漂起来,像是月光般无处不在的笼着她,她逃去哪里都不可以,她有多少年强迫自己不愿去回想,此刻都一分分想起来,每个角落都回忆得清清楚楚。   她曾经只是想要活下去——然后有个人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如今,她却奢望得到更多,因为奢望,于是产生了痛苦,那痛苦都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她沉浸在那一场溺水的回忆中……半昏半沉的头痛欲裂,心却慢慢地沉淀了下来,忽从未有过的死静。所以能听到另一拨的脚步声接踵过来,悄悄撬开了院子的门,还有这小房子的门,不是一个人,至少有三个。   最重要的那个人是在最后走进院子的,然后踏上屋中那一截孤悬着盘旋而上的楼梯。   她似乎仍在梦魇中,不肯抬头,等到回转身时,便看到几点烟火在眼前暗红色的跳跃着,像是另一种引渡人的灯光,哪怕这灯光后面是伸脚即堕的渊,她此刻也已明白自己的去向。来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制住了她,她像一个破碎的枕头般被掷到屋角的那张床上,落魄可怜,没有一丝能反抗——余立山,这个男人,终于出现了。是最狡猾的狐狸,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轻易绝不涉险。   因为他是王亚平最堪信任的手下。    ☆、纷纷故叶落寒砌      杜蝶衣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抽完最后一支,她伸手去拿烟壳,里面空空荡荡的,她四处看了一眼这所同样空空冷冷的大房子,突然拎起那个装满烟蒂的烟灰缸就扔了出去,烟灰缸砸到对面装酒的玻璃柜子,玻璃“哗啦啦”地全碎了下来,仆倒在地上一柄柄仍是如刃一般。   “余立山就是个流氓!”她突然扬唇,绯红的唇,有一刻有确信的毒意,讥诮而出,“曾如你所愿——我原以为,你这一次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本是逢场作戏的人,向来与人迎合,如今突然撕下那张从来旖旎作笑的脸。“我是真的想看看……”   她就站起身,走过去,指着仍倚在酒柜边的那个着青色中山装的男人的胸口,将右掌贴了上去,“里面是不是早已是空的!”   地上的碎玻璃仆倒如一柄柄杀人的刃,杀了谁都可以。   “她已被带去香港。从香港转道去了广西!”男人的声音却冷漠,从来听不出半分悲喜,此刻也仍是不能,俯身,将一枚鸽子蛋搁在案几上,那枚珍贵异常的鸽血红钻镶嵌在一枚银托子上,泪水般的一滴,后来被杜蝶衣托在自己白皙的手心,便如那泪从她自己眼眶子流出来后,坠在手心成了一滴血红的泪。   杜蝶衣盯着这枚重回自己手上的不菲珠玉,勉强笑出:“若早知道是这样,不该将它让你拿去托卖了给郑汉民作香港周旋的钱资,或许广州事变那次你失败了,被人做了弃卒,反比现在这样要好一些!”   男子浓眉下微深,凉凉叹道:“蝶衣,你从来不管这些事的!”   “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不过这些分量。但如今这一件,却是与你联手做下的孽,怎会不恨!”杜蝶衣蓦笑怨道,“我自认露水情缘,何来情分可言!却不料你比我毒上十倍百倍……若说你从前救过她一次,如今就是明刀明枪杀了她一次!”她一乜眼,看着他,那段目光水波般地忽然都转成冷冷的哀,“或许,趁现在去补救还来得及!我从未求过你,你只当这一次!”   男子于是沉默,许久没有说话,最后道:“晚了!——她很懂事。”他嘴上留下的一截烟尾,被俯身,捻灭在地上的烟灰缸中。烟灰缸躺在一堆碎裂的玻璃残片中。“她若想走,以我教过她的身手,从余立山的手下那离开,绰绰有余!——拿王亚平的命来换梦遥的命,这是我和她讲好的条件。”   杜蝶衣喉咙一滞,一口气几乎喘上不来:“若梦遥果真在广西那边,那她的境况,岂不是更加危险?”   “这一回的事我选了她,她既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其它。也是我可以给梦遥的最后一个机会!”男子这刻燃起另一支烟,啜下一口,徐徐吐出那个沉重的烟圈,那烟雾笼他面目晦涩异常,“梦遥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知道他应该怎么选!”顿顿,语声无端转低。“他和绾绾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都是我养大的孩子,我并不希望是我亲自下达对他们的制裁令,她是唯一能让梦遥能回头的人!”   “所以早在你最初的安排中,就已是非她不可!”杜蝶衣只觉手骨一片恓恓的凉,忽笑,眼眸转薄。“这竟还算是你的恩慈!那在你的打算中,她又算什么呢?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还是你手中一件可供心甘情愿驱使的工具?其实你跟余立山有什么区别,你跟那个将她和雁鸣卖去场子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只为了成就你自己的事业,你却还在用她的感情!所以梦遥才是那个聪明的孩子,可他还是最终逃不出你的掌心!”   他眼中陡然一片沉重。“非为了我的事业,而是为了委员长的事业!我只听命于他一人的事业,这一点,绝不会因为谁而更改!”   许久的沉默。   那枚价值不菲的鸽血石依旧躺在杜蝶衣的手心,血似的一滴泪。“那她如果失败了,”杜蝶衣忽喃喃问道。“那她和梦遥两个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男子的眼神原本已长久深水般沉了下去,此刻突然变得又有些波澜起伏,“昨天九点广西通讯站收到不知名站点发来的电讯,传的是王亚平在梧州的据点。”复扬起的头颅,眼瞳中那片冷酷在下一刻愈发的浓烈,“我已安排下人去接应她,所以,她应当会很快回来。而作为交换,我会尽力实践我的承诺。”   “对于我,蝶衣,莫要对我太为苛刻,我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做的是什么,既然身在其位,必谋其职,我有我必须去做的事,有些东西,想来对于我已是种奢侈,这几年来你应该早就明白,所以,蝶衣,我们才能保持现今这种关系!对于她,这也绝对是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或许等她再大些,我会替她寻一个好人家,不会让她再过这种日子。我能做到的,仅只有这些。” 被她掷在黑色大理石上的那枚烟灰缸,他屈身拾起,仍放回桌面,起身,准备离开,“你义助过我之事,我永不忘心。它日若有急遇,必也能得我倾力回报!这次别过后,务必善自珍重!”   杜蝶衣被他一语带转眸光,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离开宅子时,眼神中的忧色不见淡去,反而愈深。      民二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一代暗杀大王王亚平被军统击杀于广西梧州,后归葬合肥。    ☆、与君逢后又三生   梧州,位于广西东部,与粤、港、澳一水相连,气候殊暖。是以虽是十二月份的寒冬天气,人们的穿着并不显臃肿,然自粤汉铁路株韶段北上至韶关时,天色已经黑尽,一打开车门,夜风兜头吹来,每一下都是一把小刀往脸上割来。南地的人从未品尝过这等寒凛伤人,俱是慢吞吞地十二万分不情愿的挪下了车厢,零星拖拖沓沓的往出站口走去。   虽是终点站头,出来的人却并不多,断断续续的走了一通,一个妇人便夹杂在其中,带了顶呢帽,帽檐压得低低,将发丝都藏了起来,仍是有几绺掉了出来,游魂似地散在寒风中,这妇人稍稍抬头的时候,便露出一双睡眠般的眼神,即便是曾经有多少灵气在里面,如今里面也只有梦一般的意识。藏青的大衣将纤薄身躯裹得严实,却似乎还是不禁寒,只是再怎么掩饰,都已看出她小腹微微地隆起。   睡似的眼神掠过这片陌生的地界,模糊着看不清眼前似的,等发觉周遭的人已走的差不多,出闸的铁栅栏嘎嘎作响即要关闭,出检员遥遥一记恶骂传过来,她这才神色清醒些,赶在最后几步出了站。   说是出站,不过是一条铁栅栏之内走到这一条铁栅栏之外,星空仍是那一片星空,北天几颗孤零零的残星还是北天那几颗孤零零的残星,车站的人流越走越少,不远几个一直徘徊在灯牌下的人是有意无意的往这边观望着几下……   这妇人也是下意识的看过去了一眼,最终终于消失在夜幕中。      南京。洪公祠大楼。“是。找到了,刚下火车,是否上前接应,请处座指示!”寒夜,从韶关的急电。电话这边沉默了片刻。“若她与贵处联系,便接应于她,若没有,只派人留意她的去向,不要惊动到她!”   放下话筒,几步缓缓踱到窗口。   南京十二月的夜空,空气稀薄得仿佛连呼吸都是困难,呵出的气撞到了窗玻璃上,便模糊了眼前的一段视线,一根手指徐徐抬起,拭上玻璃,便在模糊一片中指出一条出路。   但如今,这一条回来的路,有人却并不愿意走。——消失了一个月,如今才出现在湖南,为何迟迟不肯归来?……窗外的路灯光映出男子侧颜,眉峰,鼻梁硬冷轮廓,提手松了松领口,手中握着的那一纸公文至接电话的一刻便握到如今,后一刻才醒悟过来,缓缓放回到办公桌上——   贾静男这时敲门,进来:“处座,夜已深,明早还有部里的会议,请处座早些休息!”   他抬头一望墙上挂钟,时针已过二,果然比往常晚了,点点头,“好!”便往内室走去,忽又停顿,回头:“韶关若再有来电,只叫直接接进来就可以了!”   贾静男微怔,随即明白过来,立正。“是!”      南京是座极特殊的城市,仿佛是为了考验人的品性,夏有骄火,冬有流寒,冰冻三尺,入指噬寒。不过是初入冬,第一场雪就一夜白了从前的金陵古城。   从下关车站出来的时候,风雪蔽天。藏青色的呢大衣显然挡不住这样的寒冷,脸一霎时冻得更为雪白,如蒙上的一张虚假的皮,一戳就能戳破,身旁的雪杉被一阵早风一吹,从枝头沙沙落下一片冰屑,落在雪似的脸颊侧,滚进藏青衣领中,立时化成一滩薄凉水雾。   她在南京生活的时段其实并不比在上海短,只是离开了多年,终究是满面生疏了。车站外零零落落停着几个车夫,有人这时上前来兜生意,她被引到车位,“小姐,去哪里?”车夫抄着一口吴音。   她停了半晌,才道:“去洪公祠!”   车夫刚踩出去的脚步不由得有些犹豫:“小姐,下关离洪公祠可是远的。”   她从随身衣袋中掏出一沓法币递了过去,那车夫遂不再说话,脚下蹚劲,目光往前一扫,蓦地又是嘎然停住,声音中却已带出慌张色,“小姐……小姐……”   “小姐!”这开口的声音却归属于另一个人,声音冷冽,当中并没有多少善意,无怪那车夫满面惊惶色。“请在此稍候,处座会亲自过来接你!”说罢,高大的身躯已挡住了面前车夫的路,这样的声音和身形,大概因为和她是同一类的人,所以都是冰冷的。   妇人入睡般的眼睛再度疲倦抬起,望着眼前陡然的一幕,须臾认出是一路跟着她从韶关到南京的人,似还是觉得梦中一般,怔怔看了这人片刻,目光移向远处……两辆小车一前一后正往这边驶来,停正后,车门打开,一截黑裤脚踩出车门……   下车的人立定后,须臾朝她望了一眼。   她竟然在他眼中捕捉到一点担忧的影子。——天气还是早晨的寒凉,她抵达这座南京城不过十几分钟,而他已然全部洞悉她的行踪。来人薄唇一动:“绾绾!”目光略微下移,看清她大衣下微隆的小腹,他面上那层亘古冻结的神情,终于忽在冰面被刺破出一条冰缝般,有些吃痛的表情乍时淌出……      夜幕降下来的时候,这座古城被风雪掩盖,寥落的灯光,寥落的街道。宽阔的街道上已鲜有人走动,一部军车在这样寥落的街角中穿引着,停入一处院落。   院中有一口大青缸,青缸中伫立了两根残荷,已成枯灰色,茕茕地立在深碧色的水中。整个院落都是古式,青檐白壁,壁上有青瓦砌成的鱼纹。嵌立在当中的赭黄色三层楼却是洋式,黑色的露台上雕出莲花的曲线从二层延伸出来,上头坠了青樟树的叶,虽是隆冬,樟树的叶却仍是绿玉冻一般,在薄薄透出的二楼灯光中散出莹莹的幽绿色。   军车驶入,院门再度关起。古上校从车内弯身走出,贾静男上前接了公文包,古上校目光一抬,望了望西间一处小厢房。   “怕是累了,睡了一天,只让人不要去打扰她!”贾静男忙在一边低道。   古上校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椭圆的雕成菱花型的红木桌,铺了手工织就的白流苏桌布,四菜一汤。两副碗筷。   古上校独坐在上首,贾静男这时小心从二楼走回,面色有些勉强的平静。   “怎么?”他问。   “敲了门,小姐怕还没有睡醒,没有应。”贾静男惴道。   “噢!”古上校仍复点了点头,捉起摆在面前的那副碗筷,默默的伸筷夹菜。   贾静男在一边似有话说,看眼前这种状态,也不敢随便动口。唯有听得墙壁上那壁钟咔嚓咔嚓地走着。饭毕,看他仍是回书房签看公文,这再一抬头,已是过了十二点。贾静男遂默默退出门口,吩咐厨房备下夜宵,再回来时,书房中却已没有了人,一行脚步声恰恰消失在二楼,贾静男朝楼梯口看了一眼,没有跟上去。      因是雪夜,窗户反了雪光,虽是天空半勾弦月黯淡不堪,这厅内不点灯却已看得分清,窗牖半开散着炭气,就有雪风一阵阵地往里刮进,掀起厚重的呢帘也在不安的浮动……   抬起在半空中的手指已将落在面前那扇紧闭的门上,停了半下,看了那门又是半晌,收回敲门的手,走回几步,屈身在壁炉边的沙发中坐了下来……他似有满腹心事,如今看着面前的那一团壁炉中跳跃的绯红色火焰,那些心里的话也缓缓都被那团火焰一句句的点着了,烧掉了。等最后一句要说的话也被那团火烧掉的时候,他不知不觉支头在这壁炉边睡了过去。   当那团火的火势最后也残了,灭了,窗户外那往常的光色照透在他身上,他是本能的反射性的醒来,一时有些恍惚自己为何会睡在这里,再清醒些,才看清昨夜要去敲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打开了。   他起身迅即走进去,屋子里没有人,冷冷清清一团青色的空气,他陡然惊了一惊。院子中这时有踏雪的声音传来,他几步走到蓝色窗棂边,居高临下,便看见那个正俯身拾雪的小小影子。      仿佛是有感悟,这时蹲着的身姿掠回头来看,望见窗口的人,一愣,蓦地唇上一勾,依稀也是向他笑了笑。   她竟还肯对他笑,还伸出手来,给他看手上的雪团,白绒绒的一滩。   那一团绒绒的雪直到放进他的手心,她脸上的笑容还是冬雾般的弥漫着,古上校将这个小孩子揽进怀中的时候,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的使了劲,将她拥的至紧。太用力,绾绾喊出了痛,他手上被迫松开,看住她微隆的腹,道:“我来处理!”   他面前的小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陡然复拥住了这个女孩子,也不知自身为何再做这一件事。绾绾的两条手臂就垂在他的腰侧,她呵出的气爬上他的耳根,看清他耳根后突显的一根白发,也不知是不是被月光照花的,她眼神一愣。   “你看,那缸子莲还是你小时候和梦遥不知从哪处捡来的,以为养不活,谁知养到今天!”他忽然开口。   她的目光于是拧转过去,去看那两截摇摇欲坠的枯荷:“今年,开了吗?”   “开了,一双红和白,长得很好。”他道。“好好休息,我暂时不会再给你派任务,所以明年花开时候,你会看得到它们!”   “真的?”绾绾涩涩一笑,目不转睛的看住那缸子:“梦遥也能看的到吗?”她忽转回目光,牢牢看住他的脸,手臂抬起,缓缓地环住他的肩峰,他的肩很阔,她一度以为他会替她顶起头上的那片天宇:“你让我去看看他好不好,我从余立山那儿回来,我很想他,我想见到他是安然无恙的!”   她的话里头有件事,他本是避讳去提,孰不料她先行开口,他于是打量着她的神色,可是绾绾的神色一直如人始终还沉在梦中一般,他此刻竟窥不破她的心思,这原是绝不曾发生过的事。“等你休息好了,会让静男安排你去见他!”他只得道。   “好!”女孩子的脸神平静,仍是一丝涟漪也无,后来静静将脸搁在他肩膀上,似乎又要睡了过去,只有那头顶樟树上剥离的残雪一阵又一阵地碎了下来,偶尔冻上两人脸颊。   那一种刺寒,忽的让古上校的眼神就此一凛。    ☆、相聚如债还还欠   雨花台禁闭所在城外。车过国立中央研究院的时候,便看见整一片红墙蜿蜒在北极阁那里,被浓雪覆盖着。“敕建古鸡鸣寺”的牌匾立在山门之上,字体娟秀而大气,或许也是天寒,这所盛极一时的古寺今日山径上香客极少。   车子一转,从台城下转到一处小巷中,须臾又出现在宽阔的街道上,因是日落时分,光线越来越暗,出城门的时候看见了不少牵着马的士兵,出城后,路越来越荒凉。遥遥一回头,只望见暮色之中昏暗的累累城堞,那座古城就那样被遗留在了身后,那个还留在古城之中的人也将就此被留在了身后,绾绾从车玻璃外收回目光,似乎有些累了,终于闭上眼睛小憩。   贾静男坐在副驾上,这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因是古上校的车,一路便不经检查直达雨花台禁闭所的大院台阶前。禁闭所前身是德国人留下的一处仓库,改造后便被用来关押本局那些犯了错的内部人员,一路走过甬道都是冷冷清清,见不到半个人影,直到走进真正关押人的所在,才看到荷枪实弹的哨兵,脸色凛凛值守在暮色中。   或许是第一次来,绾绾的目光四处转圜着,仿佛是对这一处地方存着诸多疑惑,贾静男办好接见后回来,就看清她正走下一段长年生灰的楼梯。“那里原本是仓库的小厨房,地方小,里面不能用。”贾静男便给她解释道。   她恍然悟出:“只见得尘生得这样厚,纳罕而已。”顿顿,“处座来过这里?”   “处座虽没来过,但关照,这里的人还是自己的人,他们都是立过功劳的,只要改造好了,仍会继续任用,吩咐日常的饮食生活千万不能马虎!”   她于是点点头。   因为天气太过寒冷,独立监室内生了小炭盆,红红的一小簇炭火埋在苍白色的灰堆中,散着最后一点余烬,李梦遥因着有段时间没有整理,下巴上长了不短青髯,头发也是潦倒,监室外的脚步声传近的时候,他正用右手将一块木炭投进将熄的火盆中。   他也没回头,自顾自笑道:“来得这样晚,我都等你一个多月了!”   身后铁栅边的人影停了停:“你自己做的错事,自然要受些罚,不记得的话,不是要闯出更多的祸事来!”   李梦遥不觉一笑,那块刚投进去的炭生出一阵呛人的青烟后,终于红亮了起来,也映照出他方投炭的右手在不寻常的抖着,那道手影投在墙灰剥落的墙壁上,恍惚是冬天雪地里行走的佝偻颤栗的连串鬼影。   监室外的人也已看到那截发颤的手臂:“什么时候的事?”   “那次在北平,虽侥幸逃脱,但是右臂也被流弹击中,开始以为并没什么,后来才发现不对劲!”   “噢!”绾绾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所以——兴许有遭一日就不能用枪了……”她蓦地侧转头,看住同站在监室外的贾静男,“贾副官,处座有没有说过要怎么处置?”   贾静男喉咙口一僵,勉强开口道:“这件事一直被人蓄意提起,但处座说,小姐一日不回来,梧州的事情就不算完,只有等事情完了,梦遥被处置的事情才会提交军政部!”   “梦遥是局里的人,他的事为什么要提到军政部去?”他身边的女子脸色一寒,叱责道。   “虽是局里的人,但因涉及到重大反叛的事,企图刺杀上峰,纸里包不住火,是总统府秘书处亲自下发的委员长指示,严惩不怠!”贾静男为难道:“处座唯一能做的只是将事情往后押延!”   这一拖就是数月,直等到这个女子的回转。“怪不得,他一直有话对我说的样子,等着我回来——岂不是就为了让我见梦遥最后一面!”   贾静男眼中一急:“小姐应该明白处座的苦心,处座是去求过上面的。”   “我自然知道!”绾绾徐徐点点头,复转身看向监室内的李梦遥,目光奇特而哀伤,“你看,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你本来可以光等着做这孩子的舅舅,现在,我却只能带他去你坟头上认你了!”她这样说出,脸上竟是惯常的那种冰凉的笑意,甚至在抬头看到李梦遥与她对视的一眼后,那种冰凉的笑意愈发深刻了一些,“什么时候处决?”   “小姐出发的时候,处座的公文批示便下达,等小姐走后,就执行枪决!”   “噢!”又是一声“噢”,扑哧一声笑,眉眼虚张,“果然是等着让我见最后一面!”   “小姐——”贾静男为难道。   “是余立山的孩子?”一边,一直沉默着的梦遥这时开口,哑着喉咙问她道。   绾绾偏过头来,怔怔看住李梦瑶半晌,“是!都有四个月了!”   “你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梦遥仰头,不觉难过看住她,“你害死这孩子的父亲,然后却决定生下他——”   “对!也就是他们洋人口中的撒旦才能做下这等的事来!但你应该感谢这个孩子,为了它,余立山才将我当做了自己人,不再限制我的自由。而他答应过我,拿王亚平的命换你的命,最后食言的不是余立山,反倒是他!”   “所以你特意留着这个孩子回来,是要去提醒他?”梦遥突然裂嘴笑出道。“你现在总该清醒些了。”   ——李梦遥口中的他,他们彼此都知道,连贾静男都已听得出来。      “不管怎样,若他决意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总算应该回报给他一些东西!”女子道。“所以作为回报,至少你可以替这孩子留下个名字!”   “让他从此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噩梦?”梦遥盯紧她的面容, “绾绾,我们跟着他那样久,果然骨底子里跟他最后都是一样的毒。”   他忽然奇特地笑:“孩子四月生吧,那时候海棠花正开的好,就叫他棠生,一个名字,男女倒都可以用,我统共认得的字也不多!”   “我仿佛从未在南京见过海棠花开!”女子却蹙眉思索着。   “不,那还是从前上海南市的海棠花——一簇簇的伸在谁家墙角外面的,我们那时候的个子都很小,那时候总想折一段下来,给我的那个妹妹戴在辫子上,小丫头虽然一脸泥巴,长得却是真的好,可惜性子不聪明,否则,就算是那时跟了付笛生那臭小子,也总比落得现在这样子要好很多!”   她恍惚也记起来,那仿佛是太久之前的事,久到发霉生烂了,而那时候,上海的海棠花开得果真好的不得了,即便是落花时节,也是一片雪般的红落了满地。   就像还有同样发霉烂去的付笛生,错过了就不能回头了,即便真还有见面机会,他大概也只会再给她补一枪!   绾绾脸上忽一阵沉默,半晌,无端凄凉地笑出。   “梦遥,你还记得那艘船吗?你出事后,我后来又有上去过一次——关我们的那一层很黑,没有守卫,但是甲板上却有……二层有一间小厨房,在正东面,那里竟然还留下当年的一些东西。你若有机会,也该去那小厨房看一看。说来,南京壹号港的码头还不如那个码头大,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刚好听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那冷冷清清的声音,也和当年一分差别都没有……”女子扶着铁栏杆,后来冷冷清清的独自说着话。   “可惜我们原本有机会,应该一同再去看一眼的!梦遥,虽然已经太迟了,我还是想同你说的。”   李梦遥听这样一席话,猛地抬头一记极薄的隔着监栏的笑,他的眉和眼本是极淡,在听了绾绾这一番话后,似乎愈发虚无了,直有一股沉烟散去的味道。   贾静男在一边直听着心酸,却听那女子又道:“时候不早,我记得时辰,出来的晚,也得回去了,怕来不及!”默默又向栏内看了一眼,那炭盆内最后一块炭也烧光了,四处漫过来的空气又重新冷浸浸地,她于是脱下身上大衣,贾静男见状已抢先将自己的脱下递了过来,绾绾便接过,仍从栅栏口递进去,烟绿色军大衣上的绒线不知怎的勾上她胸口挂着的那只碧翡翠色的胸针,“啪”的一声同掉进监房内,她本伸手去捡,后来却改变了主意,“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去了那边也不用再牵挂我,我迟早会去陪你!”   梦遥俯身拾起那胸针,在手掌心摩挲了一下,点点头:“早些走吧,回城的路越晚越不好走呢!你的话我都记得!若有机会,我死后,带着孩子一同去那个地方看看我吧,我总不想是将你一个人留在南京的!”   这一句话落,绾绾嗓子口便是一滞,眼泪迅疾蹿到整双瞳仁中,咬齿哽咽道:“知道了!”遂站起,头也不回走出关押处,贾静男在她身后紧赶上几步。外面的天色已全部暗了下去,只有孤零零的几盏昏黄的路灯安置在道路两旁,或许是太过荒凉,他们一路的脚步声,就惊起偌大的院落上一群昏鸦扑落落飞起,在乌凄凄的夜空中呱噪地盘旋叫着。   回城的路上,那女子仍似来时一般宛若睡在了梦中,贾静男在副驾驶上回头看了她一眼,再看看车头镜中那座欲离欲远的雨花台禁闭所,也许是距离的错觉,连那最后几盏微弱的灯光都接续消失在夜幕中不见,而嘈杂在半空中的昏鸦似乎在一刻叫唤的比先前更为凄厉。   但更或许——那是李梦遥已被带出监室外,正在走向处决的路上。   贾静男不觉更深地又叹出口气,两眼直愣愣的盯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又下雪了,鹅毛大的雪片沙沙的刮上车来,被那雨刷一片片的拦腰截断。他的大衣留在了监室了,他于是将此刻身上单薄了的衣更紧了一紧。    ☆、一日心期千劫在   贾静男是形单影支地回来的。古上校从书房那盏台灯下抬起头看他,也不问,眉间忽微微蹙起。   贾静男看到那一对盯过来的目光,隐隐感觉不安,却又不知这种不祥感觉来自哪里,只得照实禀道:“小姐在鸡鸣寺那下了车,说一个人想独自走走,我想着她心情,只留下车夫一路跟着她!”   古上校便点点头,声音几乎不可闻:“进香河离这里也不远。”那道盯向贾静男的目光再往墙上瞥了一眼,是七点三刻,他默默将手上正批的一件公文批完,又伸手去取另一件……今夜,时间仿佛是在他的指下,流动的比往常的任何一刻都要快,有些不能受他所控。   有电话铃突然急剧在他面前响起,他也似置若罔闻。贾静男只得忙上前接听,神色不妨一变:“处座,雨花台来电,梦遥逃出了禁闭所——”   “我知道了。”古上校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那件公文,又抬头看了那墙上一眼,是九点一刻,不过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命令下去,全城缉拿李梦遥——告诉他们,可以开枪!”薄冷的唇边吐出这几个字后,徐徐伸手,还去取下一份公文……他去取公文的手并没有一丝犹豫,他的眉宇一向深刻而不容怀疑。   贾静男看了看那桌上堆积着的半摞公文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灯下人的侧影,默默转身,就要往外走去。灯下人却于此际在他身后突然又发声问道。“他们当时,是不是有特意说过些什么?”   贾静男便回头,一点一点回忆,为难道。“她留着那个孩子,是因为处座你曾答应过她,会保全梦遥的性命,可最后食言的人却是处座您!——她说,她始终记得有一艘船,关他们的那一层很黑,是在那艘船上,处座您救下了梦遥和她!”   古上校眉尖有一刻短暂失神,无端沉重,“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叫梦遥去了那边也不用再牵挂她,她迟早会去陪他!梦遥却说,他并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南京,留在处座您的身边。”   古上校原本冷重得颇紧的眉头忽皱得更为深裂,直有一种惊痛已掠上他眉际。   他这时缓缓再度抬头看了眼那钟——指向的是九点三十。      台城原本是梁武帝饿死的地方,此刻从台城上看去,严寒,朔风怒号,后湖的水面一片荒寒,岸边的芦荻萧索,白花似雪。台城之下,铺天的雪霾中,杂处在那一段蜿蜒山路上的“又一村”,大红的灯笼依旧在招拢着客人。   又一村店伙计的面孔却已跟大雪一般的慌白。   用竖屏隔出来的座间,有一间的桌上还摆着凤尾虾和蛋烧卖,另一壶店家自酿的清酒,筷子也归置在碟子边,尚等着人开动。“说去如厕,可是半天也不见出来,只好让这里的厨娘去请,谁知敲了这许久的门,打开时,里面竟是空的……”店伙计惴惴道。“也有人说在后厨见过,只是都说不清楚!”   车夫是一直等在外面的,并未见人出来,显然……贾静男挥挥手,带人就要往中山码头一号港追去……临踏上车门,竟也是有意无意的往那店堂里墙壁上一看,已是整十点。      那只碧翡翠色的胸针后来搁在他的手掌上时,用力在凸起处按下,“啵”地弹出一枚极细的寸长的针,李梦遥在押解他的人来临之前,用这枚针打开了监室的锁,并顺利的在那间二层厨房中得到了一柄柯尔特和足够的子弹,打伤四个监卒,抢车而逃。——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梦遥和她的确是他手下配合的最好的一对人。如今,他们用他们的这种能力来最后挽救自己的命途,本也无可厚非。   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已是子夜,到了他们约定的那个时刻。他想。   南京城这刻往常的死静,电话铃剧烈地再度响起,是贾静男的声音从当中传来:“处座,击中了梦遥,尸体掉进了长江,江水很急,天气又冷,恐怕不能打捞回来!”短促的声音传来,显然贾静男的心情仍未真正平复。   他一阵短暂的沉默,失神道:“她呢?”   “梦遥落江后就消失了……我们四处寻找过她,没有再见到她!”   “继续找,找到为止!”他突兀挂断了电话。   书房里空荡荡的冷意像是被那一记挂电话的声音翻搅起,风雪般蔓延开来,很安静,也从来未有过的寒峭,他直身站起,站了片刻后,负手走上楼梯,左转,远远望着那间被樟树浓荫覆盖着的房间。——他记得,她只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三晚。这处他曾站过的窗口,窗扇仍是大开着,也许住在这间屋里的人,本来就没有想再在这里长住,她的回来,本就是存着目的。   园中的那缸子枯荷此刻被大雪盖住,这时候从他的眼中看过去,便仿佛是将过往的最后那一点情意也拭去了,人死了,便在这世间曾经留下过什么,现在也全都是抹去了。虽然是那样的两个孩子,他曾经带在手边养大的。      南京这座城市,是他乘风而起的地方,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是,是孤身前往广州的千万个全身沸腾着血液的少年中的之一,不名一文,只有眼中燃着的那种希冀,是唯一能点亮眼前层层阴霾的火把,那样的希冀,他也曾在那艘即将开往南洋的船的甲板下面看到过。   那是李梦遥的眼睛。他为那双眼睛所震撼,便如震撼于年少的自己将走的那一段路,注定历经波折,却是势在必行。   此后当中的艰辛,无人得以知晓。从一无所有资历到变成总司令身边不可或缺的古上校,声威日赫,权责愈重,那两个孩子是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他没有想过有一日要亲自处置他们的。   那两个陪伴在他身周的孩子,却终于出了事。   贾静男走进来的时候,他的背影仍是立在那个窗口,浓重得如一滩凝上窗帘的墨。“处座上午要去总统府述职!”贾静男只得开口提醒道。   他似是略有回神,低低“哦”了一声,眼睫一抬,果然东边隐现几缕白光,散散地投射在这个古城上空,虽还是雪地反射向天空的颜色更为亮堂些,但毕竟,那昨夜的一夜是过去了,被一双手翻了过去。   这已是第二日。他的手指便伸出,接触窗棂上那一段积雪,那雪是凉的,他指腹那一段须臾便湿透了。   他抽回那截手指头,徐徐地握紧,抽身,走出这一夜所在的房间。      往总统府的车子已然备下,他走到门阶,大片的鹅毛雪已转成雪粒,后来成溶掉的雪水从天空渗下来,当雪停后,即将来的一场风或按惯例会让流经这座城市的那条江水也结上封冻。   一个年轻人这时戎装走到他面前,敬礼道:“处座!”   这个年轻人此刻也有梦遥那般的眼神。曾然是他命人刺杀了他原来的长官,但是出乎意料的,他竟一路追随他到南京,要求加入到他的组织。   他对于这样的年轻人,总是愿意给予他们一个机会。虽然这个机会含着冒险的成分。   但是他本身,也是拼着一股冒险才能成就今时的地位。   “处座!”徐铮这时出声提醒。眼看着这个如今执掌情报天下的男子弓身进入车内,他小心阖上车门,自己跳入前面的警卫车,一路开出住所。一出宅子,四处刮来的雪风似更浓烈了些,雨刷子挥舞得疾速,车头却仍是白蒙蒙一片。车子蓦地一停,徐铮的脑袋撞上前档玻璃,“怎么了?”他本能戒备道。   “徐副官,前面有人!”前面警卫的人出声。   等了片刻,徐铮持枪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半空中的风雪随即劈头劈脑地扑向脸际,但他认得那个此际正向他走过来的人——   那张脸曾经出现在卢仲远的府邸中,当时低头的微微一笑,足可倾城,是带着毒的罂粟花。这朵花开过的地方,后来兵戈相对,流血成河,而创下这些孽的这朵花儿何时却已偷偷掩于幕后,只让人误以为曾所见不过是幕海市蜃景。   但如今,在本局独一无二的掌权人身边两年后,他却再度看见了这个女子——独自沐风雪而来,冰青的一张脸冻得已成透明色,发色也被雪粒掩成苍白,独唯有一双眼睛,冷清而冷漠,是仍旧熟悉的那一对眼瞳。   此刻这一对眼瞳就看住自己,然后凝视向他身后的那辆车子,她的手中持有柄勃朗宁的□□。所以徐铮举手,将自己手中的枪口对准了她。   那女子在初对上他时,她的诧异或许不小于他,但只是看了他一眼后,就向前走了一步,继续向他身后的雪铁龙黑色轿车靠近——那是如今情报二处处长,古上校的座车。   “小姐,请停下,否则我会开枪!”即将错身而过,徐铮终于开口,将枪口对上这个曾一手酿成苏浙军易帜,归属中央统属的原罪之人。   女子的脚步略滞,目光迷离,转头呆呆看了他一眼,复又缓缓回过头去……徐铮便看清她眼角的那颗泪痣,随着面庞被风吹动,仿佛是眼角一滴落了长久,终是不能落下的眼泪。徐铮有一刻忽然想,这样的一个冷酷女子,她平生可会有落泪的可能?……然这时,他听见她很轻的说道:“梦遥死了。”   李梦遥已死的消息,徐铮在昨晚已经得知,但是因为尸骨无存,总是没有得到最后立场,此刻经由这个与李梦遥一同长成的女子说出口,方才是尘埃落定,死亡确定。   然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女子眼角的那滴褐色的泪水仍是不能脱落,它还在等候着什么。   徐铮的身后,黑色的雪铁龙的车窗终于开启出一条缝,有个声音从车中透出,“我现在有事,你自己先去雨花台领罚吧!”车窗后来复又阖上,吩咐启动,离去的时候碾碎已积在车轮下不浅的深雪。   徐铮跟着迅即跳回警卫车。车子继续往前驶去,他在后视镜中,最后望了车后一眼,看到有个身影孑然立在那片远去的风雪中,猛地一个转身,仿佛是立意要追上这辆正在离开的车,脚下却一个踉跄,直直仆倒在整片方被车轮碾压过的污雪中……       ☆、如是良人常相绝   入夜的壹号港码头依然灯火通明,巨大的货轮停泊在港口,四处都是搬运的物件,脚步接踵往来,即便是隆冬,搬运工的脖颈仍在空气中透出烟丝般的汗浆来。   有一艘满满装载茶叶和丝绸的威尔逊货轮将在一刻钟后起航开往英国,此刻,货船船头响起一片绵长的沉沉汽鸣,巡警在码头的灯火下巡逻。码头巡逻室的圆盘钟上显示十一点三刻。   离开船的时间还剩下十分钟的时候,那艘货轮的船长出现在甲板上。   因为刚下过雪,此刻南京城的上空虽是夜色浓得如泼了下来,从天穹处却有一抹蓝色泄出,给出一点悠蓝的光色。   这一种悠蓝的光色仿佛是带来了希望——至少在此刻静静倚着船舷右侧的女子眼中。   英国人的船上,站着的中国女子。船还未开,她眼中的迷惘还未有最终落下,冷冷看着眼前的这一座南京城,仿佛是正在时间中一刻刻地断着姻缘。   英国船长这刻走前一步,大胡子的脸上略有不悦之色,抄着不流利的汉字道:“小姐……你的那位朋友什么时候到……船马上要开了!”从江面吹来的冻风吹低了他后来的几个话音,“南京的冬天,真shit的冷!”外国船长咕哝着嘴抱怨道。   那女子这时转过脸来,眸光粼粼地望住他。      东方的女子有一种神秘的美,她们即使只是站在那里,也都是正在无声的说着话的一张张美丽的剪影,外国船长是在印度的仰光遇上的这个女子。   也是在这样成堆的货物积压中,工人来去忙碌的臭汗熏人中,有道纤细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路克船长的船舷边,也没有人看清楚这个人是怎样出现的。   “美丽的小姐,有什么是我能为你效劳的?”着迷于东方文化的船长正致力于洗去嘴边的胡子膏,初生的朝日阳光中,高高扬起手中的剃胡刀,绅士地向船舷边的这位东方女子打招呼道。   遮住半片头发的印度披巾被拉下,那一头浓密的油亮乌发跳出束缚,一绺绺的轻拂在年轻而美丽的精致脸庞边,缓缓抬起的一对眸子,那瞳仁似黑水晶般,荡出一波波的黑色女巫的乌光。   路克船长的眼神僵了一下,然后突然亮的如倏忽看见身负洁白双翼的天使降临在身前,屈腰行礼:“美丽的小姐,路克愿意为您服务!”   “在遥远东方的一座城堡里,住着一位善良的王子,王子爱上了外面的姑娘,但是女巫为了惩罚王子,用魔法将王子变成了丑陋的野兽,关押在钟楼中,如今,勇敢的姑娘要赶去漆黑的钟楼,去救出她所爱的恋人,英勇的路克船长,可否为这对苦命的恋人提供一处避难所,带着他们离开那个苦难的国度,到上帝的悲悯光芒能救赎他们的地方去!”那天使这时仰头,缓缓开口道。   外国船长的眼中有片刻萎靡的小小失落,但是从上辈就衍及子辈,浸淫在高贵骨子中的绅士风度还是让路克船长在抬直上半身时,他的那张脸上洋溢着的仍还是善良的笑意:“将事情的经过告诉路克吧,可怜的小姐!”   在威尔逊货轮船尾的那一间船长室中,一个整段桃木雕成的首饰盒后来被推到路克船长的手边,打开时,十根金条被初生的阳光照耀,让整个逼仄的船长室都瞬时全被这种金光所笼住。   “尊敬的小姐,你来自哪里,你是谁?”路克船长在一片金芒中眯起眼睛。   欲救出那位王子的姑娘从桃木盒中捻起一根金条,郑重放进船长的手心:“如果船长的货船在回英国的时候能多带上两个人的份量,那么,这里所有的金条届时都将会是因您的善良而给予的馈赠。还希望船长可以接受!”   来去东方和英国之间这条海路并不算顺畅,除却艰险还有各处的盘剥,这样的一盒馈赠将会使得路克船长的后半生中至少有十年不用再经营这件辛苦之事,任何有魄力的男子都怕会为此一搏,所以路克船长的不年轻的脸上,嵌在深眼廓中的碧蓝色眼珠子不由得漾出满满的笑色。   “小姐,怎么称呼,到南京后我怎么联系你?”路克船长后来问道。   那女子微仰头,露出一双水波动荡的晶眸:“到南京后,我会来联系你!”顿顿,“我姓楚,楚楚可怜的楚!”      江风愈急,刮到脸上是一道道的刀口。“小姐,你的王子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到来?”船长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神色,更有一点点的惧色已隐隐升起。这个东方的神秘女子,此刻置身在浓夜之中,让他身在的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度,突然透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诡谲来,而且这种诡谲和不安正随着开船时间的过去,愈来愈为强烈。   甲板右舷的女子沐在一片疾风中,目光接触远处悬在码头的挂钟,十二点一刻,离开船时间已过去了一刻钟。   “再等一刻钟,一刻钟后开船!”女子的目光离开挂钟,已提步迅即往下船的舷梯走去。   “楚小姐!”路克船长不由喊道。   “你放心,一刻钟后开船!”已走下舷梯一半的女子蓦地停下脚步,冷泠泠回头,“到时候不管我回不回来,钱不会少给你一分!”   外国船长于是不再说话,他看着那女子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梯,疾速向夜色中的远处奔去,黑色的身影消失在码头灯光下的片刻,很像是暗洞里飞行而过的蝙蝠。   ——会不会是吸血的黑蝙蝠,路克船长的脑海无来由的迸出这个想法,他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可怕的想法并不是无的放矢,他怔怔地瞪着眼前的夜幕不过几分钟后,壹号港码头的东侧传出枪声,初时不过是两枪,继而枪声密集如雨,一小簇一小簇的爆发在码头堆积的货物中间——   路克船长惊呆在那一片枪声中,直到枪声突然停顿,夜空死寂一片,码头此刻虽然有数十号人,却仿佛连呼吸一下都不敢,“快快快——起锚!起锚,走!”路克船长是所有一群懵掉的人当中第一个醒悟的人。   “答应那小姐的时间,还差五分钟!”船上的大副虽然吓得出了神,却还是提醒他。   路克船长于是一把推开大副,亲自跑进驾驶室,抓住铜罗盘的手还在嘶嘶地抖。   江水被搅动,巨大的船锚被升起,桨叶在水中改变方向,威尔逊号启动,庞大的船身缓缓向码头外侧离开。大副仍然留在船舷边,撤着货船与码头舷梯之间的铁质挂扣,那舷梯被船身带动着在水门汀上嘎嘎拖动,发出刺耳的敲击声。   枪声停顿后的这片刻,仿佛是时间在追着什么跑动,稍纵即逝,最后一块挂扣被清开,舷梯与船身分开,那种刺耳惊心的声音终于停止,大副松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脑门上淋漓而下的汗水,他后一刻抬头,猛地又噤住——一袭黑衣浮起在半空中如巨大的羽翼,瞬时遮蔽住他眼前所有的光线。那道身影是从被留在码头上三米多远的舷梯上跳起的,相隔太远,身形即将落入江水之中时,猛地伸出右臂攀住船舷栏杆,借那一臂之力,灵猿般轻而易举翻上甲板。   英国大副便张目结舌地愣在甲板上,瞪住来人。   路克船长这刻听到外间的动静也从驾驶室赶了出来,眼见突然出现在他船上的中国男人,虎背熊腰的身躯又是颤了一颤。   船身这时一震,正式转入水道。“绾绾!快!”闯上船来的年轻人只是扫视了他们一眼,便迅疾返身,朝着码头疾声喊道。   冰蓝的月光下,有道纤细的身影正紧紧跟在这个中国人的后面,她的动作也是迅即如豹子,然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当中的那一段时间,已足使威尔逊号在转进正式水道后,离开得更为迅速。   船身离开码头已有五六米远,洛克惊悚的看着独自被留在码头的中国女子。   巨大的缆绳突然被人从他头顶丢出,扬起一道抛物线,尾端触碰到码头一角,那名中国女子趁机腾身跃起,如一道黑光攀上绳索末尾,快速地蹿上一米后,缆绳被束紧,她的身体便向钟摆一样向威尔逊的船身撞来,一串子弹恰此时往这边扫来,啪啪啪在船身上扫出一连串窟窿眼。   那女子在缆绳上为避过那一圈扫射,身姿被迫坠下一截,转圜分神之余已“嘭”地一声撞上船身,口中猛闷哼出一声,待要重新借空隙攀援上去时,下腹陡然一阵绞痛,本是矫捷异常的身躯,忽然从某处豁口霎时涌出一股黏稠的滚烫液体,生生将她仅余的最后那一点劲道劈空夺去,她无力往船栏那看去一眼,身体却已加速往冰冷的江水中堕去……   她没有望清甲板上的人,却看清甲板的背景后那一穹碧空,幽蓝得仿佛异世,是她或许正在去的地方。   后一轮的枪声续又迫近传来,“不要放手!” 李梦遥见此情状猛地喝出,未等她回过神来阻止时已顺绳势迅猛滑下来,猛然拽住她即将松绳的手,略稳下坠的身形后,攒起全身之力,复又将她拉上去一些。   绾绾的手骨冰凉,正在可知的疲软下去,在那片异世的空间中,两个人影摇晃着半吊在巨大的船身上,像是命中注定逃无可逃的靶。“快上去,他要的人是你,贾静男不会真对我动手!”绾绾猛地抬头瞪住梦遥,催促道。   因为追来的是贾静男。他派来的人是贾静男,不是徐铮,更不是别人!   贾静男对她一定是手下留情的。   “你觉得我会这样做?”梦遥极近的声音这时传过来。   绾绾蓦地颓然一笑,顿顿,低低道:“为了放心,余立山他给我用了鸦片!” 她的目光忽变得凄凉无端。“梦遥,放下我,等下一次机会,我去找你!”   李梦遥悬在缆绳上的身子陡然一凛,“会有你说的那一次机会吗?”   绾绾颓败笑笑,停在悬索上的身躯这时却已开始颤栗起来,遂猛然间将手从李梦遥掌中挣开,身子随即迅速下沉下去一截,冷不丁又被人抓住。 “绾绾,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在舱底,他只肯带走我一个人,我在那里喊你,可是你并不愿意再答我……” 梦遥的声音突然隔着同样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飘飘地传过来。   凛冽的江风此刻吹得绳索上的两人无依无靠的飘起,像是被拧断了线的那头的风筝。李梦遥俯视下方,忽然奇怪笑了笑,用最后一股劲道将手中攥紧的女子手臂往上托起,甲板上的英国大副这时俯下身来帮助了他们。威尔逊号的船头灯照下,李梦遥看清自己振臂将绾绾的手交进英国大副的手中,绾绾的整张脸庞后来终于都溶在那片微薄的光芒中,但终于是光芒,不是那片永远都望不见底的舱底的黑暗——   “绾绾,你是我的妹妹……我那时候却已决意将你一个人丢下——所以,后来你终于离开了我。”   这是一段往事,而这段往事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途。   “可是绾绾,为什么一定要是他!为什么只有他才能给我妹妹,给她这世上真正想要的那种东西……绾绾,若我再也不能在你身边……”李梦遥的声音奇异地断断续续着,显然积聚了整个已有半生的担忧。“绾绾,我可怜的妹妹,可惜我无法将你再渡你到彼岸了!那么你以后要怎么办呢?”说完这句话的李梦遥,整张脸在船头投下的那片灯光下现出一种扭曲形状。英国大副正将女子拖上甲板,路克船长目光扫过李梦遥时,碧蓝色的眼珠子猛地一紧,然后仓惶退后一步。   一束灯光从码头打来,正打上那个此刻半悬在缆绳上的中国男子,打在他的颈项上,路克船长看清这个年轻人的后颈上一个乌黑的洞口,血正从那个洞口源源不绝地流出来……黑色的血,仿佛是一直处在黑暗之中的那种黑色的血。   路克船长忽然惊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下一刻看着那个年轻人终于力尽,像一枚破败的黑色风筝一样向冰冷的江面栽去,啪地一声激起无数的冰冷浪花,浪花过尽,他的身体也在墨黑的江水中消失了,唯有那一声最后的“绾绾……绾绾”如蛊,仍是一遍遍从黝黑的江面盘旋而上,重复地回荡在甲板之上,然后向更上层的夜空中飘升而去……再回头看去一眼,被拖上船来的那个中国女子像是失去了肉骨般半跪在大副的脚边,全身都在簌簌的不能自主地颤着,只有一双眼神却是被冻住的,半张着嘴,望着漆黑无尽的夜空,要望清她的那条最后的路,可是路太远,永远已找不到出口,她猛于后一刻挣扎着站起,冲回船舷边,腾出大片身子,在漆黑的江面中寻找着,一遍遍的寻找着……   远离了码头的威尔逊号开足马力,像是一头疯了的鲨鱼般卯足劲往出海口开去。   “船长,这位中国小姐她怀着孕,她在流血……”英国大副突然颤巍巍开口。   路克船长瞪着眼向他盯回去,惊惧使他碧蓝色的眼神一时黑得如炭石:“不行,不行……他们中国的海警会追上来的,一定会追上来的,我们不能带她走,我们必须要留下这个中国女人,将她丢下去,丢到江里去!”    ☆、梦中犹还思上邪   车轮压得一路冰雪四溅,阳光透出云层的时候,只将那霭雪覆盖的地面生出一种更刺目的白茫茫。   ——一个踉跄,女子跪倒在雪水中,整张脸都埋进了汽车碾压过的污雪中。   有个人默默在被风雪模糊的车窗中看着车外正发生的一切,至始至终他都是那个最清醒的人,他并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那段时间不算短,后来车门从里推开,他终于从车门中走了出来……      白日的广慈医院人满为患,至夜间风静云平,整栋大楼虽每层都亮出灯光,却只有几个看护在值守,从病室中触不及防的几声咳落在静夜中便是撕心裂肺之声,那或长或短的□□在微黄的走道灯光下游丝似地不绝,将人硬生生催出一种绝望。   长久置身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便让人的心神都处在一众焦灼心态中,是以夜已半,从一楼楼梯口绵延直到五楼的那一串脚步声便让值班看护的眼中透出吃劲,懈怠的怨意,猛地从台灯下抬头,瞪住正来的一行人,远远已压低嗓音道:“看病?……如果是探病时间早过了,明天再来吧!”待走近,看清来人样貌,略微吃惊,再看他身后警卫和侍从官,手无端颤栗了一下,已站起身,“长官!”   “是来探病。今日刚送来的一个女病人。抱歉日间不得余暇过来!”来人唇角一压,面色虽是清寒,语气却是委婉下去。   “处座!”徐铮不满上前,开口阻拦道。   他侧头看了徐铮一眼,再看看两侧长长地静默无人的甬道,冷清道:“原是我们不符规矩。”   “麻烦,请长官您在这里签字。”值守的看护虽已看出不妥,但职责所在,为避免给自己招致更多麻烦,仍欲让他按规矩办事。那一支黑色的圆珠笔递在半空中一刻,他脸上便是一种奇怪表情,“这种字,我倒是从未签过……”待伸手去接,徐铮已抢先一步抓起,在登记簿上匆匆写就,写完将笔斜掷在了台子上,咄地一声,便将那看护又吓得手上一颤。      病室的门是虚掩的,推开时床头小灯亮着,支架上悬着输液管,病人冻得乌青的半条右手臂露在褥子外,那些液体便一滴滴地缓慢地渗入这个病人的身体。即便是那么暗淡的黄光,仍是看清病人身体下的那张褥子上仍染有血渍斑斑,“血还是没有止住?”他低低道。   “胎儿四个月,人撞到船身时腹部所受的撞击力太大,怕是不能留下来。”徐铮顿顿,“如果血再止不住,才会动手术,尽快取出!”   “哦。”他轻轻应了一声,伸手出去,他的手骨健硕,摸上那一截露在外边尚在输液的臂时,只觉如触上一滩冰,更于此际在那上面感知一种比冰更为蚀寒的东西,就像昨夜他的手指头触及窗棂上的那一滩夜雪。他于是知道,那是绝望。“她这是睡了多久?”他被那种同样的凉意触动,有些恍神。   “送来将身体移正的时候,徐铮擅作主张,让医生多给打了一剂麻醉!”   “麻醉多打不好。”他抬手,小心替她拂开眉上几缕乱发。   “是。”徐铮回道。   古上校灯光中抬头,眼中忽微微地黯,“徐铮,这个时辰南京城还可有买得着糖炒栗子的地方?”   “糖炒栗子?”徐铮一愣,“是,属下这就去办!”说罢迅疾转身。   “若是没有,不用勉为其难!”古上校在他身后这时补上一句。   “是,徐铮明白!”   徐铮走出时,将门上的那道缝关合了,于是那一屋子的浑黄灯光丢失了最后一处可以逃逸的地方,满满地爬上四墙,越爬越高,仿佛是要纵身跳到此刻独坐在床沿边的男子身上。   再没有一点旁的声息发出时,清寒的目光只是看住那张深陷在枕头中的脸,看那清冷的眉目,紧阖的薄薄双唇。这两个孩子真的是继承了他的秉性,连带着安静睡着的模样也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你现在,可以说了——”他于是道。   这间灯光黄晃的病室中,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他和她都知道,是三个人,死去的人,从此之后再不会老去的活在他们身边。“你要明白,于私心,我给了你一次机会!我并非想惩治梦遥,然我所管治的是一个庞大的所在。绾绾,我身在其职!”他的声音低沉而无奈,也知此刻说出这些话的再无用处。   但他不得不对她说,就像梦遥已经死了,她还是要在最后一刻,回到他的面前,回到他面前给他看。   是罪是孽,她都要有最后一个公断。   “梦遥的尸体,我已命人尽力打捞了上来,会安排安葬在公墓之中,他虽做错了事,但他曾做过的工作不会被抹杀,我会公正处理,记载在册。……等你醒来,如果你还有话愿意对我说。你可以来找我!”   没有人答他。   他这一席话仍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这样长久的一段空洞中,便连他也独自失神。   他等了片刻。忽然伸手揿灭电灯,病房里短时漆黑一片,片刻后,才能辨别从医院外马路上的路灯斑驳的光影投在窗帘上,死灰的一片,他起身,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格阖上,蓝色的窗帘在风中偃旗息鼓的样子很像一只蝶的折翅而亡。   他便知道,有一些事,随着李梦遥的死去,终于消亡、淡了、散了,便如当初,它们也曾因为李梦遥而全数汇聚在他身边成形一样。   他在那扇窗帘旁站了许久。下午曾经化开些的雪此刻又被寒气冻住,那窗子上迅即结上一层白色的霜花。推门而出时,值班医生已躬身等在病房外,因多少已知道来历,面色就有点惶恐。“将她拜托给各位了!”他惯常薄凉开口。   “处座既然来了,就有一件事需要额外请示,因为这位小姐为了在短时间内戒掉身上的鸦片毒,她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严酷的事,如今她极度虚弱……当前情况若不予好转,我们怕只能尽早动手术,还请处座尽快安排这位小姐的家人来医院签字——”主治医生抹着额头的丝丝冷汗道。   他想起,若这个女子真的有过家人的话,他昨夜下的那道命令,已让这个家人此生再也来不到她的面前。   他再度想到这里,不觉连自身的眉角眼梢都似被感染,浸透了凉意,那只堕蝶此刻在他心海之上最后振了一下翅影,终于一头栽进了那段黑色的湖水中去,再不能被唤回,半晌,沉重开口道,“现在拿来吧,我签字!”    ☆、曲尽杯干伤似雪   他一向早起,既是因公务繁重,也是多年的习惯,贾静男昨夜虽将窗帘拉得紧实,以期让他睡的安稳些,但此刻仍是有一道光穿透纱帘和绿呢,投在灰褐色的木地板上。   很纤薄的一缕光痕,随时都要断绝似的,他坐起的瞬间,那缕光痕便爬上他的手背,轻易不可见地蠕动着,像是要逃脱?抑或是存了最后一丝残留依恋。   他是无端的想起杜蝶衣的那一席话,他的记忆力一直太好,好得有些本来应该忘记的事情,也要生生还被刻留脑海之中。他推开内室门而出时,便看见贾静男合衣靠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脸有昏沉沉的睡意,应该是被何事突然叫醒。壁炉里的火苗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层苍白的灰烬,贾静男陡然醒转,看见他,本能的跳了起来:“处座,医院方才来电话——”贾静男或许觉出事态有些严重,脸色唬了一下。   “怎的?”见贾静男突然不说下去,他目光一度抬起看住自己的侍从官,眼中却出奇并没有多少惊讶。   “小姐失踪了……虽是派了两名警卫过去。静男怕是有人动了手?”贾静男既有感于自己的失职,也是对那女子的遭遇切实关注,“处座——请允许静男立即带人出去寻找!”   眼前的男子却并没有立时开口答应,负手,徐徐踱步走到窗台边,窗外的那株香樟枝叶攘攘地堆积在窗台边,绿色似乎一触即可取,却是隔着一层生冷的玻璃,还是幻象。“让徐铮去南京港码头走一趟看看,她或许会在那里!”   他的脸上没有贾静男那样的担心,却有另一种的情愫,是无奈,这种无奈攀附上那张从来决策果决的脸,便似剑器之上突然蒙的一层薄灰,欲有一拭的心意,却无人敢于上前,他自身也已无能为力。   “处座认定小姐是自行离开医院?”这么近的距离,贾静男便看清楚他脸上的这种无奈。   他略叹出一口气,并未接话,许久:“她若真要走,会来同我说一声的。”   “小姐是处座一手带大,她怎会离开处座。”贾静男不安辩驳道。   古上校回过头,半张坚毅的侧脸笼了窗外莹莹的叶的绿光,忽道:“静男,你待在我身边的时日也已不短,蝶衣说的那句话是否并没有错,我对他们两个,是太苛刻了一点?——到今天,你是否也有同感?”   贾静男想起李梦遥在暗夜中跌入江水中那一幕,喉中一哽,低下头去:“处座驭下极严,静男却知道处座是为了我们好,既致力党国情报事业,我们的操守便容不得一点马虎,静男这一点心里明白,所以绝对不会对处座心生半点怨愤之心!”   古上校沉默看住他半晌,眼睑微微地深了几许,点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去吧。”      南京壹号港,因前两日发生过枪战,是以被暂时扣押不许装卸,今日禁令解除,无数等待了许久的船工不及喘口气,正忙着将积压了一整日的货物悉数搬运上船。   雪水凝成了坚实的冰砺,被无数双脚踩过后变成镜面一般光滑,稍有不慎便将人滑倒,一箱漆器跌散在冰面上,四处滚远,便有一个漆盒咕噜噜地滚到一双脚边……被人伸手拣起,红的漆色,在新雪后的初阳照耀下,便是一滩新鲜的血液。“给!”将那滩血色递了过去,只简单裹了身大衣的女子转身,继续往前缓慢走去。   有人正用高压水枪妄图冲开地上的积冰,那水溅上人衣,便污成一个个的渍。威尔逊号此刻仍停回在了这个南京的港口,极目望去,高大的船身上,那一排枪孔,其上曾晃动过的迷离暗影都是不真实的,梦遥真的死在这艘船上,后来漆黑的江水包裹住了他的尸身?   一个人命就这样失去了,她在世间唯独在乎的一条人命,却是被她以为最可以依赖的另一个人夺去了,而面对的是那个人,她连替梦遥雪恨报仇的最后勇气都没有!   ——但是,梦遥,你为何一定要去刺杀他,为何只有他死了,我们才能真正离开?——毕竟,他曾是养大过你我的人。   而他。既然说给了我们机会。但他最后还是处决了你。   他说,若有一天,他不会犹豫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这样想想,那样灾难深重的脸侧,忽然滋生出怖人的微笑,那种一直处在黑暗深处的微笑。   一个身影这时从她背后突兀走近,停在她的脚边。   她嘴角那种苦涩而黑暗的微笑,不觉更深了些,更认命了一些,但不远的威尔逊船甲上的反射的阳光仍刺痛了她的双瞳——“贾静男下不了手,所以他派了你?也对,你对卢仲远的事大概总不能全部放下芥蒂,如今他物尽其用!很好。”      “曾如楚小姐所说,徐铮对卢仲远的事并未放弃过芥蒂,实为当年那场军系的兼并,也有很多对徐铮来说像是梦遥之于楚小姐那般重要的伙伴最后不得不被处决,他们流血的那一刻徐铮不能忘记,徐铮虽是佩服于他,立意要跟随于他,心里却并没有真的那样的大方。我肯留在他的身边,是要看看他究竟是否果真比卢仲远高明一筹,值得我跟随!而事实证明——”   “而事实证明,他果真值得你跟随!他对人严苛,对自己则更为苛刻,决不允许任何人犯下任何错事,哪怕近血之亲也不能!”她漠然道。   “楚小姐虽然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心中却并没有停止恨他!”那个人便叹道。   “停止?——怎样去停止?”她只得冷冷回头问道。“他拿走谁的命都可以,甚至是我的,我都不在乎,最多有一些难过。但他拿走了梦遥的命。我再不能原谅他!”   ——不能原谅,永远都不会原谅。   “哪怕他是身在其职!或者就因为他身在其职,所以更恨他?”   “对,就因为他身在其职,所以才会更恨他!”绾绾眯起眼睛陡然笑出,太苦,眉毛也皱成了一点漆墨。   忽然出现在女子满目上的神情太过苦楚、悲凉。   徐铮于是皱眉,微叹。“楚小姐所恨的,怕不是他的身在其职,而是,在职责和你、梦遥之间,他选择的从来是前者。对你,是如此,对梦遥,还是如是。他心中最为重要的那一件事,永远不会是你们!”   绾绾略略出神,仿佛一直在心中有一个问,如今却被人说破,说破了,心中敞亮了,那个洞口却再也没有办法堵上了,是活生生要被任何人看见的身躯上的一个血洞。   “这样一个选择,梦遥自然早早就知道。他绝不可能眷顾一个自己养大的女子,他也知道。所以梦遥即便清楚地明白逃脱不了最终的死亡,他仍还是企图孤注一掷,他要博的已不再是改变自己的结局,而已只是为了改变你的结局。”   “你是说,梦遥肯逃离雨花台,他其实是为了我?”绾绾此时才微微愣住,从一段苦难中转过脸来,目光奇怪看住这位旧日结下仇隙的故人。但也只是极为细小的惊动。这世间已不值得有惊动。   “至今没有人能逃脱过他的制裁,假如他已经下了命令。”徐峥由是感慨道。“难道不是?!像卢仲远、王亚平……还有李梦遥!”   女子恍惚有些明白过来,但那明白,只让她身上那个血洞愈发大些。的确,至今没人逃脱过,如果知道被处决的人是她,她或许会选择一个比较轻松的死法。   她是如此,梦遥也会如此,因为他们都已经太懂得。   然梦遥却为了她作出了另一种选择。      “不管你们试图挽回几分残局,到最后事实证明,你们到底都是输了,那个人虽然是一个普通的人,却有着绝非是一个普通人的冷硬的心。” 徐铮的面色却缓缓平静下去。“这,才是梦遥用死来告诉你,有一件事,他想让你最后明白,他总希望,在你们二人之间,有一个是能好端端活下去。”   好端端的活下去,不只是肉身,还有那颗贪妄执念太深的心。   女子没有再动,眼睫如冰封也未动,喉声却已哑,“我到底妄图了什么!要他拿命来告诉我真相!”她此刻抬头,去看看徐铮,面目错生乱象。“……他真得以为,经此一事,我还能独自活下去!”   可她的眼神却在抖,她其实心里明白。因为太明白,所以才在此刻被凌迟。      她一度希冀那个人能给予怜悯。可那个人可以看重那些东西那般的重,重的都可以超过梦遥的命。曾如梦遥最后说下的,她到最后总该死心。   那个死心却终于太晚。   她这样默默想着,心海忽然升平。那一片灰暗的海面也不知是哪处的星光飘来,清晰看见自己的翅的影子缓缓接触水面,冰凉的水面,然后会栽进那片深暗的水中去。好安详。又或者,她也是累了——   再没有机会。徐铮此刻要杀他,易如反掌。   如今,她到底也是违背了他心底的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她何以还能逃出生天。——所以,李梦遥即便用死来告诉她一件事,到底也是太迟了。   她也总不能抛下梦遥独自偷生。   但徐副官长久等她在一边,此刻那张英毅的面孔上忽然弥漫出能将任何人的思绪都从遥远的虚无国度处拉回的奇怪的笑意,开口道:“你猜的不错。徐铮现在过来就是为了交代他的一个口令。这个口令将决定了你今后的命运。”   她久沉在那片冰冷的海水中,仍觉得心还冷了一冷。但也只是冷了一冷。并没有多少意外。   “梦遥虽然输了,却幸是没有输得太彻底,他到底是肯为了你作了一些退步。”徐铮定定道,“或者继续做他的绾绾,做他的那一把刀。又或者做梦遥希望你做的那种人——做一个可以活在阳光底子下下,再在发间戴一支海棠花的世间寻常女子!”   她的眼瞳原本已冷凉太久,此际忽然染雾水薄湿。“他不该是会说出这些话的人。”   微微仰头,去注视那能灼痛人眼的日光,即便被灼得痛楚,要下刻盲去,仍是不肯移开目光,是自小而来的不肯输,甚至是不肯输给眼前他给的那个看似的恩慈。“又或者即便他真肯给,即便他真的这样说了,我已经走得这样远了,又还能回得去?”   “若是真的还想走,又有什么是走不下去的。”徐铮踏前几步,将一袭军氅徐徐拢上她苍冷的肩头,军氅上还有前夜枪火的味道,她闻得出来。“梦遥以命相搏的,楚小姐哪怕只是为他,也一定该做得!”   “处座交代说,将这句话带到给你:于公,他并未有错,再来一次,梦遥还是会被处决。但于私,他毕竟欠了你和梦遥一次开口的机会。现在他将这个机会偿给你们!”   “处座说,如今,梦遥已死,等你做好决定后,自己去告诉他。这其中,也包括你腹中的这个孩子的去留,因为你才是她的生身之人,他实没有权利替你做下任何决定!”   女子的眉头一震,缓缓再度聚集目光,那目光艰难从天空中缓缓回归于现存的这个世时,忽喃喃道:“我其实奇怪,你为什么肯来对我说这番话?”她眉间冰凉一转,“——即便他肯饶过我,或者还要我来提醒你,你我之间有过仇隙,此刻你若射杀我,他并不会知道,就算知道,大概也再不会太追究真相。”   她顿顿,“或者换种方式说,我们至少绝不该是朋友!”   “楚小姐无非是在提醒我,想让我动手,好在我的枪下结束自己!”徐铮由是苦笑。“——你说的对,他的这个安排匪夷所思——“徐峥,去将她安然带回来!”——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他正在试探我的诚意?又或者要我证明我的能力!”   “但既然有你和梦遥的前车之鉴,是以无论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不愿意再轻易为难你!这没有答案的所有一切,至少会在时间的考证下给出最后结局!”   “所以你和梦遥都是极其小心的人。”   女子的脸上蓦地抻出虚的被日光蒸腾而去的奇特笑容,“那样多的离乱,到底都让我们都变得更加清醒。”   “从前,我和梦遥原有更好的机会,如他所说,只是那时候,我还有贪妄,贪妄得到一份不该得到的东西。”她的声音再度失神着,“是以,梦遥那时候大概就知道,他即便当时就能将我带走,我和他的下场最终逃不脱会和今日一般无二,所以他才会决意不惜犯难去刺杀他!”   真正没有后顾之忧的路就是绝对再没有退路,没有退路的人原本走的一条路也是绝路。   “就像楚小姐后来本来可以借道仰光,从此消失在中国一般,他的情报虽然广泛,但若楚小姐从此做个籍籍无名的寻常女子,要躲过其实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是楚小姐却同样也没有那样做。”   “是,终究是我的这个梦,醒得那一刻太迟了。梦遥说,他不会再将我独自丢在那片黑暗中,所以我也不会,可是,我就这样枉送了他的性命……我们明明知道最后他也不可能对我们网开一面的,可是我们的奢望直到梦遥都死了,至今我还残存着奢望。”纤薄的身影一侧,女子笑颜如苦檀。    ☆、一诺难全梦成锈      这仿佛是多灾多难的一年,一段切肤之痛还在眉梢,国事随即又波澜巨荡。 “处座,西安急电!” 贾静男疾疾奔进时竟将他办公桌上一沓文书也推倒半边。   贾静男极少有这样失仪,仍是那盏灯下,他一手接过电文,目光瞥去,也是神色□□,抓起电话,拨通几个数字后,眼神渐次冷静些,促道:“立即将此电文另转给行政院一份,嘱托没有对外公布前,务必请保持缄默,兵力调动,请先行酌情,不致于汉卿挟天子而无所忌惮。主席夫人和孔部长现处上海,弟即刻去沪,若有议论结果,必当尽早行告知。”   贾静男听候,夺门而出往楼下的发报室发足狂奔而去。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日本报纸率先全世界披露蒋中正在西安遭□□的讯息,一时国情汹涌波动。      十四日,东北军将领张学良观阅了缴获的蒋中正日记后,致电宋美龄,恳请夫人到西安一趟。蒋中正委托励志社总干事黄仁霖转交遗嘱给其妻:“余决为国犠牲,望勿为余有所顾虑。余既为革命而生,自当为革命而死。必以清白之体,还我天地父母。……切勿冒险来西安。”   因西安事变消息是由日本第一个报道而出,同时汪精卫正在德国与希特勒会晤,苏俄认为此事变为日本阴谋制造中国内战,并担心蒋中正一旦被杀,中国可能会参与缔结德日防共协定。十四日,斯大林经第三国际指示□□释放蒋中正。   十六日,在劝诫张学良投降无效后,中国各界函电交驰,要求讨伐,国民政府集结兵力,由东西双方同时向西安进行压迫。张学良乃允许拘扣的蒋鼎文先返回洛阳,请国军方面暂停军事行动,避免冲突升级。   十七日,经过内部争辩后,□□最后决定服从斯大林的指示,派专员到西安参与西安事变的协商。   二十一日,宋美龄、宋子文等通电全国,将于第二日飞抵西安。      曙光微透,已是二十二日的初晨。广慈医院一间病室内,医护往来不断,蓦地全都是停下仓促的脚步,齐齐地看向来人,虽是整张脸都布满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却在这冬夜最为冷冽的时候,于国事也是最为动荡时刻,反出现于广慈医院。   “她情况如何?”来人压低声音问道。   “心压突然急剧转低,须立刻动手术将腹中死胎取出。”徐铮立在门口,禀道。   透过徐铮的肩膀,便可以看到那个女子苍灰色的脸庞,形容枯槁,此刻正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然那却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孩子,他眼中蓦地闪出严厉:“那还在等什么?还不动手术!”   “处座……死胎留在腹中的时间过长,并发了败血症,医院正在配备血浆。”   “不用再等,她从前就用过我的血,你叫他们准备好,一刻钟后我要在手术室中看见她!”他甚少发怒,这刻怒意已凛凛掠起眉梢两端。   “这……处座身兼重任,这件事还是让徐铮代劳!”徐铮一掳袖子露出半截臂弯,却被人伸手阻止,古上校看看外间一点点隐隐约约已白起的日色,忽道,“徐铮,这大概会是我留在南京的最后一点时间,所以我想赶过来再看看她。”   徐铮猛地语噎,贾静男却在一边忽地低泣出声来。这哭声突兀,便将很多还在周遭的人惊住,病室内,那张虚弱的脸仿佛也是被这哭声给惊醒,缓缓地睁开那两道目光,看清此刻正站在床边的挺拔人影,恍惚一愣,那人厚实的掌心这时却已覆下,握住她留在被衾上的腕子:“醒了?马上就去手术室,你不要输了。”   “输什么?”绾绾眼角一抽紧,盯牢他看。   “不要最后还是输给了我。”他的语声出奇于平生的温和,“你知道我其实并不喜欢你留着这个孩子,因为它会始终提醒我一些事。所以你就千方百计,不顾性命也要把它留下来。你只是要证明给我看——我处置梦遥这件事,是我的错。要么是我后悔,要么我同时将失去你们两个,无论我选择哪一样,我都是输。你要的是这个,我明白。”   绾绾目光牢牢看住他,看得恍惚一笑,难过,“是,你说的都对。……梦遥他再回不来了,我永远都没有他了。我答应过他,绝对不会让他在那边等很长时间,他等不见我,一定不肯去过那座桥的……”   那是她最后答应李梦遥的一件事,她不想最后连这个也失信。   “若梦遥真的在那边见到这样的你,你说,他真的会感到欣慰吗?他其实只会怪你,一个将活不下去的懦弱全推到了他身上的妹妹。他不会愿意见到这样的妹妹。”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轻轻地摩挲,诸多不舍,仿佛从前并未有察觉。“所以,绾绾,要好起来,真正的赢,是从此他不被忘却!而只要你活着一日,我明白告诉你,我都将没有能力真正直面梦遥的死亡!”   “真的……你会忘不了他?” 绾绾思索着这句话,黯掉的眼神些些重新积起一点光泽,失神,“可……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他绝少出尔反尔的。他让徐铮带话给她,从此的路,她可以自行选择走下去。她也已决定了自己的去处,却如今,他却还是横空伸出自己的手掌来,要掐断她正在走下去的那条路,她微微诧异,更多的是难过。他难得对她坦诚,放低颜面,此刻这种坦诚却不过让她更难过。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需要自己去找出来。”他想,或许在最后一点时间内,他可以去最后帮助这个孩子一回。有些感情,直至这最后一刻,他才有资格给她看到,不管她最后能不能真正懂得。“又或者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   绾绾也已察觉出这种异样,他却已起身,她以为他是往常般地离开,须臾后,却在手术中再度看见他。暗红色的来自他身体的血液,正沿着塑料软管中蠕动前行,被抽离于他的身体,她在看清他的脸影时,蓦地胸口一阵出奇清晰的酸冷的痛楚。有什么东西,开始一层层地包围在这间手术室中……她和梦遥欠下他的,他又欠下她和梦遥的,他们之间,不争是败,争了也是败,甚至是当她试图用死亡将自己剥离于他时,也注定她全是输。没有一条路可以走下去了,但眼前的这一幕却又是真实的,他一次次给予她生的机遇,不管她是受或被迫受。   “睡吧,睡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她听到那种从来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的地方响起,她眼眸微微地转动,想要找到他的人影。她的身子仍然温软,她眼中的神采却渐渐暗淡了下去,脑海中只有一段仅可以维持的小小清明.   当这一段思绪也要被剥夺时,她却忽然醒悟到,徐铮其实错了,甚至是她自己都明白错了,他们都理解错了梦遥的真正意思,只有梦遥是一直在水边清泠泠地看清她的。她在昏迷之际忽然再次接触到那个冬夜那种巨大的漩涡般的情愫,若一个女子明明已经对另一个男人再无期望。但若她甫一离开他,她从此去往哪里,都注定再无意义。   若如此,这样一种窘境,该如何才得以逃出生天?   “我不想睡……”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看看此刻他看她的眼神,想要去抓住那一对何时就撒手而去的他的手,在心中道“等一等,我还有话对你说……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那样疲弱挣扎,露出卑微的面容来,但麻醉后的身体仿佛早已不归属于她,她捕捉不到他的脸颊,只听见有段哀哀的声音低低飘起在手术室的这片灰冷的空气中。   “不要着急。你要说的,等你醒来,你可再告诉我。”隔一个转身空隙的临床,有人出低声安慰道,他的手指温度续上她的额头,“等你醒来,所有你害怕的那些东西,就将全不在了。这当中,也或许包括我!绾绾,带着梦遥替你要的东西,活下去!”   …………   日光后来一点点爬上窗台,爬上那角病床上垂下的蓝色床单,还有当中幽幽委顿下去如一朵已开在往时的那朵花。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处座,车已备下,直接送您去大校场机场。”徐铮走上前,小声说道,眼神是触痛的。   “好。”古上校起身走到门边,忽又回头,那段目光即便被身后那道手术室的门在关阖时截断,仍是又静静停留了一段时间,“等她醒来,告诉她。这些年,她做的很好。我是感谢她的。”   历历眼前,幕幕心上,他却没有机会最后同她真正道别一声。若他和梦遥都将撒手而去,也不知她,该如何坚持才得以继续存活下去。“绾绾,你必当要比从前更努力些才好呀。”他忽低低道。   古上校那一席话说出,贾静男眼角原本的泪渍刚干,此刻又情不自禁地淌了出来,徐铮也在那边微微地出神。古少校走后,被遗留在他身后手术室中的空气,仿佛因为一度缺少了一种温度,有一刻愈为的冷冽些。徐铮回头,透过忽启忽合的一道门缝,看清那个女子躺在手术台上,依旧昏迷未醒。   当等那女子眼中最后一段光亮熄灭时,徐铮忽然想:这会不会已是最终注定的结局。      自那日离开后,连日,他都再未来看她。已经是十二月的月末。这场冬日的寒冷既然已经来临,也不知将会持续多久。窗外,那一树梧桐叶终于也落光了,大概又要下雪了,那天空阴测测的,长久地不见晴。连续打止痛剂的身体一度麻木不堪,脸上也是平静的恍如被长久剥离去神情,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微抬双睫,眉间一团雪色:“我已死过一次,自然不会再做徒劳的事,你不须一直守着我!”   漫不经心的声音,却透着冷冷的死灰气息。   徐铮望望绾绾的眼睛,那里很淡,这个女子对外界正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贾静男这时从他身边穿过,将几枚切开的橙子放在床头柜上,闻言,也同看了他一眼,复低头,匆匆又走出了这间病室,逃也似的。   ——不但是徐铮一直留在了医院中,便连贾静男也是,没有多少话,只是伤着脸,目光长久低沉徘徊,却不敢正视向她。   “处座有件紧要的事正在处理,等处理完毕,自会来看你。”徐铮的嗓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总有些迟钝涩重。   “好。”绾绾轻易不可见的点点头,似并未觉察丝毫异样,眼见着徐铮掩门退出,脸上那种淡的神色却俄而一分分的刺深,深的后来如同要挤入骨肉中去,这病室里此刻如此死寂,要谋夺人的性命一般,她忽然拊床坐起。   推开门,昏昏的晨光中,那人派来的警卫还留在睡梦中,很远的走廊拐角处,徐铮抽着烟的背影寂寥地吊在窗棂上,年轻的军人,此际的身形在青白光色中也是单孑的,她拾步,轻轻走到楼梯口,蹑足走了下去……时间还早,整个医院还在似醒非醒之中,护士台的台灯还在亮着,灰暗的光。台灯下积有厚厚一沓前几日的报纸。   她走过去,伸手拿起,没有人阻止。扑面是占满了首辅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铅字,每一日发生的事都已被用怵目的铅墨色排列,纤细的指骨忽的一抖,目光就如针扎进那堆铅字之中,背脊接生寒意。   她在那些铅灰色的字体之中看见了他的名字。   大楼转角窗上的玻璃,因为长时间未被打扫,上面布满污脏和蛛网痕迹,但这样污的玻璃面里,仍能看清楚一个女子孤峭的身影从广慈医院的大门口奔出,猛然一停,然后在那条此刻冷清清的医院大楼前的大道上继续向外面茫然走去……   徐铮看着,并没有立时上去阻止。   他也不知道如何去阻止,如果一切事情无法挽转,蝴蝶注定堕地一刻,要怎样去救回!……明明天色已在上升,雾水却在这一刻更为的浓,不过走出医院的这几步,便将他发鬓上都打湿了。   绾绾的手中仍是握得至紧,握得至紧,若是一松,她命途中最重要的东西也就跌碎在了那道刀口上,“有没有最新的消息?”   “没有,人一到西安就被关进了张公馆的地下室,这么多天过去,只有报上的这张手条流出。”徐铮站于她面前,便勉强开口。——自昨日下午到此,即被监视,默察情形,离死不远。来此殉难,固志所愿也——   徐铮低道,“这是处座最后从张公馆流出的字迹,处座走之前说,主席蒙难,他既做情报工作,难辞其咎,若是事终不能挽回,愿最后以身殉职。”   “——那日拜别老夫人后,便最后来了医院,有话留给楚小姐,让我告诉楚小姐,这些年,你做的很好。他很感谢你。”   她咄然戚楚一笑。“他对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楚小姐应该明白。”徐铮便黯然出神说道。   “不,我不明白,我也不要明白,他什么意思,既然真要讲这些话,就该当面亲口告诉我的,难道我连这样的一个资格最后都得不到!”她的恨意让她恨不得当面能去杀了一个人。   徐峥便道,“他怕他当面讲了,会当时就失了楚小姐的性命。”   徐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女子眼角的那滴褐色的泪水猛然脱落滑下脸庞,滚滚落入风尘之中,再救不回。    ☆、白首恐结他生愿      月光淋照下的白色花树和衣衫。一阵风过,冷松上的积雪被吹落后,还出一片孔洞似的黑。脚步声走近,抬头看去时,依旧是一身深色中山装。   然这一注的目光望过去,便是隔过生和死的茫茫沧海。      民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蒋中正由张学良护送,自西安经洛阳,返回国民政府所在地——南京。   “我以为这回会像他们说的,你真地回不来?”绾绾开口,她好像不能理会他的反应了,因为她已独自沉浸于那片冰冷的海水中太久。   古上校的目光看住她的眼睛片刻,然后缓缓不得不移开,“几时出院的?”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绾绾却好像已听不懂他的问话,固执地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白色细棉纺被风黏贴在身上,描出细薄身躯,领口一段缎带着了风,拂了起来又落。她走出一步,欺近他身边,踮起脚尖伸臂揽住这个男子的双肩,他的衣上或许还残有西安那个地下室中,那些沉污的气息,她的唇却高高仰起,去捕捉他的唇。   他的唇在南京最后的一场残雪中,仍是薄而干冷,被她嘴上的湿润温暖所诱惑,有本能的抗拒和木讷的循循靠近,女子的手掌抚上他的后脑,指缝□□这个男子的短发之中,发根粗粝如同它的主人般的硬朗,刺痛她的手心,她却知不可再轻易放开手,不能再放开手。   “绾绾!”男子沉闷而喑哑的嗓音,想要推开她,那双手,却何故终于又没有推开。   古上校合上眼睛,喉头里一声闷响。      “这一件事,是我在上海时就想做的事,是你让我去接近余立山之前,我就想做的。可惜那一天,我没有见到你,我错失了那次机会,我以为那会是我和你最后的结果,可是现在才知道,那不是……死亡才是最后的结果。即便是你始终不肯承认又怎样,即便这中间差了二十年时光,从你将十一岁的我从那艘船上带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一定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你说过等我醒来,如果我有话对你说。我可以来找你!”   她望住他的眼睛,凄凉的笑。他原本可以躲开那样的目光,他没有躲。   “我知道,这一回,可以这样抱着你,只有这种活着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梦遥死了,梦遥用他的死来逼迫你做出决定,而不是我的决定,因为他知道我会一直呆在那条岸边,我根本无法离开半步。除非你死了,然后我也死了!他清楚在那个夜晚,即便静男他们没有来,他最终也带不走我。因为即使真的死了,我也只肯死在你的手中!”她望住他那对太深的眼睛,她就说道。“你差点就死了,我以为我也差不多了……这一切都很容易的,梦遥他就轻易死了!我再也不敢有奢望了。”   男子的瞳仁有一刻被一些话语撞痛,怔怔地看住面前那张女子的脸,看清她眼中的整片血丝,也看清她的整张憔悴。“我不要那样的一个梦魇,追随着我余生的每个日子……即便是死了,还要死得不能瞑目!”她说话的唇还在抖。“我还可以做你的绾绾,我不会违拗你的意愿,可是,你明白的,我的意思——不要离开我,不要放开我一个人走。我爱着你,一直一直都在爱着你,整整八年过去,我已经没有了梦遥,若再没有你,那段人生太过苍凉,我无法再独自走不下去的。”   过去种种,若当昨日死,他放她再世为人,她生命中唯一不舍的那一部分希冀的成全却全数在他那里,她又怎得再世为人,她又何必真地生出躯壳再世为人。……   “所以……若真地要怜悯我,亲自杀了我吧!”暗夜飘摇,她忽启唇而笑,天真,且笑得那般认真,“我不要一个人的结局!终于还是只有我自己。”   面前的男子仿佛被惊住了,目光变幻着,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惊痛得立时不敢有片字言语……许久后,他抬手,怔仲着,缓缓去抚她的眉,在将那道眉都快揉断时,眼底霜色融开,蓦地俯身,伸臂将这个女子的腰肢大力揽进自己怀中。“不,绾绾,不会是那样的——”   他难道也看清了她口中所说的那条河,也看清了那条岸边正站着的李梦遥?还有孤孑一个身影的她,暗色的夜,苍白衣襟的她。   暗夜飘摇。   他是看清了她和李梦遥,所以他忽然再度闭上了自己的那双锋利而冷稳的眼睛。   她和梦遥原本是这世界上最知对方心意的人,可是时间在变,是其中的女子先悄悄的改变了心意。梦遥自然早已感知到她这份改变。“可是绾绾,为什么一定要是他!为什么这世上只有他才能给我妹妹,给她真正想要的那种东西……绾绾,若他不肯作出最后让步,那么你以后,该怎么办呢?” 有谁的声音,这刻穿透哪处的夜幕,从底端的时空中穿越回来,粒粒清晰要落到他的耳畔……   若这才是李梦遥要替她从他这里讨去的东西——   “绾绾,不要再说下去,不要再说……”他俯下的那张唇初便撞上她一张柔软,明知此去绝无回头之路,便有如山崩地裂般的力道,“我命令你不许再说!”   他好似进入一场梦境,竟放逐了那些软弱的字从他的口中流出,他在痛与悔的放逐中随波逐流竟获得一个去处,他怀中的女子便被卷裹进一场洪流之中,若她决意选择那样一条路,她自此何以得保留自身半分立稳足的力量。   乳黄的壁灯光,雪白的女子身体,为空气侵袭,背向于他被半屈安置在乳白的床褥中,是躲在母亲子宫中才有的形状,可惜她压根不可能记起那个生下她的女人。有一场肆无忌惮的掠夺之中,那一朵巨大的墨莲从她背部延伸到腰部缓缓盛开,泠泠毒的青色光芒,他的掌心触上时,仍在痛苦的摇曳,他的唇低覆上,想要去捕捉那一朵孤的莲。   莲心原渐因放下防备稍稍而开,惟此唇与肌肤相依的一刻,忽再生雷电击中的痉挛,那朵莲的主人这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其实还怕着他,那种想要靠近着的可怜蠕动无处藏形,这刻转侧身体,受爱意驱使从床上半跪而起,缓缓欺近,半褪衣衫的胴体接触到他身体的冰凉,大片的肌肤都在连续颤栗着,那雪白的小掌,却缓缓试作坚强蠕动上他麦色的喉颈,一直在盯视着他瞳孔的变化,怕触怒到他,细长的手指,开始顺着喉线摸索着去解他的衬衫扣子,真的触到他一段胸前肌肤,那对手又木木地停在那里,不敢越雷池半步,怕那当中藏着灰飞烟尽,只得逼迫自己最后深闭了眼,去含向她的唇,有小兽般要去掠杀虎豹的嫌疑、无能为力,是畏惧,也怕他再不肯给第二次机会,忽然仰身将双手死死勒住他的双臂,半吊在他颈中,窝在他耳窝,无能为力地低低抽泣起来。   “绾绾,睁开眼睛来。”那浅浅的抽泣声漫进耳内却成了洪荒巨声,他默默承受着,也品出那种无望的意味,侧颈,轻轻啄上她的唇。   “不。”她的眼眶湿湿的,却摇头。   “睁开眼睛来,绾绾。”他将她苍白的手指头再度抚到自己衬衫的扣子上, “若你真得如你口中所说的不能放开的话,你该看看我……”她仿佛被从死灰惊醒,眸光陡然缠上他的瞳光,那眸光沉沦似生似死,终于不支,闭上眼睛,却重新开始去寻找吻他。他只让她将他的唇吮吸出血腥味道,才缓缓推开她些,伸指去解开她一身缠身的的布料,白色棉纺映衬一段雪光般的尚未从病中恢复的肌肤,奇异的诱惑着人,其实是他心海中那份长久的不敢道出的渴望正伸出枝枝蔓蔓来,他的手脉徐徐拂上她胸口那道曲线,接触她的肌肤时,忽地痛难自抑,终于将身躯徐徐压了下去,是要让这朵孤莲在自己身下重新抽出枝叶,开出那朵早在八年之前就结了孽的花来。   “绾绾啊……”他何时做了正堕向地狱的因陀罗,发出沉重一声叹息。      夜半深时,灯又亮起,是他披衣站起,在窗棂前的圆椅中坐下。   浓浓的一杯苦茶搁在茶几上,贾静男低头进来后,又低头退了出去。他没有避讳自己的侍从官,长久看着乳清的薄瓷壁中,那一滩褐色的红茶。窗帘未及拉上,此刻月光苍凉地投在床上的孩子身上,也投在他的冷毅的脸庞上。   他在西安的数日,数夜都不曾能寐,当中的每一刻都是与死神论价,置身于磨杵之中生生将自己一分分磨死成齑粉。此刻回到南京的安全所在,仍是固执得不能安枕。但床上的女子却已睡了过去,睡去的容颜很是安详,这一次,她的梦里当无那一个已追踵她数十日的梦魇。   如果,她要的只是这样简单。他从前却并不敢轻易地给她。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于他们而言,沉溺于情,形同自废。   然,他顾忌的这一点,生和死的顷刻转圜,仿佛也是有一刻被遗留在了西安。他竟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复起身走回在床边坐下,深陷在一团被衾中的孩子,其实还残有童年时那种倔强的神情,即便在睡中,嘴唇也是紧紧地抿起,白皙皮肤泛出微苍色的光晕,应是病中未痊愈,他俯身,小心翼翼,吻了吻她的额头,眼睛。看着她的睫毛本能不安地颤动着,他忽地唇角微张,失了神,仰身靠在床背上又陪着她一会,才走出卧室,往书房去了。   桌上堆积的公文已不少,都是这几日积下的,徐铮一直等在那里,见他出来,才上前道:“处座!平津急电!”   他眼神不妨一凛,仿佛是终被现实拉回些思绪:“日本人这么快就有了新动作?”却并不立即伸手去接看那份盖有加急印戳的电文,只眉头锁成冷壑,一刀刀地切下眉峰来。   徐铮目光一黯淡,“是,委座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现在我们还没有做好与日本开战的准备。西安的协定不过才签订,日本人在满洲的布军就已开始备动,更有两艘军舰已往上海开进。上海方面的人正在设法探实。”   “好,让他们继续密切留意上海海军陆战队的动向,备车,我要去总统府。”   徐铮低头,“是,徐铮这就去!只是,这个时辰,委座也应该就寝了——”   他不觉叹一声,苦笑:“你以为,国事到了这个时候,委座他还能有一日安枕?”   徐铮于是一顿足,致礼,提步往书房外匆匆赶去,及出门,抬头,眼神又一怪,“小姐!”愣了半愣,侧身避过,离开。   身后一片静默,唯有书架上自鸣钟的滴滴律动,急促的时间如逝水。他不觉回过头去,这夜半深时,那女孩子仍穿回了那一件睡衣,轻薄的如一张蝉蜕。他于是从座位上站起,走过去,脱下外套轻轻拢在她肩头。   女孩子的肩头薄而冷,他残存的那丝情愫有情不自禁将她拢入怀中的冲动。但他却没有。绾绾却已走前一步,将脸靠在这人胸前,听清他胸腔中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脏。“回去睡吧,莫将身体弄坏了,还得去医院。”他不觉苦笑。“你放心,我不会赖!”   绾绾复仰头,这么近的看清男子的眉壑间,看清楚那种命中注定的苦难,“但你已经后悔了,是不是?你被人趁了危机,若依往日的定力,绝不会入了这美人计!”   “你这是计?绾绾?……”他不觉动容,低头欲开口,眉心却先是一皱。   事实上,这世上任何一个圈套,若非是他自己甘心情愿,又有何人能让他自行走入其中?但他欲开口的唇翼却被一双手指按住,女子此刻扬起的姣好眉目,在他眼中,像是迷一团的漾开。   “绾绾……”他眉头只得再度一皱。   “我不会让你为难。静男待会就会送我去雨花台禁闭所。”那女孩子已抢先他开口。   “你说得对,有一些事,此生——我都不想再给你任何机会有抹杀它的可能。”女孩子望住他的眼睛很坚强,“所以同样的,我和梦遥犯下的错,也将注定不能被随意抹去,我会去禁闭所里受罚,不容你给人留下任何口食。”   她抬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可是他的脸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冷漠,所以她的手最后还是不敢,可是那些话她还是要说给他的:“这虽是我的私心,但我不想因为趁了你的危机,迫你做下任何决定,我只能答应你,必不会如梦遥般再犯相同的错,这是我唯一可以答应你的一件事!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们对待你,和你对待我们的方式,始终是不一样的。我输给了你,我没有办法,这一点,梦遥至死也帮不了我。”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眼神中,停在她那只知难而退的手上。“好。”他说这个字的时候,伸出了自己的手,将绾绾的头颅深深的拥进自身胸前,他握住那只踯躅在中途的手时,古上校的脸脉上忽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痛楚,他的目光在仰看窗外天空上那轮冬日的冰月时,忽地再度低头,吻了吻这女子的顶心发。    ☆、剑破长空情不寿   民国二十六年,夏。七七事变发生。   不过月余,平津陷落,日本人叫嚣“三月之内,必亡中华”。   中华大地,从此处在一片风雨如晦,暗地飘摇之中。   金陵旧地,六朝古都。   一辆吉普车驶过中华门,转过凤台岗,在雨花台禁闭所停下,戎装的徐铮从车门内匆匆步出。   曾经关押过李梦遥的冷暗监室中,绾绾蓦地抬起头,目光中不是没有震惊。此刻环顾这间曾关押过梦遥的监室,四壁之内,不过一桌一椅一床,还有桌上那一本力行社的纲领。这不足十步见方的地方,当时砸下再大的石头都惊不起空气中半层波澜,但这监室的外面,不过这数月短短的时光,那大片从来属于中华大地的国土已再不能归回中国所有。   心起涟漪时,不是没有怨怪过,情冷如此,数月之间可置不问不闻,却不知,这数墙之隔外,早成天翻地覆,国土沦亡。      “投入十万兵力,战亡一万六千多,直到昨天为止,平津完全沦陷。昨夜处座坐专机飞回上海。”   “日本人的下一个目标是上海?”她不觉再度惊愕问出。“但……上海有租界,一旦打起来,怕不能不顾及那几个国家的反应?”她仍心存余冀。   “若这几国果真能出面调停让日本退兵,归还平津失地,那便真的是件普大幸事,至少很多人现在都报有同样的侥幸!一二八”事变后,上海仅有淞沪警备司令杨虎所辖上海市警察总队及江苏保安部队两个团担任守备,兵力薄弱,日本人却积年累月早已悄悄派驻下暗谍,不过这几日,谍报活动较之以前猖獗了几倍。如今将战址选在上海,本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匆匆之间,政府已做好若是不备,只得另行迁都,做好一场持久战的准备。”徐铮思索沉吟着,“猪吃饱了等着人家过年,是等不来独立平等的。这句话是处座在军政大会上说的。”   绾绾便再次愕住,思索半晌,俄而也是苦笑沁出唇边:“我倒没有想到过——他会说出这样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来。”   “的确一点都不好笑。日本攻占北平后,意以东北为根据地,想学忽必烈南下,从陕西下四川,由北向南包抄灭南宋,你知道数次蛮夷入侵中华,用得都是这一条线路,日本人研究中华之心叵测已久。”   “呃?”绾绾情不自禁中,仍是倒吸出一口冷气,“所以如今才要匆匆选择在上海主动开战?”   “对,除沿长江以纵深制夷,破其阵法外,别无他法。”   “到如今,各部兵力已往沪浙这边集结调动,真正的战争不过一触即发。从此这片大地之上,注定将会布满硝烟。”徐铮目光微扬,从一角天窗中,看清遥远的那一片天空下,钟山高高簇起的墨色群峰。   绾绾那低头片刻的笑颜就愈为凄凉,后来追随徐铮的目光,一时同看清高远苍穹下,那边历来横亘在中华大地上的古老山脉,良久,“所以徐峥你今日来接我,是要安排我重新回上海吗?”      听得绾绾这样的问,徐铮将那道遥远的目光收回,却是奇怪看住她一眼,继而又将目光还转过别处去。“处座说,军队未发,敌情侦潜先行,他如今正在上海会同杜先生组织忠义救国军,但这只是眼前的杯水车薪。此间战事不会短时停歇,为了长远考虑,他希望你拜访到美国方面的雅德利先生,并能说服他,将他秘密安全的带往中国。”   “他让我去美国?”绾绾不觉愣住。   “是。雅德利先生是《美国黑室》的作者,如果有他的情报破译技术,其形必将会是一颗出其不意投掷在日本人头顶心上的重磅炸弹,找到那位美国先生后,告诉他,我们中国人需要他!”   “可是,于我,到美国后人生地不熟,举步都难,更何况是找到那位雅德利先生?”绾绾面上不无惊讶后升起的深深怀疑。   他并不是妄下决定的人,而此一趟去美国若势在必行,她也绝不是最合适的人。关于这一点,她已察觉到,显然徐峥也已察觉。“这一段行程,自然会有人陪同你前去,也是熟人,到了那边,还会有人接应你们,楚小姐只要负责将雅德利先生安全的带回国内。处座已经关注这件事很久,说务必需要做到成功。一份有用的情报可以挽救多少不必要的伤亡,楚小姐在处座身边的时间比徐铮长,更应该清楚后果,也能明白处座投注在电讯上的心血有多重。”顿顿,徐铮又继续道,那道转过去的目光此际也是转回,盯住她这刻神情认真说出:“处座说,若你还不能全部领悟,便只告诉你,这是他的命令,我无须多余给出解释。”   绾绾接到徐铮那样一种定数的目光,便又愣了愣,须臾徐徐站起,走到桌前,手指触到桌上那一本纲领的封首,细细地摩挲着——此刻她手中这本书里刊下的每一条例令,当初都曾是有那个人亲自参与,一条条斟酌定下的。“既是如此,你回去告诉他。我明白了,只要是他的命令,我会执行。你让他放心便是。”立在桌前的女子,抚着那本纲领,忽地回头,对徐铮说道。   勉强笑笑,笑容已转清透。既然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曾答应下他的事,自然不能丝毫反悔,他其实不必更多给出提醒。   如今却这般特意为之。   她想,当时,他还不是二处的处长,那时,他同眼前的徐铮一样,雄心勃发,从两间小平屋中开始征伐他日后的疆场,历数十年,他的疆域已为无数人识清它的重要性,成为了这个党国至高权力人的左股右肱,甚至是他曾经的对手,像是徐铮那样的人,也臣服在这个人的脚下。   而她,原是那间小平屋中盛载过的一粒尘,如今,慢慢地,终究要融汇入他如今拥有的那个海洋。那样一条路,终究不可避免。 “你告诉他,不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在他在我,有种关系都不会有改变。在将来,也会如此,他不需要特意介意!请务必转告他!”   徐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他不觉又抬头,深深地看清了这女子一眼。      还是那辆吉普车,车出雨花台禁闭所,折入中山路后,向着中山码头急驶而去。   酷夏的天空,仿佛是正笼罩在这个古老民族上空的那方墨色的硝烟,急剧地变化着,车过鼓楼,黑云翻涌集结,豆大雨点终于噼啪砸向车窗,须臾便在道路中央积下大滩水汪。   车过,激起一片白幕。最后,都被尽数抛在车尾后。      遥遥再远处的中山码头,已有汽笛声震耳欲聋传来,高耸的烟囱中喷出大股浓烟,雾霭般往四周涌动,接壤了那更高处的乌云,将整个眼前演变成末世最后一幕。   即将开往美国的威廉王子号,通往甲板的轮梯上,俱是慢慢往前蠕动着的最后一拨人群,他们脚下的急浪一波波的打上船身,让还在舷梯上趔趄了的那群身体,整张面目都暴露在凄风苦雨中。   这是一幅真实的乱世飘摇中的景象,当那场战争即将在离这座城市不过几百里的地方打响时。   即将出发的轮船鸣响第二遍汽笛,入闸口的船员关闭入闸口。威廉王子号巨大的船身,即将将这一船末世的遗民带往那个隔绝了各方炮火洗劫的大洋彼岸的安全国度。   “那么,徐副官。有幸它日再见。”即便隔开浅浅的一痕水,仍能看清楚那女子嘴角那抹奇谲的笑容,一直延续着,从出雨花台到登临威廉王子号的舱板。   “保重。”徐铮摇手同她告别,稍后侧身看她踏上轮梯远去,他自烟盒中拣出一支烟,在雨中点燃。烟火即刻被浇湿,他的嘴中就叼着那半支烟,整个身子都倚在车身上,远远注目着,送那个女子归去他国。烟的青雾和眼前的水雾缠绕在一起,便氤氲出一幕幕的从前,奇异的换着帧,连他有一刻,也些些失神。   就这般送她离开,轻易地好似遮盖掉一段记忆。      威廉王子号徐徐离岸。激起大片的水花。在这个丰盈水量的季节。   船舷边原本挤满的人,在船渐行一段距离后,终于慢慢地潮水般消退下去,一个人这时走上已寥寥沉寂的甲板,倚着栏杆看江面的水波起伏之后,那片被留在远处的雨雾,连同那个倚着车身低头试图再度点燃烟火的男子,慢慢成一副剪影,慢慢又成一个墨点。   这个墨点背后,便是南京城。被灰蒙蒙的雨雾削去了原本丰润的形廓,同样再看不清这座城市最后临别的面目。一声轰鸣,船身掉头向东而去,连最后模糊的那一阙影子都溃失在眼帘中。一只江鸥剪翼飞过她手边的灰色江面,下一刻,船破浪而去,再不能回头。“绾绾!”一声低唤,是女子的声音,忽然惊破了眼前模糊的一天一地。   红粉的佳人,即便是身在逃亡的寥乱中,仍是乱世中最美丽的女子。   “杜夫人!”绾绾回头刹那,张唇,面色全无惊讶。   “怎么,见到我,你倒像一点都不奇怪?”杜蝶衣缓步走到她身边,同样遥望着身后那一个被弃下的城市。“它日若有急遇,必也能得他倾力回报——早一个月前,他便让人安排我离开上海,搬到了南京。当然,这一切同样不会没有条件,他从来都是一个不会做亏本买卖的人。”   “所以安排的同行之人竟是杜夫人。”绾绾侧身看住杜蝶衣,忽萧瑟地笑笑,微薄雨中孤清的一张面目。   那一点尘埃终于落地,她此刻该谢他对她这番最后安排,还是该心中恨生,风送流波去,夕阳残照,烟水从此两隔。   杜蝶衣见她一张冰凉面目,只得叹道:“这一路去,中途不停靠任何港口,等我们下船的时候,已置身在大洋的彼岸,在美国人的土地上,我们反而会很安全,这听起来,好像有些讽刺。” 她也不知此刻点破是否太早。   “是很讽刺……”绾绾喃喃着,目光触及被桨叶扫起的大片灰色江水,眼角终有□□酸涩,这种酸涩终于没有落下,反突兀好似变成一种奇怪的破涕为笑。“他这样做,真会有用吗?”她开口,声音很低,霎时被掠过唇边的江风吹散。   他算的那样的准,锱铢必较,毫厘分清。不惜用一道命令来点醒她。   ——她却并不傻。   “什么?”她说话的声音太低,杜蝶衣终于没有全数听清,诧异走近一步。   “他的安排虽然从未出过错,但杜夫人,若这场即将的战事,会是一场劫难,而他会是那个一直留在这里的人!直到死的那一刻,必不会离开——那他对于我这样的安排,又会有何意义呢?”   杜蝶衣并没有开口,目光却倏忽一分分地沉了下去,同样沉入到这船舷边的滚滚楚江水中。   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她是看轻了这个女子,连那个人也看轻了这个女子的情义。又或者是,原本已看得分清,也只得如此,灰飞烟灭,万事俱殇,以作出最后保全,子非鱼,焉知鱼之心,而鱼亦也非子,焉肯就领了子之意?   她后一刻抬起目光,出神看住面前的女子,再看向她的身后,看向那座在她们身后,离得愈来愈远的渐成灰蒙蒙一片青雾中,只剩下浓重的一个轮廓的城市。   船尾翻滚出滚滚白浪。   那一只一直追逐着她们船身飞翔而来的江鸥,这一刻“岬”地一声掠空而起,向上穿过浓密的墨黑云层,在将来的暴风雨中搏击着,蓦地返身,仍朝着那座远方的已被遗弃下的城市回航飞去……    ☆、夜凉吹笛千山月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打响。   从车窗内极目远望出去,远处夜幕底下群山环绕的南京城仿佛跟从前任何一个时刻并无多少两样,四野萧瑟,荒草芜芜,天色如倾,亘古如今。但越野吉普车内坐着的人那张本来就酷冷的脸庞上,浓眉之下,此刻那双冷瞳中布满的浓重肃穆,即便是在没有灯火之处,也凸显得十分清晰冷硬。   没有灯光,汽车不能开灯,否则就有可能会引来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从出上海到即将驶入的不远处的那座城,这一条路,他已经走了七十多天,整整两个多月。每一次往返,那双凝固的眉目间就更为沉重些,因为每一次带回来的,都不是好消息。   即便早已料定从某一个时刻开始,那一条路将绝不会太平,也未知历历险如此。   日本人号称要三月灭亡中国,这是一个数字,更是一口气,失去了这最后的一口气,不但中国人的骨架子会垮掉,中国的将来也会垮掉,散成了齑粉,流失在这片载誉有五千年文明和辉煌的土地上。      从上海到南京的这一条路,他已整整走了两个多月,今夜他却想得出奇的多。窗外,天空的云层终于被避开,开始有大片淋淋撒下的月光,所以今夜的路途比起平日,或许会好走了不少,那惨白的月光烙印在他的脸上,扎进他的冷凉的瞳孔中去,却让他看见的是无数苍白的国军士兵的尸身仆倒在千疮百孔的街道两旁——   他摇一摇头,仿似要分辨清现实虚境,然再一眼看去,便见只剩下一道梁还在支撑着的楼宇,忽于下一刻猛然的坍塌了下来,砖石横飞,弥漫而起的扑天烟尘中,再复出现的露出砖石间的被掩盖的国军士兵的尸身——   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已开始溃烂,溃烂,如今布上了一层灰灰,那种死亡蔓延的气息就比他瞳孔中先前一幕所见的更为浓烈许多,那种气息沾染病毒般地蔓延开来,要蔓延到了他咫尺之间的眉宇下的眼珠中……他不觉无法抑制地重重咳了起来,胸腔剧烈的起伏着,要呕出一些东西来才得以平息。然,没有,只有苦水,涌到喉咙口,然后又被吞吐下去,要滞留在他体内,不知何时才能驱散而去。   他不觉伸手将车窗推开些,窗外猛烈的夜风便兜头兜脑的直灌了进来,让他的神智仿佛清醒回一些,当眼中终于重现出往时的冷慧和精明时,原本安静得至始至终的天空中忽有呼啸声传来,他身下座车也与此际突然一个大转弯,将他猛烈带往车厢另一边,重重撞上车壁后,几欲脱窗飞出。   而车子继续往前呼啸冲出两三米后,终于“咚”得撞上一座桥边护栏。   很久之后。云层又开始回笼,将这座临近在侧的城市还遮蔽在她从来的怀抱中,遥远的苍穹处,那隐隐的轰鸣声也终于从云间消失。   夜幕下,越野车停在原处,如一块自古就生在桥头的巨石一般。他从越野车内跳出的时候,还看到自己座车的两个前轮被嵌在桥阑上撞断的钢筋中兀自飞速地转动着……而驾驶员小陆却被卡在驾驶位上动弹不得——   小伙子是就近两月中从运输队被特意调遣过来,为了自己这一趟趟赶夜路从上海到南京总统府中来回汇报工作。   “这里离炮兵三团不远,跑步过去,叫他们开辆车过来,顺带,把他们的军医也请过来。”他拧眉开口道,身边的徐峥敬礼后随即往前疾奔而去,迅即消失在乌黑的夜色中。   当一切重归安静后,四野重又冷清起来,有远远的鸦声嘎的从老树上传来,须臾成一个墨影剪过当头,在他们头顶续又留下一声凄厉,也接踵着消失了。惨淡的月光下,在他的身后,是一个五米见深的弹坑,这弹坑不知是日本飞机留下的,还是南京的炮兵驻军反击时留下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日本人的飞机已试图欺近到南京上空,这实在又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个消息和他即将要带去给总统府里那个人的消息,大概都会让人在几日中都不得展颜,而此刻,总统府西侧那间办公室中,大概台灯一直也还彻夜亮着,灯下却没有人影,人等在窗前,人影印在窗上。   夜不能成寐,数日不能,这两个月的每个日夜里都不能。   他叹出一口气,走上前几步,徒手将斜斜残挂在驾驶位外那扇车门“铿伧”一声大力卸下,借着漏进的月光打探驾驶室内情况,琢磨半晌,跳上车,攀住半翘在半空中的前半截车子,用军靴在驾驶位油门和刹车之间硬是踢出一段空隙来,这才俯下身去,摸到驾驶员小陆的腿,果然被卡得纹丝不动,他试图再往前摸索着,想寻出一个松动些的地方来。   “首长,不用麻烦首长了”,驾驶员小陆既是惶恐又是激动,“待会人来了,就可以把我弄出去的。”   他此刻摸到一处,吃力往上一提,车头于是在半空中上下又是一阵颠簸,好一会才平缓下来,车身嘎吱一声,仿佛往河岸下更坠下去一些,因为传进车厢内的水激石声更清晰了一些。“松松脚背,看能不能动一下?血气不流动一下,真等他们赶到,你这脚也就荒了!”   驾驶员小陆试着挪了挪被卡在方向盘与车椅之间的右腿,果然挣得了一丝狭小挪动空隙,待要更往上提提,原本腿上那阵钻心的刺痛更像又剜进筋骨去一般,他一口气没喘出,“嗷”一声敞开着嘴倒抽冷气。   “不得贪心,怕要他们取了电锯来,才能弄你出去。”他不觉拍了拍这小伙子的肩膀,安慰道。“少些紧张,我会陪你一直等到他们来!”说着竟在车头随意找了个可坐的地方,便也就那样坐了下来,那目光后来再看过来些,竟少了些平日的严厉,反多了丝宽慰。   本是临危受命,小陆便在模糊月色中看清他肩头领章上的一星少将军衔,既是受宠若惊,又是更多一些后怕:“不能将首长及时送到目的地,是小陆失职!”   他点点头,“失职是真。今天的时辰是耽误掉了。”   小陆面上慌色不觉愈盛。   “但你最大的错处却不在此”他面色不觉微沉。“若按你七年驾车的经验和应变能力,应当有足够的方法来应付这个弹坑,何至于现在车毁人伤?”   小陆这才明白他不悦之处,饶是身上疼痛难忍,还是垂下头去:“首长教训的是,但小陆那时只怕伤及到首长,所以用了最稳当的一种方法!现在首长安然没事,才是小陆最大的尽职。   他望清那双年轻的眼睛中此刻闪动的熠熠光彩,语声不觉微缓,“所以倒是我误会了你,我现在毫发无损,你却被卡在那里动弹不得,搞的不好,一条右腿还要费了,却还要被我责备,可见是我的错了,我该向你道歉的。”   小陆眼中无端闪出晶莹:“不,首长!”   他不觉勉力够出手去,拍了拍了这孩子的肩膀。“要的。于你,这样才是公正,于我,会少犯很多的错,是有益的。而你以后也会记得,你的这位首长他不是豆腐做的,尽管放马过来,他该有足够的智慧去应付眼前的一切窘境!若没有,他便是能力不够!小陆,或许我们要共同走下去的路还很长远。”   “首长言重了,小陆明白。”小陆也不知为何,眼中的泪花弥漫而出。   他便看清年轻人身上的那种年轻的气血翻涌,他平时极少开口,也不知为何今夜多了些想说的心思:“有个人那时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一定要给别人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虽则到底有些晚了,她到底不肯在我眼前示一分弱。所以,你一个男子汉,莫要最后连一个女人都还比不起!现在,还绝不是该流眼泪的时候,还有太多的事需要我们去扛去忍。但凡做我的手下,只见有流血的,何曾见过一个掉眼泪的,不要给我留下一个哭哭啼啼的印象,”他一向驭下极严,到后一刻不觉自然而然声色微提。   小陆到底有些委屈:“首长将我同寻常女人比?”   他看清那种孩子般的忸怩和不服气,微微摇头叹息道。“怎的,你看不起女人?就论这一点,你将来便还会吃大亏!真正的勇敢,并非逞匹夫之勇,当以足够智谋相左,我可以告诉你,我身边就有过一个女孩子,跟你一般的年纪,或者还比你小些。她脾气历来不大好,她要发起脾气来,连我都招架不住,但是她的身手应变衬得起她的脾气。…………”他是不知不觉中,察觉自己已说了太多,沉下道,“也是她让我明白,务必要给人一次开口的机会,但到底有些晚了。她如今不在我的身边,我将她送走了,也许……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我身边。”   人生情分,枝上残露,只是竟不知,连最后一面也是悭吝,他就这样送走了她。   当谈及那个已然离开他身边的女孩子的时候,有一种清冷正从面前的少将身上徐徐弥漫开来——   小陆不觉更愣了神,明明有话要说,大概是想到这人的身份,到底不敢多问。面前的这个男子,他已经为他开了两个月的夜车,平时通常都是很少开口的,开口的时候也多是冷硬决断的命令,整个人都是玄铁一般的冷毅厚重,不能被轻易挪改寸分——所以这一刻,那种清冷的气息此刻弥漫开来,很让人怀疑以为是深夜中,渐渐凝聚在他发梢和衣上的寒露以致给人的错觉。   但小陆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求证,因为远方清溪古桥的那头已连续闪了三下车灯,车灯随即遽然灭去,不过两三秒后已稳稳停在他们身边,那男子低低吩咐来人将他送进陆军总医院,自己已迅即俯身进入那辆临时从三炮兵团开来的军车,低道:“徐铮,时间不多,开快点吧!”   那叫徐铮的副官受命点头,一脚踩上油门,已飞一般的从他面前的夜色中消失了。“处座,以后还是额外再安排一部车跟着,若是不幸在半道上出事,耽误了给委座汇报的时间不提,另,处座的安全,徐铮实在担心!”   那男子沉吟半晌,点头,算是答应。   ——这是小陆关于这个人最后的印象,等他从陆军总医院出院时,上海已经陷落,他是受命从南京将第一批物资输送往陪都重庆的人员之一。    ☆、狼毫蘸酒写风流      子更早已过去。悉悉索索的树影交织盘绕在阶台上,长长的从总统府府门口到子超楼的那条通道上,落针可闻,有早一些的槐花已从树梢上跌落,垒在甬道上,无声无息,连人的呼吸都仿佛是受禁锢了似的,只有通道上的暗色灯光,勾勒出警务兵颀长挺立的身姿和他们肩后的乌沉沉的枪支。   一切都□□静。   但子超楼西侧总统办公室的窗棱上,映出那台灯果然未曾灭,一直等着他要等的那个人,还有那些接踵而来的恶信。一阵风过,那一刻,白色的槐花仿佛落下的更多些,从稀疏些的枝桠往上空看去,便看到似乎更冷清些的一片夜空。   天色正在渐渐地由墨色转浓青,这青和墨转圜的瞬间,因仿佛有了比照,让那看起来亮堂些的天色的另一侧,愈发的灰而冷重,没有止境似的。甬道上终于再度传来脚步声,靴声囔囔,透着急迫,还有疲意。   等候在总统府那堵雕宝相花黑铁大门外的徐铮扔掉烟头,抬脚抿灭了,立起身,迎了上去:“处座!”   “车呢?”来人开口道,神情略显疲倦。   “已备下,处座还是要连夜赶回上海?”徐铮犹豫着。“临时调来的驾驶员恐不熟悉路况,不如——”   “没有时间了,这就走吧!”来人挥手阻止道,一辆灰色轿车驶近,他自行开了车门,似想起什么,回头低道,“你此趟就留在南京,恐有不测,上海若有沦陷,南京便是直面日本人的第一所在,你对日本人在上海惯用的一套联络方法已有些熟悉,和郑汉民等人将先行商议的方案,务必再斟酌斟酌,尽早布置下去,若有错洞,也可早些补救,不可怀有侥幸之心!”   “处座,您的意思是,上海的时间……已经不多?”徐铮面色陡然一惊。   “这种话,绝不会从我口中说出。但是你要记得,不能从嘴里说出的话,它也是话。我们都要有防患之心。中国人,伤不起再来一次淞沪会战!”对面之人阖上车门,灰色的轿车迅即发动,从长江路口子一转,消失在中山路上同车身一样的灰色中。   在轿车离去的地方,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上,婆娑落下几片泛黄的凋叶,跌过徐铮的视线,坠在那人曾经站过的地方。   一阵雾风拂来,略显扑面凉意。徐铮待回过神来,疾步往停在不远处的军车小跑过去,几步之下想要一跃而起跳上车去,到底脚底被刚听来的消息惊得乏力,只低声唤道:“快,回鸡鹅巷!”   车子行驶在南京城此刻寂寥而宽阔的马路上时,周围都是一色的青雾,看不见人影,但也许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成为另一个上海,另一个人间炼狱。   所有的事,怕都只是朝夕一改间。   青色的雾影中终于有旁人在当中蠕动出现,是个夜归的人。也许是刚喝了些酒,中年,长衫皱塌塌地卷在身上,红着眼睛瞪着疾驰而过的军车,交错而过的双目有短暂地相对怒视,间儿还听到那人喉咙头一声咕哝抱怨声,徐铮的嘴也不觉张了张,但好似要说些什么,却连他自己此刻都理不清头绪来。   这世道中,有的人活得清楚,有的人活得混沌,到底哪一种会更好一点呢,但最终,灾难都将一道而来。   车驶入鸡鹅巷时,通条巷子都是乌黑的,唯有一间宅子也还亮着灯。这灯也是亮了两个多月了。虽则这里的决策者实则在这两个月中从没有真正正式回来过一次,但是这里的工作却从未被停下。   但此刻,玄关上却多等了一个人。   人之际遇,岂不是同样的玄妙无比。   来人满面尚存羁旅风尘,双颊是比往时更瘦削了些,发端也长了许多,在廊灯的照耀下垂下额头来,遮住了双眉,只有那对眼睛依旧是熟悉的,带点冷漠野性,只肯驯服于一个人,这刻抬手将散下额头的发捋往耳后,蓦地似有察觉,凌然于树影深深中回头,目色锋利地看住他。   她连等在屋内都不肯,早早地等在了外间。   连她的那种目光,也日益相似于另一个人。   徐铮面色一惊,愣住,显然不相信她回来的这样快。加上方打起来的那场战争,她如今应该还留在美国才是,是以过了片刻才蓦地勉强笑出声来。来人瞅着他惊愕的表情,也是扑哧勉为笑出,笑容渐渐消失,褐色的那滴泪痣转成肃穆,“徐铮,你看到我回国,并不像你送我走时说的那般高兴!”目光微锋利些,“我已等了他两个时辰,他人在哪里?”   “处座他——刚动身又回了上海。”徐铮只得撑出笑意,勉强开口道。   “上海?”   “是,每夜来回于京沪两地,向委座汇报战前情况,几个小时前,才出了场车祸,刚刚又坐车走了!海上交通已断,你怎么回来的?”   “到香港的船运如今还是通的,然后从广州过来。一路看南边的报刊,好像局势很不乐观。”她仰起头,目光探过去,“徐铮,告诉我,我何时能见到他?”   “如果顺利,也许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晚上——谁都说不定,眼下的战局一日千变。”徐铮犹豫着。   “上海的情况——真得如所传的,那样不好。”女子这才皱眉。   徐铮从口袋中掏出根烟点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隐忍道:“不是不好,是非常不好。投入了七十五个师和九个旅,七十五万余人,已经死了二十多万。四面平旷,无险可守,日本陆海空三军的火力却肆无忌惮的开过来,每小时的死伤辄以千计,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死去,那里就像大熔炉一般,人一填进去就熔了!”   徐铮说着,眼圈突地红了,就像那个他方才在雾街上看到的人一样,瞪着血红的眼睛,瞅着绾绾忽忽笑了起来,“你绝对不会看到过比这更惨烈的战争,绾绾,你绝不会看到的!”顿顿,微微叹道,“你也不该回来的!”   那女子的眼睛蓦地也是红亮了起来,那双曾经是很美丽的眼睛,如今却是愤怒和惊憾的,看清徐铮眼中的悲恸,却又带上一点哀伤,徐铮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也是觉察到安慰的无力,压低声音重复道,“其实,你不该回来的……”   女子便垂下颈涩涩笑出。“要回来的,至少要向他复命,否则就是叛国潜逃,这帽子太大,不是我扛得下的,连他也扛不起。”   她也不知道,甫回国,便是这等恶信,她自南面来,所闻消息纷纭弥乱,到底还是怀了一丝侥幸。   徐铮望着她的脸,略失怔:“你明白的。梦遥想要的那种东西,他后来终于肯给了你。可是你现在,却用这种方式还给了他——他若知道你回来,他不会为此感动,他是那样一种人!我们可以赌一赌?”   绾绾眼神仿佛这才有些被问住,片刻:“如果知道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呢?”她眸光闪动着,忽笑,那却是一种十分忧伤的笑容。“如果知道有一天一定会回来,早一天迟一天又有什么区别?我总得回来跟他说,我没能完成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除非美国爱汀堡监狱突然发生爆炸,里面的囚犯都一蜂拥的逃出来,我才可能将雅德利先生带来国内……”   “如你所说,他给了我一些东西,但或许很多事情造成了幻想,他明明知道,他给我的,其实并不是我真想要的,但他还是冷硬地惯用他的方式给了我。若是从前的绾绾,我受。但如今,我不受。”她道。“他那样的好意,我也不得不辜负了。"   “你到底还要的是什么?”徐铮不觉追问出一句。   “我还要的是……徐铮!明明他是那样一个根本不需要别人担心的人。但是,当我想到至此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我还是有些害怕,比从此独自一个人走下去更加难。” 绾绾抬头,目光忽迷离的瞪住徐铮。“虽然我知道这种说法听上去很愚蠢。”   徐铮的眼珠子却是蓦地一痛,他其实懂,“所以你此趟回来,其实已预备好了你的结局。”   “大概是。”绾绾缓缓重低下头去,却微微的笑出。“这一趟出去不过明白了一件事,因邂逅了他这样一个人,知道平安终老对我已是平生再不可能的一件事。”   “这些话,还是在这里等他回来后,对他说罢!”徐铮突然是吃痛般的,低低吁出一口气。   “等多久?”绾绾语声低微,问出口。   从南京到华盛顿港,她在海上一共度过二十天,因为上海战事,威廉王子号被迫在公海上等了半个月后,才被允许改途返航回香港,再从香港碾转广州,一路铁路,水路北上南京……这一去一回,用了快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上海都快没了——她已经等了三个月,区区的二十个小时,她知道委实已不算长。   她更想起幼年的时候,他无数次在暗夜中带着她搭乘来往的那条铁路线,暗淡的一轮日头挂在灰色的树林之上,日落时分和日出时分其实没有多少区别,也不必在意。惟,他在她身边,是唯一可靠的一件事。她垂下手去,抚触着这所宅子的铁花阑干,冰凉的一点,在手心中渐渐生出涩重的味道来,这老宅子的味道竟然也会因为他的离开,自此对她一点意义都不存在。   她记起他教过她,不要迟疑。绾绾。机会和勇气稍纵即逝。她从千山万水外走来,只为重新走回他身边,旅途中,一直牵挂的人啊——痴痴等了他半生,已等了他半生。    ☆、路暗迷人百种花      下半夜的下关车站。天色将明,露水仍很重。站台上的那几点灯火昏黄断续,一掐就能断了光色,却站满了行将被送往淞沪战场的士兵,这一盏盏的浑光便打上这一群人的脸,还有他们肩头乌沉沉的枪支,是一群面目肃穆的魂。   列车正在减速进入站台,入站口警戒的列兵目送着这一行行人逐一走进各节车厢。——战势一日千变,这将是输送往上海战场的最后一批兵员,真正的战场。   而南京城,终于在当天,正式进入待战状况。   有人远远离了拥挤的人群,只等人流渐稀,才往一截车厢走去,然后跳了进去。   车门被外间仍在站台上的列兵关闭,军列徐徐驶出下关车站,穿过钟山青色的山脉之间。只是一回首的瞬间,紫金巅峦便从目光中闪逝而过,列车已加速冲向广阔的长三角洲平原,天色鱼肚白,疾驰的震动将方凝结在铁路沿线铁轨两侧草叶上的露水震落。   天更亮出一分。   这是战争爆发中的新一天的开始,新的开始却未必是好的开始。   因为疾驰的列车窗外,给出的仍是另一个残破的昨日。不过开出半个多钟头,已见随处可见的弹坑,散布在道路两边上,还有临近的水田中。才播下不久的水田,原本油绿的秧苗,须根被气流掀出,大片的暴露在田水中,那油绿的秧色会在很久之后覆上一层死灰色,然后干枯,死亡。   沿铁路再过去些,最后连那白亮的连成一片的水都没有了,只剩下皲裂干涸的土地,早已旱成枯黄的秧苗,垂死低下身姿,太阳再烈一些,就能被煽动着自行燃烧起来。   弹片开始陆续暴露在眼前,然后是黑泥中依稀的血色。   列车临近苏州……终于看见了尸体。   越来越多的,残缺的尸体,暴露在初生的阳光中。死姿百态,大多都是不全的,或者没有了胳膊,或者是没有了整颗头颅,或者上半身趴在泥埂上,下半身已然不见,那断截的地方,肠子流出来,半露在空气中,因已经腐烂,围集了无数的红头蚊蝇……所有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或仰躺或俯卧在铁路沿线,更远的地方也有,一望,好似望不见头。      这辆从南京疾驰往沪申的运兵军列在被烧焦的两行白杨树之间行进着,贴着军列的玻璃上,便布满了无数双夹杂着恐惧和未知的眼睛,这些眼睛中初始流露的是惊讶,随着愈靠近那座水深火热中的城,随着下一刻愈看清这狭窄的玻璃窗外的情形,这些眼睛中的惊讶又变成愤怒,一度要燃得他们立时暴跳起来,但这种愤怒刚烧到他们的耳根时,却渐渐又被另一种恐惧和悲哀所代替,这种悲哀中夹杂了看不清的眼前命运。   所有的心后来都沉默了下来,只是呆滞的看着窗外的风景。   一双双眼睛都瞪得大大的,三百人一节的车厢,前面人的背抵着后面人的肩,能坐的地方都站了人。倚靠在车窗前的人在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后,再没有其余的声响传出,被压在他们后面的人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们的心里却都看见了什么,痛苦和畏惧压抑得他们同样说不出话来,偌大的一截车厢,任是没有一句人声,只有疾风过耳般的急剧喘息声。   他们仿佛是被遗忘在了一处地方,军列那层绿色的车皮便是他们此刻最好的伪装,使得他们即便是正在向死亡全速开进,但终归与真实的死亡隔开了一层。      列车驶过苏州境,毗邻上海。遥遥望去,那座水墨般的江南古镇,再看不见烟柳白墙,替代的是一股股滚滚的残烟冲天而起,仍在燃烧的将倒塌的墙垣,被炸塌的石桥,从小径奔逃出的乌压压一带拖儿带口的罹难人群,匆匆往北而去……   往北,二百里外,便是南京城。   是现在这个政府所在的首都。也是他们抛家离舍之后,将最后的希冀寄托的地方。“日本人昨晚上大概刚刚轰炸了这里……”一个挤在窗口的老兵这时开口,他或许已经有很多经验,所以他的脸上没有其它人那样的悲恸,而是有了些战争的麻木。   “都炸完了,连这里都被炸了……他们连苏州都不放过……”这些字还未被吐尽,说话的牙齿已经开始上下打结。一位年轻的士兵,即将面对的恐惧让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小去更多,直像一个从未长成过的孩子。他如今面临的是真的战争,不是过去军营里的演习。当站在他对面的,不是活下去的希冀,便是死亡的接踵而来!没有一个人不会害怕。   “你以为日本人真要炸苏州?——日本人要炸的是铁路,铁路一炸,兵运不进来,子弹也运不进来,上海就是搁他们口袋里稳当当揣着的,不过轰完了随意丢了几发到了苏州,否则你以为还能看到那些活人!”   “炸铁路……”年轻士兵脸色蓦地煞白,“那日本人如果现在来……发现我们——”   “若真这么灵验招来了日本飞机,那到时就会跟外面躺的那群一样了……”老兵迅即指指车窗外快速掠过眼帘的至今没有人来收的尸体,不知道该不该再说下去。“我们自己的飞机啊都这个样子啰……”他再用手指比划了个坠毁的样子。“在天上干不过人家啰……”   一场淞沪会战伊始,空军便全部折翼,那已是为大多数人所知悉的当前现况。所以当老兵的话说完了,每个人的心里都开始都有些明白过来,但这些明白丝毫不能为他们带来任何侥幸,他们可以感觉得到,列车行进的速度正在慢慢变缓,再缓,终于哐当一声,熄火,生怕不能被日军的飞机看见似的,亮晃晃地停留在已半杆子高的日头中。   “前面的一段轨道被炸断了,已派遣一号车厢的人去修,其余车厢的人,呆在原地不动!”有人跳下车厢,举着喇叭在铁轨边来回走着指挥,高喊了几遍。说是稍作休息,各节车厢的门却并没有打开,所以车厢里便还是那样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站着,等到一个时辰过后,车厢才被从外扒开,人群于是往外蜂拥着跳下,后来纷纷沉默着坐在军列庇荫的那一头。前面已有消息传过来,铁轨被炸毁的太厉害,短时之内修不起来。要求行军到太仓公路,安排了卡车分批来接应。      中午日头最烈的时候,这一批本应借着夜色,趁着日本飞机午夜打盹的机会,在最快时间内被输送到城区参入援助战斗的援军,如蚁群一般绵延在苏州城外,急行军让他们的身体没有一个多余的细胞可以去思考将来,只有匆匆地被迫一次又一次的加快脚步。但当日头陡然被从南面而来的云层遮挡,在他们眼中投下一层阴影之后,队伍里突然有人高声喊道:“分散,分散,快隐蔽起来!”   他们的脑子还在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时,他们的身体已习惯性的听命,纷纷向周边的沟渠,洼地,河岸,堤坝,任何可以做掩护的地方躲去,像是被惊起的夜鸟般,啪的一下飞散。   这一大队前后绵延两三里的队伍,突然就凭空消失在了广袤的平野上……然后南面的天空露出三个黑点,那些黑点在所有人的眼帘子底越拉来越大,飞机的涡轮引擎声接踵在长空中响起。   那是日本人的飞机。   机翼两面那个红血的太阳标志是要抹杀了任何第一眼看见它的人的眼珠子——三架日本轰炸机就这样从头顶开过去,在他们身后已成墨点的极远处的苏州城上空,扔下一堆炮弹,将那辆被放弃的铁皮军列炸得侧翻出了铁轨,之后,突然腾上云霄,消失了踪迹。   苏北平原空旷得一目千里,全无遮蔽。此刻野地的一些坑坑洼洼中,危险解除后,一些人开始陆续的从隐蔽的地方走出来,他们抬脚走回去一些,遥身北望,去看那浓烟腾腾的被他们已远远甩在身后的苏州城和那辆刚刚还运载过他们、此刻被轰炸得稀巴烂的铁皮列车,他们的眼里也不知道该装上什么表情才好,因为他们刚刚从地狱那里兜转了一劫回来。   当更多的人准备开始从窝着的地方爬起来时,一个老兵的声音忽然从一寸破桥头下嚷了出来。“那是日本人耍得诡计,躲回去,都给我躲回去!马上就掉转头飞回来了——”   老人已经把他的声音喊得平生从未有过的响亮,很多人也已明明回过头来,疑惑的看住声音的发处——   但苏北的旷野很快的将他的声音吞没了,更多的人开始从他们的藏身地走出,然后——涡轮引擎声突然再度响起在他们的头顶,那三架明明已经消失在浓厚云层中的日本飞机突然压低云头呼啸着逼来——   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片灰色的雨林。   这片灰色的雨脚落在地面,掀起巨大的泥石幕,等这些泥块再度跌回地面的时候,方才还在看着远处苏州城的那些人就不见了,代替出现的是一批新鲜的残肢断腿,人类躯干,零散的堆在新轰出的弹坑周围。   老兵的声音突兀沉默了。   一排排的炸弹被从飞机上放落,每一颗都在地面留下一个不浅的弹坑,谋夺去几条人命。到处都飘荡着残存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下声音。那个破桥头也被炸塌了,弹气将几尽干涸的河水连着泥浆激到半空中五六米高。有人趴在地上架起机关枪还击,日本飞机趾高气扬的从机枪上头掠过,毫发无伤,高高在上,甩手又扔下一轮炸弹……   这场轰炸足足不停歇地持续了半个小时,药弹用尽,才施施然掉头,仍往上海方向飞回。   飞机已经飞走很久,久到还活着的人趴在土坑中的手肘和双腿都已生硬发麻,眼中恍惚都已有一波波的泪水在晃荡着,但是他们都没有起身,他们眼中的泪水也不敢轻易淌下——   这一支部队还没有正式进入上海战场,就已经损失了太半。而日本人,只派出了三架飞机而已。   直到很久以后,这整一片野陌中都只有新翻出的泥土的腐臭味和新鲜的血腥味。杀戮让一直照耀着这片土地的那轮永恒的太阳也开始褪去光热,天地提早进入昏霭,这时从太仓的方向,又有声音传来……   那种声音是带来绝望的,绝望到让人连动弹一下都已觉得也是徒劳。但驶近了,才发现是友军的军车,十二辆篷布军车,正迅即的向他们靠拢——   古将军的情报部门破译了日军的轰炸电文,但只来得及刚通知到他们,但到最后,仍不能挽救他们最终的命运。   两队从未谋面的隶属不同军区长官的士兵,在初一碰面时,眼圈都是悲愤的红色,然后一队开始帮助另一队登上军车,然后载着他们继续深入到更为惨烈的战争内核而去……   因为被事先通知,也因为隐蔽地点的分散,损失惨重,却并没有全军覆灭。十二辆军车装走一批人后,余下的人被授命要求仍原地潜伏,防止再度空袭。   天□□暗,暮色迅即滑下,薄薄的雨丝转瞬并不被期待的飘起。飘在很多张干涸的沾满泥土的唇边,很多人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去舔了舔那落下来的污垢的水。破桥头一片泥石滑了下去,噗噗滚进已淹得及膝的水和淤泥中,一声低微的抱怨,这时才从桥洞的黑暗中传出,布满丘壑的老兵的脸从里面随后探出。也是这一刻,他眼前的那片风雨之势比之方才更猛了些,扑头扑脑地直刮到他脸上:“看来这条命没有丢在北平城外,倒是要丢在这个从没踏进去过的上海,日本龟儿子的!”   他这样悻悻的咒骂着,本来以为只是自言自语,桥墩另一侧下刻却转出又一条细削人影来,也是仰头看了看雨势将会愈大的天空,然后回头看着那老人,沿着他那半露在外的身体看到他被桥身青石挤压住的双腿——后刻走近,弓下身子。   那些筑桥的大青石一块都有一二百斤。“姑娘这些石条你一个人拿不动,得再叫一个人!”老兵咧着嘴苦凄凄嚷道。   那女子便抬头,目光在凌乱雨片中搜寻着,与躲在河浦上的另一对目光不期撞上,对方愣了片刻,从芦苇中立时跳了出来,蹚着河泥走到她身边……河地中稍一使力,双脚就更往淤泥中陷进去,泥岸经了水,滑溜溜地根本无法借力,直费了很长的辰光,才将那老兵腿上的一条石头抬开,四周这时又摸过来几个人,五六个人合力,才将老兵从乱石中拖到岸上,安置在一片横倒的玉米秸秆上。   “感谢哥儿几个了,让我一个老头子还能留着条命闹到上海那花花场子去!”被抬出的伤员喘着粗气在乱雨中呵呵惨笑,露出一张失妄气馁的脸颊。一群人盯着他们救出来的人沉默半晌,有一个忽低低道:“要不是你老刚才那一嗓子,我们躲得快,也早就都成魂在半空飘了!”   老兵尴尬一笑,“可惜,还是死了那样多,哎,姑娘,轻点……不用管,这两条腿没准是废了,我有经验的,保不全了!”那女子正褪去外套,掏出把瑞士军刀切下自己大衣一只衣袖,扯成碎条,蹲下身子打量着老兵那两条已被压碎的、烂肉中露出一根骨色的腿,“你忍着点,要死也不能死在这荒郊野外,没人替你收尸招魂棺材前面摔碑的。”说着,将布条穿过胫骨下,小心着不让自己的包扎引起他最大的痛楚。   老兵咧开的嘴上,露着痛得牙关都咬出血来的齿缝,硬撑撑仰天瞅着灰蒙蒙的天空,不肯吭出声来,等身上那阵剧痛贯穿过后,整个人也虚脱了,再瞅着替他绑腿的矮下去的那道身影捱着笑道:“姑娘,你走这一趟子做啥子?到了上海,日本人会把你抓进营里去的,他们在北平都是那么干的。现在赶紧回去,跟着苏州那些逃难的,回南京去,还来的及!”   那女子并不答他,等将老兵腿根上最后一条布带猛地勒紧,起身,在渐大的雨幕中走出几步,忽又回头,最后看了看死了般躺在乱泥水地中的老兵,认真道,“是要回去!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回该去的地方,他在上海,我自然也要去上海!”   老兵一口一口吞着天上滚下的雨水,惨白了一张脸,失神瞅着她。“在上海的人,现在还能活着?”   “我还活着,他怎么能够死!”回头的那道女子目光便是凶恶雪亮的,妄图穿刺命运灰色的幕。   这样一个年轻姑娘,说的话这样霸道,但却霸道的仿佛本该天经地义如此,老兵这瞅过去,两双隔了小半个世纪的眼神对视着,忽都莫名的撞出一些悲哀的懂得来,“难得,就叫人这一辈子竟能赶上那么个人!”老兵突然咧嘴笑:“既然要去就赶得,迟了,也许就赶不上最后一面,就像眼前这副样子!”   他们的眼前,有人正在冒雨搬动着一具具尸体,将大部分的尸体汇集在一个弹坑之中,就地掩埋。弹坑旁是一堆留下来的布条,上面留下了这群人在部队中的编号,用作以后讣告和发放抚恤金的依据。   “大概,这里所有的人,最后都是要死的!”老兵簌簌颤抖着双唇说出最后会有的结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两个搬尸体的士兵刚从他们身边经过,闷了头瞅了他们各一眼,脸上陡然多出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正涌出来的默默的泪水,只听得他们喉咙里嗤嚅嗤嚅,仿佛是已被什么堰塞了似的。      更远的雨蒙成的灰片片中,那十二辆军车去而复返,重新装满人员后,留下一辆空车载送伤员,老兵便被送上那辆空车。   最后一批仍被遗留在野地中的人后来被集拢在一处,离开的军车留下几大片帆布,他们便逐一躲进帆布下去。内里乌黑一片,唯有近在咫尺的眼珠子中透出的一点依稀人间寒光色。   ——雨花啪啪地溅在一双靴子上,因人坐在帆布的边缘,大半个身子便都被雨淋得湿透,双瞳直泠泠地望着下雨的遥远天宇,夜已很深了,她妄图睁大的双眼中收进的也只能是一片黑色,此刻她距离上海城不过几十里路,不过几十里路,但忽然连靠近一步都成困难。她猛然伸出已被捂干的双手,掬了一捧当头的雨水,直往脸上浇了浇。那水冲上脸庞还未觉察异常,顺着下颌滚进衣领,流到心脏附近的时候,忽然细的仿佛都能渗进皮肉去一般,迅即将那一带冻住,结霜成冰,忽连呼吸一下都觉得艰难,只得急剧地喘息着弓下腰去,将脸深深埋进搁在双膝上的掌中。   她将脸埋进双掌的时候,她在一面漆黑中,忽然又看见了那具缓缓在水波中漂浮着不知去向的棺材……死寂的流水声,而耳畔同时伴着老兵的那句话——他们最后都会死的。——她喉咙中的气息,忽然急剧的梗阻,艰难到她不得不用手指去抠自己的嘴,让自己必须呕吐出一些什么来才可以,可是又不敢,就仿佛是覆水再难收,丢失的魂魄将再也不能被她的这双手收归!   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那遥远而真实存在的枪炮声,这一次的等待,远比第二次的等待更为长久。直到将近午夜时分,雨幕更大,那几辆军车雪亮的车头灯才再次在太仓公路那一头打过来,并带来战场上另一个恶信:日本人刚刚又攻占了闸北区的最后一块地界。   这预示着,日本人的控制范围,已占踞了整四分之三个上海城,除却那些包围圈中浮岛一般的租界。   中国人到这一刻终于该失望的有所发现,除却自身救赎,国际舆论的怜悯并不能为他们所倚靠。正如有人已说过,战争听不懂这些,那其实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   所有的国人都应该记住这件教训。   当最后一批人爬进车斗,汽车发动,准备将他们带往他们此趟要去的目的地时,一束手电光突然从外投了进来,在一张张狼狈沮丧的脸孔上掠过,经过一张隐没在一堆男人之间的女子脸庞时,停顿了一下:“楚小姐,请跟我来,古将军方致电十七连!”    ☆、英雄莫拭樽前泪      十七连奉命镇守嘉定。若是上海一旦失守,这里将是部队撤退往南京方向的唯一生命通道。      青白的曙光从临时搭建的连部指挥室上的帆布孔洞中窥视而进,和里面原本昏黄的灯光翻搅在一起,照射出地上四纵而流的泥水和沾得四壁都是的灰泥。被禁闭一夜的空气污浊,有两个通信员带着耳机眯着眼,正半打着盹,他们的手还留在字键上,预备着即使是在短促的睡梦中,也能立时打下第一行听到的电文,几台无线电收发机就在他们的身侧跳跃着红绿的光簇……唯一还醒着值班的第三名接线员正飞速在电码本上记录着……听到脚步声走近,只将目光向她投了一投。      这就是十七连驻扎在嘉定城外,临时搭建的指挥室,其实是建在一片废墟中。有四张桌子,三张被两台电台占据,东西两面支撑帆布的木柱上各钉着一幅申城地图和一幅城周公路线图,地图上被打上怵目叉叉的,是已被日军攻占的陷区,没有一个进入此处的人不会不被这两张地图所立时吸引住全部目光,并被同样刺痛目光。   第四张桌子上摆着一抬手摇式电话,话筒此时搁在布满泥水痕迹的黑色桌面上,里面是一片沉默。她伸手,去拿那话筒,沉甸甸的一枚,握在手心拔凉,放近耳畔,听得里面“呼咙”一声,是自己的呼吸声从话筒中传进,周转回来,传出的回音。      “绾绾!”那一记回音之后,传出的是对端的人声,一个人沉重的声音。——那声音从听筒中钻出,攀沿上她的前额发丝,从发丝吊下眉梢,从睫毛下的双瞳内重新钻进她体内,是涩涩的,眨一下眼皮也是痛,说话也会痛住。   “是!”她听到一个声音答他,但那也许并不是她的声音。就像眼前这一幕,也许也只是一种幻觉——他通过军方致电给她。“立即回南京去!”短促的咬字和断句,却一如从前。   “听见没有!”仍然沉重的呼吸声暂停了片刻,终于缓了下来,和缓道:“不要再让我处罚你,绾绾!”   他的声音有一刹那听起来是如此的无奈和疲惫——她不觉真的出了神,于是开口道:“不。我想回来,这一次,是我自己的决定。”对方的呼吸声仿佛是被突兀遏止,连她有一刹那也把自己惊住。就听他陡然提声厉道,“你胆敢迈进上海城一步,我先一枪毙了你!”说罢“啪”的已一声挂掉了电话。她这才回过神来,猛然冲着那已死寂一片的话筒突兀喊回去:“我知道你听见了——你等着我,等着我!”陡起的这片声音是失单孤独的狼的嘶叫,撕心裂肺。   那两个正在打着盹的通讯员就被吵醒了,愣着眼,张着嘴惊愕的看着她。   她握着电话的那只手这刻缓缓放下,缓缓抬起眼帘,也是看着他们,那是一对被雨水浸泡过红肿的眸子,也许此刻仔细看,还能看出泪水蔓延而出的痕迹,但此刻只是颓然的望着他们。她记得她答应过他的事,从今以后,她会听从他的话。但若某一种时刻已经来临,这世上还会有哪一件事比他们死的时候,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更为无望的。他们最后都是要死的,又或者她死的时候,看不见他最后一眼。   “能查出他如今确切位置吗?”身在十七连的连部,这女子忽然用一种哀哀的口吻,开口。   她也仿佛并不是对面前的通讯员哀求的,她也知道这世界上,哀求是最没用的一件事。但这指挥室内此刻只有三名通讯员和她自己而已,“我需要找到他,我不想我们生和死时都要被相隔!”说到那个死字的时候,楚绾绾眼中的那两道泪水终于冲了出来,滑过清冷的脸面。   ——所有在这里的人都看到了,但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心里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楚小姐,走吧!”最后,有个人影从帆布外探进头来,是昨夜执着手电筒来寻找她的人。“你放心,古将军负责情报工作,一定会在敌人完全攻占之前先行撤离。送伤员的车,会将你安然送回南京,这既然是古将军特别嘱咐的,请你遵照执行。”   女子停在原地的身形没有动,只将手中的话机攥得更紧了一分,目光仍然揪然地望着前方,不肯轻易舍下这片方留有他声音的地方。   她只离开了三个月,天地已改,她从来不相信好运,她也不相信炮弹会长眼睛,上海城外的小山一般的积尸就是证据。原本坐在桌边记录的那名通讯员忽然走到她面前,伸手攥住她的手臂:“军事重地,请您出去!”这名通讯员的手上还拿着一截纸片,是他接通了古将军从上海城区来的那通电话。此刻那截纸片闪过她目光不远不近的距离,纸片上标志的是一个地名的经纬度。“您现在总能放心了吧,他还安全。”   绾绾知道这个地名毗邻已被圈为攻占标记的蒲淞区,位于正在沦陷中的龙华,日本第十军已登录金山卫,苏州河北岸早在几日前就全部沦陷。   她抬头看了这通讯员一眼。通讯员的手臂一扭送,她已被“请”出十七连的指挥室。十七连的连长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堆废墟上,长身望着一度消寂下来的、此刻忽然又开始密盛起来的从城区传出的枪击声,还有火炮声。   浓烟是在过了一刻后才大蓬腾起,乌青的晨色这刻已转成碧澄澄的一片,被炮火染红后,浸成暗紫一团,此起彼伏的扎堆烘染着,没有人能描绘出那种可怖的色彩,连最残酷的画师都不能,那种色彩只会在地狱中才有。   那种色彩下面,此刻就是真实的地狱。   “过不了一天了,战火就该蔓延到这里了。”阔脸的军人挥着拳头,是要揍人出气的模样,“过不了多久,就要上演百万雄狮大逃亡的戏码,什么九国公约,只是让那帮外国孙子打开门来看笑话罢了!”说着恨恨的话,那眼目却都是睚眦欲裂的,恨不得掏出腰中的枪就往前冲过去,冲进那团诡谲吃人的色彩中……      正式的撤退还没有发布,然,撤离已然开始。几十辆装满再不具备战斗力的伤员、即将开回南京的军车已停在他们眼前,在日本人抽出余力轰炸京沪公路之前,逃离而去。被人在腰上用力推上一把,女子失脚跌进其中一辆军车的车斗中,大篷布随即被阖上,整个车厢中一丝光亮都不透,只有腐肉的气息,污血的味道一股脑地冲进鼻喉。   整片黑暗中,到处都是撑得极微弱的□□的声音。仿佛是有人伸手碰了碰她,一只枯瘦的手,血迹斑斑。“谁?”她于是嘶哑着喉咙问道。   无人答她。——她的身体突然开始簌簌地抖,抖得就像那梧桐枝头注定会凋落的寒叶,而冬天已然提前开始,这是一个携带着血腥呼啸而来的冬天,没有人能不畏惧,即将到来的人声俱灭。   车子一个颠簸转弯,刮起的帆布透进的碎光中,露出前一日那位老兵躺在后车挡板下的一截眼缝。可以看得出,死亡的气息已完全笼罩上了这个人,喉口大张后,面颊的骨骼都已散开,眼珠子睁着,直勾勾好似要盯过车顶的帆布似地,只是内里浑浊一片不堪。   帆布跌回,那簇光便消失了,一切重回黑暗,只有萍水相逢的老兵的那只手仍搁在楚绾绾的脚踝上,车身晃动着,楚绾绾的身体晃动,那只手便也跟随着她脚踝摇晃着,摇晃着,还像那老人活着时候一样蠕动着……   “他死了?”她的声音冰凉。   一个人在人世间仅存有的最后一点温度丧失殆尽时,十七连的营地却还能看见。竭力碰触到她膝盖的那只手,那只手的手心里攥有一块布条。“你的编号,是需要我交给谁吗?”女子突然开口问道。   军车行至太仓公路时,突然加速,那截一直垂在她脚踝上的老兵的手便跌了下去,跌到老兵已肿胀化脓发出一股腥味的双腿上。“他是东北人。日本人占了东三省那会,全家都死光了。没有人会来领他的抚恤金的!”暗中,有人替再也不能开口的人说出在这人世间需要最后交代完的一句话。   几辆军车从十七连的营地鱼贯开出,甲虫一般蠕动在沪申城外这冷灰色的、被硝烟席卷着的天穹下,它们的去路是未知,也许是安然,也许会再度遇上日本人愈发猛烈的在锡澄线上的空袭。   谁知道呢,再不能为谁所控的命运。   忽然有一辆车的后篷布被人揭开,一个人影从其中的挡板上借力跃出,落地瞬间就势滚向路侧,后面的军车车势稍缓,却并未停下,驾驶员只在错身经过时,看了看此刻已在路边的烟尘中慢慢站起的身姿,和与他正默默相对目望着的一对眼眸。——这大概是他们前世所有的缘分加起来,遗存在今世的唯一一次相顾而望。从今后都不会再相遇,不管这场战争的结局会导向何方。   于是他在后视镜中,看清那女子渐渐被遗留在远处的孑然影子,后来返身,仍向着嘉定城走回去……    ☆、城阙秋生画角哀      真如镇。真如车站上依旧聚满了妄图逃难而去的人。这些人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铁路之上,却不知道京沪铁路已被炸毁严重,唯一可用的那几段,也将会被第一时间用作往回输送兵员北上护佑首都之用,他们等待的那趟列车在今后的八年之内都将再无法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衣着长袍的学者,前襟已被挤得褶皱不堪,双手却依旧提着重重一藤条箱的书,舍不得丢掉这个民族赖以往后延续的精魂;还依偎在母亲胸前哺乳的孩子;佝偻着腰背被挤搡在人群中的竭力仰向天空想露出那张脸庞的瘦骨嶙峋的老人,嘈杂声,哭嚷声,这是末世的最后一张卷轴的定格画面。   这些嘈杂的声音忽地被另一边街道刚出现的一幕瞬间掳拾干净:一队国军正从镇的东北角开来,他们脸上还有未干的残污血渍,身躯□□着的那些地方,也仍还在往外淌血……   这是一队刚从彭浦区退出来的余兵,这表示着相继大厂区沦陷后,彭浦区也已成了日本人的,也表示着日本人正用最迅捷的速度逼近着他们。      这一队残兵迅速地通过镇上,他们的眼中还未褪去炮火的荼毒,他们的肌肉还绷紧,指端扣在手中的武器上,这队国军经过真如镇上时,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发出,只有那一双双军靴留在黄土中的声音,呼啦呼啦,海啸一般,掠过耳膜。   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留给这座城市的最后命运怕已不能被改,但这些大兵投注向真如火车站的目光却是温和的,他们这些历经过真实战火的汉子,忽然露出一种他们这辈子从未出现过在脸颊上的温柔,温柔的向那群身和心都陷在水深火热中的民众笑了一下。   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的这一队残兵中的所有人,仿佛是要用这个奇异的温柔目光,来解救这群原本应该被他们护佑起来的百姓,当他们手中的枪械终于再不能保护他们的时候。   这是他们最后能做的,因为这一刻,没有任何别种的人,会比他们更知道生命的不易和应该给与的尊重。   当他们将这最后微笑的祝福给予了别人的时候,他们队伍中的一个伙伴便一个仰身,朝后跌倒在他们方踩起的黄尘中,他的双目还未合上,他的脸上还带着那种温柔的神态,他身后的同伴弯腰探了探他的鼻息,大概知道他是永远失去了这个战友,从他的前襟上撕下唯一代表这个伙伴在这个军团中存在过的标记——那条被缝在胸前的代表着他曾经编号的布条,和自己胸口的那条捆在一起,然后伸出右手温和的抚上同伴还在望着天空的眼睛,接过他手中那把攥着的□□,背上自己的肩头,然后大踏步的去追上已走在前头的队伍……      这还年轻的士兵被他的部队就这样安置在了身后,面目安详的躺在这座他原要保护的城市,从此再也不会离开。那位拎着书箱的教授忽地松开了右手,那满满的书挤出箱外,“嘭”散落了一地,是同样原本要被保护起来的珍贵古籍。教授挤过一重重的人墙,来到这个年轻士兵的面前,忽然噗通跪了下来——“嗤”的一声从他那件被挤的乱糟糟的长衫下摆撕下一截,想用它来盖住士兵的脸。   那截青灰的布在乱风中挣扎着,不一会就被和着尘的风卷走了,跪着的人愕住了,看着自己残破的前襟和面前的这个年轻的死去士兵依然暴露在外的脸,突然深深掩面,轻轻抽泣起来……   这种抽噎被留在喉咙中,不得以超生。      真如车站的人群后一刻慢慢地蠕动,自发的朝一个方向迈动步子,往着嘉定城的方向,往那群士兵溃走的地方,他们知道,那是唯一还有生还希望的地方。   死了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必须挣命活下去。   那截被撕下的青灰的布也随着人群,在风尘中滚动着,后来高高地飘起,挂在已经光秃秃的树枝上,滞留。一大张帆布突然铺天盖地的丢了过来,顷刻遮住了年轻士兵的脸。   跪着的人迅疾抬起的脸上,还是满布的伤痛,错愕的盯着同样在他面前跪下半身,快速的用那张帆布将死者裹缚在其中,然后拖往一旁的路边的人……朴实的教授怔怔的望着眼前一幕,见那人已举步要往东走去时,忙从地上爬起来好意劝道:“租界已经关闭了,不再放任何人进去,从这里到法华区的一段,都是从彭浦来的游散日本兵。”   回过头来短促看了他一眼的脸,是一张女子的污垢的脸。布满尘土,唯有眼神依然冷冽,眼角一粒褐色的泪痣,岌岌垂在那里,那冷凉目光怵得他几欲后退一步。“所有人都在往外逃,姑娘为什么还要进去?”教授畏缩问道。   那女子本无意回他,大概想起这教授方才给予那士兵的世间的最后一点恩惠,或许有一天,这样的一种恩惠也会降临在她的身上,她或许可以在死前酬谢将会为她做下这件事的人。“我……”伸手指指脚边的年轻士兵被卷起来的尸体,脸上忽也薄薄绽出那群士兵曾经有过的温柔,“同他是一样的人,被离了群……所以总要找回我的那位长官才行。”   “那小姐要去哪里?”有一种此刻相通的情愫,让教授的脸上不知不觉的也开始攒聚起一丝残余的勇气,“可有陈必答能帮忙的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是龙华。”   “龙华毗邻鄙人居住地,鄙人可以为小姐带路!”书生的意气一时全部都在面上振奋。   “先生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先生应该去的地方,不在那里。”她于是断然斩断道。   “如此,必答明白了。只是龙华如今已为日寇所占,姑娘切记小心!鄙人寓所在法华镇路23号,如有需要……”陈必答伸出右手,将一串钥匙递过去,“如果适时需要,姑娘可以在那里寻个暂时落脚处。”   当炮火已对准家门,还有什么可以妄图阻止覆面而来的毁灭。   但绾绾伸过手去,接住了那串钥匙。她也知道接住的不只是一串钥匙,而是希望,极其微薄的一点火苗。极其微薄,也极其珍贵。    ☆、古今罪罚何足问      这座城市早在两个多月前就着了火,这场火越烧越猛,持续不尽。如今这场火已经将绝大数肉眼可以见得到的都化成了灰烬,但星星的火点却依旧还在往外蔓延,到处仍还是残留的黑烟,黑烟过后,露出被大火弥漫着烧过的相连墙头,天幕下成乌黑的一片残垣断壁。……半横在道路中间被遗弃的电车,上面布满累累的弹孔,那架布在头顶的蛛网般的电车线偶尔还发出相触的蓝色火花。   电力瘫痪,全城尽墨。   入夜后的那些微弱火点便似鬼火一般四周跳跃着,间或有绿色的幡然舞动在街角、在早已成废墟的石板之间,那些,是真正的鬼火,每一处下面,都代表着一具或为数不少的几具人类尸骸。风大些,那些鬼火便散了,散到四周更远模糊不清的各个角落。   猛一抬头,却看到眼前的街道中心,有一点火光异常明亮地跳跃、闪烁着,是吸引着人不由自主的向这点火光走近,奇异的鼓惑着人心……风也是从背后推着人,人的脚步于是愈发得不由自主。   那点火光后刻愈发燃烧地炽烈,那熊熊的火光照上靠近的人足,照进人的瞳孔,让人也愈发的看得清了——是一具国军士兵的尸体。   被击穿了琵琶骨,用铁丝吊在还没有瘫倒的、悬得岌岌可危的电线杆上。火是从腰上蔓延到全身的,可以看清被刺刀挑开的腹部,肠子都流了出来,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已烤成了乌骨,火势自下往上蔓延,双肩、整颗颅骨此刻都在可见的发焦变黑,只有两个乌洞洞的眼窝突在外面,仍在盯着人看……被烧干的尸体后来终于脱离铁丝,像是一头破败风筝跌散在她面前,尸骨上的火星跳起来,溅到人的手背,人像是触电般倒退了一步,却挪不开再下一步。   尸油焦臭的味道,青雾般弥漫在整条街上。   有哒哒哒的脚步声,接踵正在向这个方向跑来,恶渊里爬出,在空空荡荡的没有鬼影的街道上愈来愈近,更像是心中为了应和眼前这一幕而升起的另种幻象。   但能感觉出那种危险,真实的危险。   脚步声一下下是踩上人的神经,再砂纸一样来回地磨砺着……可是留住绾绾目光的那具乌黑的尸体,忽然攫去了她全部的力气——那是一种悲恸,被人点了天灯的恸哀,无论是死时,还是还活着的时候。   她后来终于挣脱蛊惑,回过头去。可怖的夜色中,枪火声暂时停息后,静得能断裂了人呼吸下去的勇气。然在不足十步远的十字街头,借着地上尸体的火烧残光,此时已露出同样的另一张中国女人惊惧的脸庞——   她已看见过无数张这样的脸,鼠蚁般孱缩在废墟中,短暂的撞见,那些双目茫然得只要她目光再狠毒一些就能当即崩溃死去。不需要伸出手指就能击碎的性命,那般的苟延残喘,仍不得被真正放过。   此刻破碎的旗袍仍穿在身上,却衣不蔽体,□□出一大截青惨惨月光下白惨惨的肩膀。——而身后,是接踵传来的几双追击脚步声。   仿佛是可以预见的场景,并非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一幕是在一家咖啡馆的碎玻璃屑中,中国女子死去的雪白身体蜷曲,要重归出生时候一般无辜,只颈口上被自己插入了一截尖锐玻璃,被放光血的躯体,死后依然苍白地敞开在穿透过那面残破玻璃窗射进的阳光中……一个人要如何绝望绝决,才能用自己的手,狠狠切断了自己喉咙。   而这即将迎面而来的另一个女子明明在瞥见一道人影时,她用力张开的双唇本能想用最后一点力气来呼救,可是那声呼救忽然被梗在喉咙口,只远远看着一眼,看着楚绾绾突然流出眼泪来。然后蓦地掉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半片身子突然失控般仆倒,被人往漆黑鬼渊中拖去,在被往黑暗的街角后拖去的时候,双手还死死抱住十字街头的那根电线杆,看到绾绾朝她正走过去的时候,明明脸庞是那么痛苦,却还是在一直摇着头,一直摇着头……泪水扑满了整张黄色的中国脸孔。   绾绾只往前追过去几步,便看清了这个女子背后正发生的一幕——是两个日本兵。   这座城市已沦入地狱,所有的光色已被吞噬无疑,所以地狱中出来的魔鬼忘乎所以,群魔乱舞,群鬼乱舞。   那两个日本兵也已看清了她,脸上一度闪过癫喜的神情。   战争的夜。已经平静下来的夜空突兀再起的枪声。   袖于大衣中的枪口已乌蛇般洞出,并没有浪费子弹,只用了两枪。   纤薄的女子,瞳仁一缩紧的刹那,古将军自小带大的孩子,整张脸忽然都是出奇奇怪的狰狞着——看着地上还没有全然死绝的倭族人,当奇怪的看到那一条性命扭曲在她面前的地面,然后痛苦的萎缩成一团,她嘴角忽然惨笑。这种奇怪的狰狞让那个一度流着眼泪看着她的女人也蓦生惧怕,从地上爬起,突然疯一般的离开这个也许下一刻就会同样疯了的中国女人。   她正奔去的方向,是绾绾刚来的那条路,所以绾绾并没有阻拦,她走过去几步,俯身拾起日本人的枪支,看了看,忽又远远的丢开。   猛烈的一阵过街风,仿佛是从阴司中卷出,终于将不远处那具国军尸体上的火星熄灭了。不久之后,豆大的雨点奇袭般地从毫无征兆的天宇坠落。   风更大,雨在片刻的时间后也滂沱如倾。   她知道,要穿越这片新近被占的敌占区,夜幕将会是她最后的掩护,也是唯一的掩护。这也是那个人教会他的。如果,那时候,她还能侥幸的活着,再度遇见他。抑或,她要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很久之后,这场雨都没有停息。这是一场从南太平洋上迟来的台风。   这场台风帮助了她。   或许她曾经站过的地方,曾有枪孔,枪孔后仍有一双双敌我未辩的眼睛在窥视着……但因为这场疾风迫雨,慑于自然的威力,发起于人类的战争,有一段时间是被自发的默认为是休战时刻。   再过一条街道便是法华区和漕泾的界限,不过十公里的路,她将近走了一个整夜。她知道一天之前,漕泾还没有陷落,所以她离龙华车站此刻已经很近,而晨辉已经开启,雾气已在蒸腾,天光正逐一的亮堂起来,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她一脚踩过这个十字街口的时候,身体因为一夜浸淫在雨水中已有些迟钝,而脑海中因此刻生有了希冀,面上神情便现出些迷离恍惚,十字街口有一个机枪阵地,那是请来的德国专家帮忙修筑的,她看得出来。   然后她看到从机枪阵地中这时探出的一双眼睛,正纳罕的、并奇怪的看着她。   ——也许这一幕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奇特的。   当她将头转向巷弄的另一侧的时候,她便看到一辆装甲车,孤单单的独一辆装甲车,还有插在装甲车上面的在晨雾色中一点点清晰起来的日本旗……是的,日本旗。   她也许是做梦似的,闯入一片阵地中,一片或许还未开始,又或许是正在结束的阵地中。   那辆装甲车笔直的向着这个机枪阵地驶来,履带在水泥汀上碾出一道道碎痕,肆无忌惮,不能被阻止。……摇动着炮管,调整着方位,对准了她。   …………   有一刻,那些血沫兜头兜脸地遮住她的一对正在看过去的眼睛。    ☆、还将一梦误一生      “处座,十三军通电,漕泾失守!”侍从官的脸色死灰一片,双手急促递上一份军部加急电文。   在贾静男将这份电文递交给面前的指挥官时,仿佛是获悉了什么,这间房子里与他共同度过数个不眠之夜的人都一齐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约而同的都将目光投向了贾静男以及他面前的,那位戎装的少将。   漕泾失守,意味着敌人从金山卫登陆后,合围成功,漕泾这枚最后残留在敌人内核中的钉子,如今也已被连根拔起,上海的中心城区,终于宣告全部沦陷。   仍在电讯中的少将,那急促的命令声不妨停住,一段时间的河流,被突兀的中止,可以看见立时被露出的大片荒芜的白色河床。少将徐徐放下手势,在面前的上海作战地图前失神了几秒后,方转过身来,伸手接过贾静男递过的电文,他手中的电文,大片的空白面,其实只有十几个字——但这十几个字,其实表示的并非只是一个漕泾失守,而是喻示着他们终于失去了面前的这座城。   上海这座正被世界瞩目着的城市。   损失了一个军长、四个师长、十五位将军和三十万士兵的性命代价,在这一场战初开始的时候,迎头便是一个巨大溃败。这一个溃败,也被全世界唏嘘地看在眼中。   这场溃败,足以消磨掉他们所有的希望和曾残存的侥幸。没有人知道前途会是如何,会不会是就此一败涂地到底?   一个民族的根茎会不会就此被连骨打碎,再无崛起复生的可能?这个后果太过于沉重,没有一个人能承受的住,南京的国民政府将承受不住,面前的少将也将同样不能承受住。   这间逼仄狭小的屋子,本是龙华车站的电机室,在这半月里,被他们当作临时工作的地方,成为这座将倾之城的情报交流的总枢,如今被军方要求予以尽速保全撤离,因为也许几分钟后,他们共同作战的盟友,或已在与日本人的对抗中失却了最后一条性命,十三军是又一个全军覆灭的军旅。   “将重要电文内容誊录后销毁所有多余文件,准备在半小时候后撤往苏州战区……”作战地图前的少将在失愣了数秒后,终于沉重开口。   他后来回头的刹那,无数的文件正在被投入到火盆中焚毁,只是一个命令,他驾驭他的部属一向得力,但这最后一幕还是刺痛了少将的瞳孔,这种刺痛并非来自躯体,而是来自心脉之间,那颗正跳动得越来越为激越的心脏。   他拿起桌上他的那顶军帽,出神看着上面的那枚国军徽章,然后伸出手指,将那上面沾染的战灰缓缓拂拭而去……屋子外,地上泥水溃败。军靴踩进那滩泥水中时,倒影出冷毅的脸上,长久地被剥离失去神情。屋子内此刻撤退前的凌乱和屋子外此刻天宇间的死寂,形成那样强烈的对比,恍若置生和死的对岸而立,那一岸仍枪火激烈,壮怀激烈,这一岸死寂如海,再没有半个活着的魂魄。   他不由得更往前走出一步,要离这种永夜般的死寂远些,一直在危境之中随扈在他身边的贾静男,突地从腰间拔出配枪。      黑瓦上还有雨滴,一下一下地砸落,有一滴在他走出这处檐下时,正落在他英伟的眉睫上,冰凉冷涩的一滴。在这个已然并不安全的地方,他不觉抬起头,最后一眼看向这个即将陷落的城市,去看向令贾静男生出警戒的方位——   灰色的天穹,正笼罩着这座城市的上空,待再收复山河,不知何年何日。……他的目光落远,落远,慢慢地凝成一条线,凝在了一处,更愣住了神,他的胸臆之中忽然涌动起另一种情愫。   那不同于先前他陷入的那片灰色的雾潮,那是雾潮之间透出的一点稀薄残缺的月光。   这本是一个不再安全的所在,所以不但是他,连贾静男都已快速地从腰中拔出枪械,后背贴紧门板,更远在两百米开外的两名警戒人员那,已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他却忽然看见了雾潮之上的那片稀薄的月光,他于是按下了贾静男的枪管。   有人正从很远处靠来。   龙华车站早在两月之前就成为日本人轰炸的首轮目标,成为一片废墟。选址这里,一是再度轰炸的可能极为少数,二是毗邻黄浦江,随时可以做出撤退的部署。   日机后来一度再次轰炸过周边无数,这里却成侥幸之地。但如今这一片广大的废墟之中,有人影正在从远处摸索而来,身影踉跄着,面目隔得太远,只看到一团灰色的轮廓,这团人影长久地在被轰炸过的龙华车站上徘徊兜转着,忽然双膝一软,顷刻间跪了下去——他听到一种哭声,像是那被团团困住的兽,从女人的喉咙口冲涌而出,不知避讳,因为丧失了最后可以掩饰的机会。      她也来不及避讳。——日本人的飞机早他一步,将这里都轰炸成了焦土。   他甚至已埋葬在这段灰烬中。在这座断了根的城中,仰望冲天飞走的断鸢,她是独被留下来面对灭世残垣断壁的人。她来晚了,因此丧失最后活下去的机会,也丧失了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   她不肯信命的。   但这就会是最后的结局。   很多人的一生没有得到机会,可以在死去之前用力地爱人,不是力气不足够,而是没有遇见可以承受和接纳这份用力的对方。她遇见了,一次次的寻找到了他,费尽全部的爱意去寻找到他,后来才知道,找到了,不是幸运,其实更是错。   全都是错,明明从来注定都是错过。   如果,当终于永生都失去了再得以看见那个人的机会。——要怎样,才可以停止去怀念那个人。……明明是最后一刻,身体中那一团残火慢慢的跳散开来,熄了,倏忽成了烬,断了全部的生还迹象,为何仍有一截痛楚还留在胸口残喘。   仍是不肯死得瞑目。   或许是那个人就归于眼前的这片墟土中,如今还正召唤着她,用心不顾性命地再去寻访他,而她终于可以找到他葬处的最后一滴血迹,看清他最后一段死时眉目模样。   不,她恍惚难过的想——不,最好永远都不要相见了。   她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近在咫尺,她天性之中自我保全的心思在想,如果她此刻去避,会有几分概率能避得过,只是避得过了,又能怎样。   她的枪里还有一颗子弹。   那是她留给自己的。   这颗子弹从南京被带到他曾驻身过的地方,她是要留给自己的,她不想用日本人的子弹来结束这最后一刻。   她看到有人影欺近,就停在十米之外。所以她开始去摸她的那柄枪——这样,当在另一个世界再面对时,她会无愧与他相见。   她看到有个人影正大踏步的走过来,停在更靠近她的地方。她的眼睛因为在初看到眼前一幕废墟的时候,目光中再不能完整的看清任何人和任何事,包括这个正朝她走过来的人,是敌或友?   这场战争能摧毁一座城市,其实更能轻易摧毁掉她。她没有听他的话留在上海城外,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迈入上海城第一步,他不会懂得的,他即使懂得了,也不能改变什么。——此刻正过来的这个人的脚步也是沉稳有力,也是永步向前不肯轻易退却的样子,这人在她十步之外突然嘎然而止,停下脚步,直勾勾望着她。   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楚绾绾眼中的那弯泪水忽然冲睑而出,她其实还没有看到他的脸,她只是在心中感应已看到他一张应该有的脸……那也并非是喜悦的泪水,当眼眸中终于印现了这个人的全部脸部轮廓后,那些短暂到还未感觉到的喜悦都忽转成是愈发痛苦的泪水。   因为她知道,这一世要这样走下去的苦难路途,其实远远还没有到达尽了的时候。   她其实这时深深切切、真真实实地恨着他。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的时候,她的这些眼泪就扑簌簌全打湿了他的指尖。“你还是没有听从我的话,绾绾!”古将军于是缓慢开口道。“你无法做到我的要求!”   她这时才敢抬起头来,轻轻地怕惊破了幻影似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她看他,还像在看一个遥遥阴阳两隔路上的人。   “我想,好歹赶来这里,最后是要同你死在一处的。”她轻轻地开口回他。   她知道说出了这句话,尘埃落定,从此这一生,她再不欠他。   然后,她遥遥地朝他伸出手去,想要将自己还交还到他的手心——   “噢。”他面庞痛苦之际,将她递过来的那截手指徐徐在掌心扣紧,又扣紧。“绾绾,不该这样过早对我失去信心。”   他历来骄傲。她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她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感觉从骨子里正升腾起的一股苍凉,那种宿命般的至死苍凉,躲不掉,抹不去……他的目光望着她。   他也知道,倾城,倾国,或在所难免。而他心中一直防备试图挽回的一些东西,从此注定要在眼前的这座城的灰飞烟灭中灰飞烟灭。然而又有一些东西,已经在眼前的这座城的灰飞烟灭中渐次飞起。——那,是独归属于他的海上蝴蝶。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   二十日,苏州失守,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    ☆、只是流年换朱颜   一九四四年。重庆。   重庆这座山城,作为永久陪都,是不知不觉在硝烟弥漫和生灵涂炭中陪伴了这个苦难中的国家长达了七年之久。七年的精血铸就的抵抗,没有人能想过一个民族能抵抗到这么久,可以抗争到这么久。   七年的时间,是同样能让一个英雄初现耄耋老态的一段时间,也会让一个韶华正盛的女子流去最丰润的那段年华。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战烟四起,乱世之中。业道弥坚,家国岌危,摧了的英雄骨,削了的美人肩,相隔迢迢,不知何时可以再度聚首,又或许是永无再期。      他一直记得。他拿去她头顶上的那顶湿透了的灰色绒线帽时,那头长发便垂散了下来——倾泻在他胸前的头发。当时枕于他臂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呼吸撞上他的臂弯,一下又一下地断续着……他的军服之上,慢慢地侵蚀上了她衣上的水渍,被各自的体温蒸腾,慢慢在他们中间升腾起一股小小的烟雾,虚无缥缈,一触即散。   这一幕场景,午夜梦回的时候,是记忆得最为清楚的一幕。   此生,或许都再难拭去了。      他走过去,她仰着头,看着他的那对眼睛时,两张唇愣愣地开启,微微翕合着,他抚着她的脸庞,抚到耳根时,指尖上不知道沾染了怎样的沉重,那一掐下去的力道里,有绝不能让任何一个旁人看出的担忧和对面世仇般的恨。   这种突然发掘于自身这尊躯体中的恨,来得这么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无法可躲,来势汹汹,命中注定。就如有一刻,她同样的恨意,他深切地感觉到过。   ——可是她当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出来,只用那双睡过去般地眼睛钉牢他看。   “绾绾,不该这样过早对我失去信心。”——一直盯着,一瞬不瞬,怕眨眼的刹那,从狼藉的废墟中会有灰色的灰蝶飞过眼帘,葬送了眼前的一切——她原本是投他而来,从此寸步不离留在他身边,生就一起生,死就一起死,何人还能天赋异能地将她拆分于他,可是某一个时刻,她瞅着他,忽笑了笑后,便再也说不出来话。   直到后来踏上那艘撤退的船时,才靠着船舷睡了过去,睡得很安稳,即便全身湿冷,即便临岸的炮火和机枪声接续传来,她若无知无觉,再不为所扰……那睡的样子,好像突然沉到了某处地方,很深,水汪汪的一片,她就睡在那一片被水包裹的地方,随着水波流向命中该去的地方。      他当时就坐在她的身边,她的睡姿慢慢地颓倒的时候,他将她往身边揽一揽,她便整个滑进了他的怀中,枕着他的臂弯,湿漉漉乱蓬蓬的长发散在他的胸襟前,呼吸,一下一下地撞上他的臂弯——   他当时想:从此之后,他和她之间,这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他不知道。就如同他面前的这座海上的城,最终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他无从知道。   他只能毫无吝惜地抱住了她,尽力保全这份哀伤。   贾静男已等了很久,这时探过身来,将他们关于这座城最后可以留下的布置交给他:“处座,这是我们将潜伏在上海的人员名单!”   他借着船头透进来的黯淡日光,逐一看着名单上面的那一个个名字,船桨的声音也嘎吱嘎吱一下下地响起,桨声的间歇中,是对岸的那些遥远而高大的,仍在战火的余烬中正被他们离弃的灰色建筑……有一刻,地震山摇,这座城市的西北角上腾出巨大火光,直冲上半天,西北的天空原本是灰蒙蒙的,后来变成一片绯红,像是无数牺牲在这座城中的国军士兵流干的血渍被最后烙印在这座城的上空,然后变成铁灰色的灰烬又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回地面。   他知道,那是他部署的沦陷区的特工在撤退之前,爆破了大场区的兵工厂。这样的爆破声间断的发生,是一种信号,开始只是一处,后来是几处,将遍布整个已被放弃的上海城。有的响出天崩地裂,有的如过年被点入半空中的烟花,来不及就转瞬即逝。时间持续着,桨声也在持续着,爆炸声也在持续着……   他们不能将尚未被运走的军用物资留给日本人,留给这座城市即将的攻占者。      绾绾在渐续的爆炸声中醒来,听着外面的桨声,出神看着船窗外的一次次火光漫天,也看着眼前正在船舱里的那个浓重的侧影,她看到他点燃火柴,将那一纸记满将会继续潜伏在这座城市中的人的名单烧毁,纸光是红彤彤的,照亮他眼中有一刻的失神。   她看得那般清。   他这时发觉她的醒转:“有没有受伤?”语出关切,莫名哀伤流动,她从未觉察过的一种感觉,缓缓抬起那对眸子,还看着他。      她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看得如此不舍。   嘴上吐出的字眼却天壤之别到令自己透骨寒心:“等日本人离开的那天,你再处置我吧!物尽其用,留我在上海,将来会有用的!”   但她这一番话说得溪水般淋漓顺畅绝情,应该是想过了很久——   他的脑海中在某一刻之前不是没有徘徊过这样的念头,他第一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局的长官,但当这些话被她从她的那张嘴中说出来时,却有些避不开的吃了痛,他盯着她目不转睛,要如从前般看出一些不同来。她不知道,她还是她,他却未必还是,他知道她已说出那些话的后果,她拼死赶来这里,不只是为了说这句话。   从此,她未必会一直总在他身边,她会是一只灰色的蝶,她会遗忘掉他独自飞走了。她再没有后顾的顾虑,没有了梦遥,也会没有了他。   “有怕过吗?”他只听到自己失神短短问道。   “一开始,怕得要命。后来,到处都是尸体,反而没有开始那样的怕了——”安静下去的女孩子,眉眼间如淡得要羽化。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这船舱里其实还有几个人,几个人都不出声,目光往这边停留了一下,然后别过头去,去看他们身后渐远的仍在一片墟中的龙华车站。   可是,她抬起头,涣散了的目光忽然攒聚起些奇特的笑意,“你终于可以放心我了,岁月不曾让我成长,但在这场战争面前,我再逃不开。”   他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他的目光望着她,心有一刻也原本随了那个涣散的笑意飘远了,后一刻,他的心思突然不敢去触碰这女子的目光。但他也知道,倾城,倾国。他心中一直防备的一些东西,即便突兀在他面前于此刻现清今生全部的轮廓,却注定也要在下一刻,如眼前的这座城的灰飞烟灭一般灰飞烟灭。   这场正在的战争,何止将独独只让她一个人“成长”,更会让太多的人的毕生吃痛,不遗余力。   生不逢时,当此乱世。   …………   生不逢时,当此乱世。   七年的时间,是能让一个英雄初现耄耋老态的一段时间,也会让一个韶华正盛的女子褪去最丰润的那段年华。——这一点,任何一个人都知道。   这七年,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过得认真,活得匆忙,所以他也更懂得。   即便七年之后,关于那座海上的城的最后结局,时至如今,他依然不得而知。   他只是,尽了他最大的力,他和同他一样的那群人,都尽了最大的力。前途未知,脚下一刻不能停,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某一日仆身在路边,黄尘扑鬓,残喘而终,化成众尸迹当中一具——   他允诺过她,不要让她对他失去信心。   而在那一刻之前,无从资格停下正在走下去的脚步……      徐铮推门进来的时候,地上的光影因门扇的推移而短时跳烁迷乱了,然后试图寻找着最初的位置重新各按旧位,如那段注定被打断的七年的光阴一样,一段段的扑朔迷离回忆在眼前,再渐次仍沉回记忆的沼中。他听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局座,会场已经布置好了,请局座莅临检查!”徐铮报告道。   他遂点头,然后站起,大步走出这间他在重庆已使用了七年的办公室。      公文桌上的日历显示三月二十九号。再过两天的四月一号,将会有无数的人涌向陪都重庆,参加一年一度的局内大会。他这样做,是为了让他手下这些如今还能来的人,为着那些再不能来的人,给予以最后一程陪同的祭奠,也为了这注定将越来越困难的年岁中,给每个越来越精神贫瘠的他的同志最后一剂强心剂,拥有最后一口走下去那段路的勇气。   因为,这场战争,委实持续的太过久远,足以消耗掉那一颗颗曾经年轻而向往过的壮志雄心。   但今年,同样是忙得前不接后的时间中,有一点是不同的。这唯一的不同,让他在持续的思绪中,突兀地出现断层,会想起当年的龙华车站废墟中,他的军服上,曾侵染上的女子发的水渍,一点点慢慢地渗透开来,他至今感觉到的,她身体的寒凉,那种只要他回忆,便即能伸指感触到的仿佛仍还在身周的寒凉感觉——    ☆、韶光唱断谁轻贱   重庆。   山在城中,城在山上。   半城山色中,间歇点缀在其间的,是半勾出的那道道檐角。黄桷树巨大的叶脉伸展出来,茎干粗壮,树形奇特,悬根露爪于山岩间,蜿蜒交错,辟出当头阵阵路人浓荫。   因已尽三月末,属于这座城的花同样已凋零太半,沿河塘的湿漉青石条上便躺满怵目惊心的一滩滩山茶红,是带着生时的娇艳的,被这座城的山风吹过时,停留在墨绿一滩中的尚生者跳脱了最后的牵绊,从花枝间一纵而下黄泉路,也同样去的义无反顾,凄美绝艳。      从沦陷区的上海逆流长江而上的很长一段水路,水流迂回,两岸丘陵林立,切岭成峡,巉岩□□,时遇险滩,行来颇为费时,但因为日本人对水域的控制远比陆路稍松懈些,所以安全起见还是选了水路。而临近市境,河谷开阔,起伏和缓,水流也渐缓,两岸青山夹碧,这靠近重庆的一段水路便走得颇为赏心悦目,怡人心脾。      陈必答从舱外收回流连的目光,低头仍走回到船上自己的那一间舱房内。狭狭的包舱内不过一床一桌而已,行礼简单放置在桌上,陈夫人正合衣侧躺着,陈必答犹豫了半晌,还是蹑足走上一步,提起一衾被角轻轻掖在了妻子身上。   只是这一个小小动静,陈夫人却已猝而醒转,陡开的目光中劈面撞见是丈夫,那眼光中有些警觉的东西才潮水般悄悄偃息了下去,“只这一时半刻就到了?”说罢迅即翻身坐起,从舱上嵌的木格子窗缝里往外间看去。   船窗外仍是晨间一团雾色,正从青色的河面之上氤氲升起,茫茫地蔓延开去,不光将这条河,连带着将这条正行进在河中的船也留在整片茫茫中。   陈必答面上略起些尴尬:“想替你盖些被子,早晨天气还是凉的,不想反惊起了你!”   陈夫人听他这般说,这才收回正往外打探的那两道目光,将睡松了的鬓发往耳朵后掳了掳,虽是天亮才小睡了会,精神却已恢复了不少:“这一路虽说是脚程越来越靠近,心里头到底都是虚的。不到了地头,总不觉得落到实处!”再抬起的眸子中,有着初醒的睡的眼神,面色却是微微一种氲然,有些拖了的病态。   陈必答不觉探手过去拭了拭她额温,果然连日的低温还是不退:“等上了岸,还是先去找家药馆看看,这一路低烧着,总不是好事。这一番奔波苦,若是还耽误了你去见你们家长官的事,留下什么不好印象,便不值得了。”   陈夫人侧头细听,凝思片刻,启齿笑笑,经年瘦削下去的脸上,绽出半个隐约酒涡,眼神因为年岁渐长和这七年之中在读书人的身边陪伴,而柔和了许多,唯有眼角那颗褐色的泪痣,为时光所熔炼,每一次的抬眸垂睑,不知为何反愈发地留人目光。      陈教授是知道自己的夫人非于常人,他也从不去过问干预。就譬如人世间存在着一种信任,相信这个陪伴着自己的女人所做的,是为家为国的事,他在伪政府掌控的三尺讲坛上教授国文,育人以晓世明义,而他的妻子,所正做的那一份,绝不会缺少意义于他。便是这一路,听说她要回贵州“娘家”探亲,他于窗前煤油灯下忽见诸她脸上顷刻神色显现,便已訇然明白,立即向学校请假要陪夫人回贵州,名义上贵陕之地,地远偏僻,乱匪众出,外人看陈教授的家庭,便愈发觉出这乱世中难得一抹温暖柔煦。   船载在江水中漂泊十余日,谁知船头一横,却是径自向着陪都重庆而来,于是陈必答虽是从来不过问,也大概猜出一些端倪来。及至陈夫人收拾了衣襟,矮身走出舱外,渝地便尽数在眼前一簇簇伸了腰肢展开,那近在水之痕,眼之痕中的山城重庆已近在咫尺。      是早间大清河的一个浦口,青雾还未全部褪去,石板很干净。沿街的铺面还关着,门板合得严丝不漏。一只鹭鸶踩着水面,突然拍着翅膀从她的眼梢之前飞过了,后来单脚踩上半身横卧在大清河上的黄桷树上,踩得黄桷树上的露水纷纷溅在河面,点起碧水中纷纷的蹙,乱了平静眉眼,便也将陈夫人的目光从打量这一座初见的城,吸引到这一只物灵之上,那鹭鸶看她驻在船头许久不动,歪着脑袋也端详了她半晌,是要看清彼此的魂似的,才又拍着翅膀飞了回来,浮在已靠岸的客船的前一段水波中,闲闲踩着水花,扎出一个猛子,又等了好久,才远远在更前一截的水道中浮出水面。   大概是连这样灵性的禽物,也终于对这多舛的世道有了额外的警醒,等闲不肯信命信人。      而这样一座山城,因着地势,少有黄包车,交通基本靠走,却多有滑竿。此刻浦头就停着几乘滑竿,抬滑竿的见有客要上岸,却并未有立起迎上前来的姿态,只有几注目光瞥过来,打探着,交互着,并没有出声,视线一来一往就已说了该说的话。   陈夫人后来便立于船头回身对丈夫说道:“局里有人来接,我跟你一同怕不方便,你便在说好的那间客栈里休息,过了明日,到晚间我自来与你会合。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也不要走到不该去的地方,我怕寻不到你!”   陈先生于是点点头,但眼神中究竟不放心:“我是没问题的。只是你,跟着这些人去当真妥当吗?……”说着目光往滑竿那边留了留,“你的那位长官知晓你已经到了重庆,不该派个正规的人来接你?好歹你和他也是七年不见,听你说起,你和他的缘份也不算浅的。”   陈夫人面上便微微犹豫,沉吟半晌才道。“他要掌一局之事,怕□□不暇,况如今毕竟身份悬殊,也不是我想见就能见他的。除非是有关照工作上的事,大概才会破例额外见我的。”   她仿佛是第一次开始想到些将会在重庆遇上的事,少少地出了神。这边陈必答面上却不觉涌出些不平愤懑,直道:“我横竖一直等在客栈,你若有事,只一定叫人捎道口信给我,长官也是人,他若不讲理,我便上门与他理论!”   虽则是多年的文人气质,竟是这多年还是不肯少了些书生意气,陈夫人微是失笑,又叮嘱了他几句,方招呼船家靠岸,一袭青丝旗袍婷婷走上浦口后,将手中一张纸证儿俯身交给等在那里的人看,再直起身子,望着眼前顺着山势而搭的长长石板路,一直蔓延到仍盘踞在半山脚的云头中去……   于她,这是座完全陌生之至的城,但那个人,这七年之中,就在这座城中呢。   她这就要踩上那些青石阶,一步步走往这座永久陪都的心肝里头去呢。    ☆、曲终不似少年游      日头已升起一截,半拢在青山之巅。贾静男接起电话的声音有些与往常异样,略带着压住些的欣喜在里面,转身道。“局座,那边说人接到了,正带往这边来!”   书房里正在埋头谈话的两人不觉都先后抬起头来,徐铮的嘴角微弯,是一弧笑意不加掩饰的匀出脸面,晨光初透进绿色厚实的呢帘子内,映出肩上熠熠军章,已是少校军衔。他对面的人却仍如经年,只将着一身深色中山装,此刻指点着手边的那份草案,将最后一处待商榷的地方指出,命徐铮回去清理思绪,完善妥当后再来回覆他,眉宇间镇定,似并未受半点话语侵扰。   等徐铮走出书房的时候,就伺机与贾静男会意一笑,贾静男寻个机会走到外面。“可打听清楚了,真是她?”徐铮虽急待出门,仍压低喉咙试探问道。   “只说是上海的陈夫人来了。便一定是她!”贾静男便笑回他道。   “陈夫人?”徐铮却明显是一愣。   贾静男便更隐晦笑了笑,“为了便意,与一位叫陈必答的国文教授假作了夫妻。既然隐在学校里,好比大隐隐于市,这个“市”倒比外面的那个“市”都安全的许多,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   徐铮点点头表示明白,那唇边稍末却勾起半抹古怪笑色,嘀咕道:“这五六年的功夫,到底是真做了夫妻,还是假作的夫妻,可不能平白便宜了那个叫什么陈必答的人?”   贾静男听着实被他口中开的玩笑唬了一下,往身后那道书房门看了一眼,敛了正色道:“你一向精明,怎么在这地界儿说这话,是想她受罚,还是要那陈必答脑后门后立时挨一发枪子儿!”   徐铮遂只笑,再不说话,抬足走出官邸之间,脸上忽愈发笑了出来,那抹笑意实是意味深重。      隔着那道虚掩的门,门后的人正要抬手去签公文的那只手一度就有些缓了下来,执笔忽停了在半空中……方才那些话显然已传进了这间书房中,仍传进他耳朵中,他眉头微微皱起,但随即明白他的那位副官说的一些话或许本就是刻意要说给他听的,俄而嘴角就漾起一个明白过来的笑意,笑容很淡,慢慢被照进来的日光给化了……   他其实极少动容,这一个突兀的笑便连自身也不知。   他后来站起身,将一面的窗子打开,初晨的草木凉气便灌进这整间书房来。   从书房的这扇窗外望出去,极目都是绿色,各色的绿,蟹壳青,墨绿,洪水般不绝蔓延过整座重庆城……若不作细究,和南京的那满城的山碧色又有多少区别?就是这间书房内也都是按照他多年的习惯摆设,这便是千里之外的陪都,不知不觉就是陪伴了流年。只是他一向都太忙,看不出这时光流走的速度,只在这一刻,看清玻璃镜面的反射中,自己面容上蓦地那一种沧桑滋味,和鬓发中这时仔细看去,突然隐现的那一根根白色,是墨里藏了针。那针只是横在那里,他忽然就从当中读懂些什么。   他是不知觉地伸手出去,要将这一抹抹白色从目光中拔去,却是夹杂在一堆灰白中,要自己动手剪除,何其困难。那淡的笑容,终默默转成了苦笑,无奈的再度在唇畔边停留了片刻,便回去桌边继续办公。      渝地山路弯崎,这一路走去便恍如走进一团再走不完的梦似的,一个弯绕过一个弯,明明以为前面已是崖口断壁,再无路可走,谁知车头一转,眼前就又是一团迷宫般相似从前的一截路途。   陈必答自从坐进这辆来接他们的车后,便一直心神不宁。车子在数不清弯道的丛林中穿行,只是一隅才看得见几处人烟。眼见行车情形约莫将近目的地,到底心中紧张,才压低声道:“你们的这位长官,可好相与?怎的无端,突然说要接见我这个外人!”   一直都将一段目光始终徘徊在车窗外的女子,此际听他问,这时也突兀地从车外收回了目光,微迟疑,只得道:“他做事,历来都猜不透的。只是都有他自己的道理的。”   陈必答便是一噤,后背发凉。“那我要怎样应付他?”   陈夫人这才看出陈教授面容之上隐的担心。她其实年岁渐长后,见惯生死,陈教授在这一方面是输于她的,“他最忌讳别人瞒他,你只说你知道的,他问,你便老实答。但也不是全然看不出任何端倪来,他要是恼的时候,便一直不说话,只多看你几眼,但到底不会出口斥责你。若是高兴了,兴许……”忽然停了口,知道不该再说下去。   “若是高兴会如何?”陈教授却不觉奇怪道。   “也会以手支颐,像个堂下听你说课的学生。”顿顿,陈夫人道,“你只需记得一件事,他有一种能力,若说了虚话,他是能看得出来的!”   “若只求如此,倒还不算太难相与?”陈必答不觉掏出手帕将额头的那些已沁出的汗渍擦掉。   “他从前读书做学问的时候,科目都是好的,只是性格所在,不得不弃下了,骨子里到底是尊重你们的。”陈夫人微微叹出,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起那个人过去半生之事,她自己双目中竟也短短的忽起了些光彩。   陈必答便点点头,瞅着妻子那一径笑意在谈及一个人时那般自然的流露:“看来这个学生,势必要亲自见过一次才好。否则你将说的这般玄妙,果真这世上再没有比他好的人了,我倒不信!”   陈夫人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欲带辩解,猛一眼瞥见开车的司机正从前车镜中若有所思的观察自己,忙以手背迅即掩了笑意,扭过头去仍继续看向窗外满天青色,只搁留在双膝的一对手,有一刻手指忽然微张探出,仿佛是在某一个时刻是想要伸出去抓取一些什么的,最后不得已又停回在了原地。      不远处,烟岚中,已看见大山的影子。车至曾家岩,一江江水,一江烟波绿没进眼帘,靠江的一处山面,一座公馆停憩在半山腰中,便如一只已张翅的白鸟,就要离地飞起——通往这公馆的一段山路,便全是浓荫遮蔽,入目森凉意。   黑铁的公馆大门外,配有武装人员,日夜守巡。侧门开出一角,有人便将人接了进去,里面是不大不小的一片院子,三层的公馆,有半层埋在地下,所以看起来并不显巍峨,但屋脊宽绰,和南京鸡鹅弄中原有的一处宅子相比,便显得分外的阔畅。檐廊下的一片花草已同样开得凋敝,并没有特意料理的样子。随着人往前走出几步,却出奇看见花圃尽头立着一方石缸,缸里并几枝小莲,圆叶伶仃铺在水面,大概重庆地气热些,已早早绽出一个粉紫的花骨朵来。   几条小红金鱼在莲根处嬉戏着,看到了人的倒影投了下来,迅即逃出视线躲了起来,是见她的生。于是她目光在再度抬起的时候,似被初生的曙光灼了,被这异地山城陡然触痛些什么,有水色一点点的从陈夫人的一对眸中弥漫开来,就那样融入身周的这片同样颜色的雾水中……   他难道还记得么,却连她都早已忘记了,南京一处宅子中,曾也有过这样一缸子莲,还是无意中弄来的,最后竟养活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头顶有大片的朝鸟扑棱棱飞过,黑色的翅压过整片大山上面的天空——   二楼一处的一扇窗,是打开的。   她目光从这里那样望上去。   依稀看见了一个淡墨色的人正坐着的身影子。再看,却什么都再没有。只有大樟树浓浓的一片绿荫盖了下来,好似要仍掩盖上那一个封存了七年的梦迹似的。    ☆、可怜何处问来生      陈夫人正坐的是会客室窗前的一张木椅,从窗子里抬身仍可以看见院子里的一片绿色,还有那一方石缸。若略头偏,也可以看见窗棱陈年漆上倒映出的浮光中,自己的唇角在微微的颤,待张口,张不开,被粘住,说不出一句话。   贾静男出外做事,徐铮也出了公差,接待的是个生面目的副官,她于是知道他这七年之中如何度过。大概是忙得脚不沾地,他身边的人亦是如此。   这坐着等候的时光并不好捱,虽则她一直都是安静的人。在陈教授教授的那间学校的图书馆里作了管理员,偌大的一间书室,日中的人最多,都是捡中午饭后休息的时间过来看书,一过了暮霭,便只独有一盏孤灯。陈必答是在备完第二日的课才过来找她的,虽则同一本教材已教了十多年,再讲还是要再翻阅一遍,每趟一次次地改讲义。   回去的路上也是寂静无声,两人一日其实说不上两三句话,只默契却是愈来愈深,每逢有人来学校巡查,陈教授都会随手拉住一个自己的学生,嘱托道,“你陈师母性格内敛,你去告诉她巡查队又来了,叫她回避一些——”      这每一日每一夜的安静,渐渐地也就汇聚了这六年的时光。她不觉想——   恰这时,陈必答从楼梯口走下来,脚步有些虚软踉跄,脸上却浮着笑意,极像是一个方醉了不少酒的人,望见她,便道:“去吧,承你所言,你的这位古长官果真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一辈子未见过这等直白的人,他若弃戎执笔,将会是一代少有的大师。”   这当中的一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这间公馆中,难得是那人离他不过十丈红尘,那一声“去吧”便是微尘中也惊出了声响,她唇微张,眼微愣,心微乱。   陈必答瞳中却已多出一份洞悉和温色,““贵在态度,“荣辱不惊”。曾如你所说,原是一个好人才!”   她听得别人对他的赞,又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惊与喜,仿佛在说的,其实也并不是同一个人。那等在身边的年纪小的随从官这时引着她往书房去,近仔细看,才看出眉眼与他其实有三分相似,后来才知是他的一个远房的侄子辈,不由得更是感叹时光荏苒。      宅子是新宅子,她认路却丝毫不觉吃力。这官邸之中踩上的每一步,其实都已烂熟于胸,是有南京那一间建筑的多处痕迹的,曾然南京的那处建筑早已在七年之前就毁于保卫战之中,整一条街都炸成了废墟。   莲花铺就的地砖,走过一步都是往生之路上的涅槃。廊上清风徐来,书房那间虚掩的门挪了挪,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她还未开口,里面已有道声音低低传出:“以谦,你先下去吧!”   于是那年轻的随从官蹑足走开了,手足之轻看得出对这位叔叔的敬畏。   这仿佛也是另一种提醒,陈夫人不觉伸手紧了紧自己的衣角,这门里门外此刻一个静,静得都能听到心尖上传来的一阵一阵的刺痛,像是被谁小小啜了一口似的。可是这,大概也只是要她一个人来感觉的。   她推门踏进去的时候,双脚一并,在尚没有看清他的脸时,循例给他依公致礼,船形帽之下的容颜肃静,匆匆换上的一身制服装,怕也是他平生从未见过。二楼正窗口的那棵大樟树,此刻枝叶遮蔽了日色,恍有错乱之意。他正坐在公文桌后面,在一纸公文上寥写几字,取出印鉴,盖了上去,才仰头,上下打量看着她,唇边吐出:“坐。”   他说的沉稳平静,似当中并没有横亘过什么岁月离散,将完成的公文放置一边后,认真道:“不要拘谨,坐下吧!”这一句说出,便似眼中先前浮动的那一枚枚绿的樟叶影渐渐悉数偃息在地,尘归了土,她循声走过去坐下,目光浅浅掠过看他,忽也是看得一个平静。她原不知自己也可以平静如此。   “先说些正事吧”,只有他口吻是相熟的。“手边的事,可有什么困难?”   “管制历年来已比过去严厉了许多,纱布,五金,橡胶,汽油,药品,机械零件犹为苛刻。大宗量的都拿不到通关证,杜老板的通济隆走的趟数多了,也被注意起来。保险起见,还是再寻其它几条路可靠。”她于是知道他最为关心的事。   对面之人点点头。“周佛海现今的表现怎样?”   “有立功赎罪的念头。有几次被例检,都是有他的派司才能放行过的。只是货能出了上海也不算济事,陇海铁路的那一百六十五里路也不好走。”   他复沉入思索:“那换个方式,如果在陇海路卸货,经十字河等小站卸货呢?”   “若能躲得过郝鹏举的眼皮子,安全自然是安全的,只是从十字河再要运走,便只能走小路,听说,那里的路羊肠一般,只能独轮车运,所以才查得不那么紧。人力不说,费下的时间就会多出数倍。”   他点点头,“的确,事有急迫,才会考虑走那条路,或者小宗的货运也可走。我和徐铮闲暇时商量出几个对策,有一条路子便是从陇海卸货,再转运至界首,经洛阳至西安,那一段阴阳界,到底查得不是那么紧。当然这一条路我们还得再琢磨琢磨。再有,随购随走这一条路,不可作停留,宁肯多花点心思,聚少也能成多。关于这一点,我思量着,今后徐采丞这个人可能用的上,他与日本陆军部长长川本是莫逆。”   “这个人的名字,从未在局内听说过,能靠的住?”她第一次抬起头疑惑的看他,便起眼看清他浓密的发际线中,有几丝白色撞进眼帘,喉口猛地一滞,几乎说不下去话。   古将军便也第一次望清她一直略垂的脸线,沉声道,“徐采丞不是局里的人。原是申报的干部,后来经杜云生引见进了恒社,处事稳重,头脑清楚,善于利用各方面的关系,各条路子都走得通,而且有功不伐,宠辱不惊,二哥去香港前,就将上海的诸事都交与他打理。”   “那,我该如何设法跟他接洽?”陈夫人迅即低回颈子,勉强接口道。   “按前例,你暂时先不需要露面。等我将那边都处理清楚了,再派人跟你交头。若徐采丞这个人用的好,长川本的一条路就能长久地走下去,以后从上海的货运发出,虽然对货物匮乏只是杯水车薪,却实已是尽了最大的全力。只是徐采臣是二哥的人,他待我仁至义尽,我不得不为他设想周全!”   她只蒙头回道:“是。一切遵听从局座的指示。”   他听到她喊他局座,倒是这才一愣,抬头复又认真看了她一眼。   这一停顿的时光,忽然眼前就留出了一条涧,两个人此刻都处在了涧的两端,若是平白无故,要怎生才能渡得过去?“若还有什么难处。现在可以一并议议?”只得道。   她低低道。“局座考虑得已很周全了。”   “噢?”他声音顿顿,又道,“那么,上海货运的事,我待会在路上再细想想,你有什么想法,到时候我们再谈一次,可是用了早饭过来的?”   陈夫人不觉又是迟疑了一下:“靠了码头便过来了。”   他缓缓复点了点头,“那便同那位陈教授一道在这里用过早餐吧,我让以谦吩咐了下去,不需拘谨。”   “是!”陈夫人低头,又等了一等,他到底没有再说话。耳听到有急促脚步声正往这边赶来,她便起身,准备推门出去……望着陈夫人随身立起,就这样直直走了出去,古将军抬头,凝重的面庞上忽就有浮光掠过,淡淡的一层,笼得面目瞬间复杂错综,补道:“安排住在了哪里?”   陈夫人就回头,面色一惊,随即明白过来,“原是按照规矩住进办事处里的,但必答是外人。为了安全起见,就申请住在了会场不远外的一间客栈,是已被允准的。”   古将军凝重的眉宇间略蹙,低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等将身后的那道书房的门轻轻掩上,陈夫人的双目是无故地红了红。但也只是须臾,再度抬起头来时,那隐隐即要从眼眶中喷薄而出的泪意便被古公馆外的渐高的日头须臾晒干。   时间强盛于一切。   她终究已是知懂世事的女子,七年孤身在那座海上的城市,已将自己修得成为另一个杜蝶衣。此刻目中所落进的悉数是从前的那两三分的熟悉,倒像是渡了一个轮回重现眼前似地——   然当这一种感情终于要悉数被隐没了下去之后,心底忽然也就获有了前所未有的平淡。   谁又说,这不该是到了终结的时候?   她从这二楼的廊上望下去,看到陈必答并没有一直等在会客室,此时已等在院中,仰头看她的一刹那,可以看到文人的目光平和,她眼见那朴实的陈教授一脸关切,俱收到眼中,她面门眼圈都是一红,便唇畔一勾,木然许久的那张脸上,终于有表情渗出,竟也回了那陈教授一笑。   这笑原带了深意,是孟光何时接了梁鸿案,怔仲是有一刹那的怔仲的,也有了却过去不该有的那一段心思的决意,是要假戏真做,就此交付了一辈子的去处,及至再一侧身,便见徐铮正从廊那边快步走来……   徐铮的身影这时正停在楼梯转折处,正独独瞅着她,嘴角噙着半丝从前笑——   这时光匆匆,到底还是耽住了一些脚步。   不是一等一的决然而然。      晚些,陈必答看到她还是回了事先说好的这家客栈,便惊诧了一下:“还以为今天,你们长官会留你多坐会。”   陈夫人便摇头笑道:“他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去看了明日的会场后,还要去东南训练班主持毕业典礼,路途较远,今夜不定能赶的回来,就让我先回来的。”   “这样?”陈必答垂下眉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已是笑容堆满面,“我们”夫妻“二人初来渝地,山长水远的,倒也不能白白来这一趟。如今既然你今日的事已经了了,倒不如一同出去四处走走,总好比两人灯下对坐着无聊。”   陈教授本只是闲口一说,也是本心有一种关切心思在里面,谁知陈夫人听了点点头,当即站起道:“这就走吧!”      江边上的一处茶亭,对过便是好大的江面,灰色氤氲而成的暮色已笼住整条江面,头顶有轻轻的香樟叶落下声如小雨,不管曾经有怎样起伏的心境,此一刻也俱都沉寂了下来。不过再一会,月光上来了,江水上浮上一片金黄色。茶亭里桌上暗黄的油灯杳杳,该归家的人都已归家了。   流落在外的人,还在一杯续着一杯的茶。   陈必答搁下手中的盖碗茶,“你有心事?”   陈夫人却摇摇头。   “那你也不问问,你们局座为何要请我去谈话?” 陈教授便道。   “我不问,你不也会说。”陈夫人抬头,略笑。经年相伴,若说还半分都不晓对面的人,这自然是假的,更何况他们这些人既然将命悬在刀口,认人识人的能力原比常人敏锐七分。   “这话是真,我从来不敢瞒你什么!”陈必答不觉点头。“我只是奇怪,他这样同我说话,竟比同你说话的时间还长些,那他这样,真正要见的人到底是你,还是我这个外人?!”   茶亭里的那盏油灯被后来的一阵晚风过时“噗”的吹灭了。   便只剩下不远处的大江在月光中泛成一片银白色。眼前的景色安静了,江流之中偶尔飘过一团团暗黑色的水草……“不过他问的,倒也奇怪!”陈教授在四周这样的幽邃中,忽低低再次开口叹道。“都是这些年你在上海的事,每一件虽都不在场,他却都好像十分清楚的模样。”    ☆、虽抱文章谁相亲      因为是临时决定当夜留宿在了训练班,所以这消息一时掀起不小的一阵波动。待过了好一段时间后,方才安静了下来。训练班宿舍当头的那轮月,还是从前那般地苍冷、肃重。   徐铮安排完警哨后,看见贾静男正退出来,便从未关上的那一道门缝往里看了一眼:“还不肯休息?”   贾静男便耸耸肩:“这都是几年的习惯了,不到二时不肯睡的。”顿顿,压低声音,“今早被差出去办事,后来听说她宿在了外间,局座也是破例临时宿在了训练班。照理说,她来,本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可是局座今儿个整张脸上半点喜色都没有。倒是奇怪了。”   徐铮倒似并未见多少怪异,微微叹道,“你若亲见了她,便该知道为了什么?”   “六年的时间,她一个人在上海,如今看来,是不同了许多。过往做事那般冲动,如今为人却已平稳,大概知道了从那刻起就要一肩承担了所有的事,是真有了陈夫人的模样,即便是要哭,怕也再不会在局座面前哭了!”徐铮脑海中闪过那女子初见他时,将面目转往一侧的那一幕,他是看清那尚未被认真掩去的瞳中痕迹的。   “这岂非是一件好事?”贾静男却是不解。   “是。”徐铮笑笑,抬头看了看那轮冷凉至如今的顶心月。“身为一局之掌舵之人,看到她能理智处事自然是件欣慰的事。但枉将绿蜡作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终究他也会失落。”   即便当初,以为积聚起了那样多的缘分,却谁知不过一个转身,也就那样纷纷地都消失了,以他如今的身份,她如今的职责,回头欲说,到底都已是晚了——   时间这个东西。   徐铮叹出口气,抬脚将掷在地上的那一截烟头碾灭了。      月光隐匿的时候,整座大清山静寂成梦一样的轻。   月光出来,树影仍复落下,印出地上的那双足一步步踏过,一步步便都是时光的印痕。再度遥遥地注视着那座半山腰的公馆时,陈夫人丝毫不为闲庭信步而自自然来到这里觉出一分突兀——他原本是连根连骨都跟她有关的。然,时间是件最好的东西。   此刻或许因为他并不曾归转,所以连带着守在公馆门口的武装人员也能看出一份旁人都看不出的松懈来,独她能觉察得到的懈怠,她心中忽升起隐隐的一层忧。   直到,终于有人发觉,提步往这边过来的时候,她遂装作迷路,借着月光努力去看身侧那一张路牌,走过两处屋址,扬手敲门,门里传来脚步拖沓声,开门的刹那,错愕瞬间,户主待要开口问她找谁,她满面笑意,推说看错了门牌,道了歉意,远远看去一幕,倒是旧人相谈甚欢,说了不少话,因是夜色颇深,不便叨扰,最后便两两告别。   那一双一直在盯着这边看的眼睛便松懈了,将目光转到了正往山上这边驶来的另一辆夜行吉普,有人跑上去拦住查证件,陈夫人这边再度望了望那漆黑一团的公馆,原是一团渐渐沉入沼的旧梦的影子,后来偏着头,笑了笑,终于离开了,那对脚步忽然有着过去七年之中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放下。      墙上挂钟响过凌晨两点,贾静男打了洗漱水进去,古将军平生最中意清洁,这一回因易就简,盥洗罢了睡去,只窗棂外一团月光,白晃晃地还溜过这边来,只深深将那白色都染到他双瞳中,便是阖上,也能看清一袭白色裙衣,一张过往的脸,那张脸上的神色却是执拗,甚至有些不可理喻的顽固,瞪着他,这时间久些,一对目光便也成了这月光一样的白晃晃的,所流淌之处,都不真切了。   贾静男在用书架寥寥隔开的外间便听得内里一夜辗转反侧,压得床板不时吱嘎一声,像是被往事给催醒了似的,他这时再仔细想想徐铮方才说过的那几句话,忽的明白过来一些,不觉也是有些黯然,双眼瞪着天花板就是一夜过去了——   虽则一夜未睡好,第二天古将军的神色却并未有半分懈怠松神。在那场大会之后的酒筵上,迎来送往之际,忽然开口问贾静男道:“安排得什么时候走的?”   贾静男一时不知所问,徐铮已在一旁替道:“安排的第一批,今夜就走!”说着目光一抬,是很认认真真地在看古将军这刻的神情。   古将军的神情一如往时的讳莫如深。酒过一轮,徐铮被贾静男拖到宴会厅门口,古将军便从腰上解下配枪递给他:“你看,现在赶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局座说的来不来得及,问得是人事还是工作?”徐铮接过配枪,不妨开口问他道。   古将军眼色便是一深。“有何不同?”   “若只是赠送配枪给下属这件事,即便人已走了,再让后续回上海的同志捎带过去就是。若是人,是该回来的时候,还是听之永远就流落在了外面?”徐副官却是很认真地说话。   古将军便盯住徐铮的眼睛,平声出口道:“当下时刻,我与她之间,不能言战,不能言和。”   徐副官不觉遗憾生出双颊,冷泠泠少笑开口:“局座可曾想过,即便是护住了众人众城,当中却惟独无她,在徐铮认为,会是平生之憾,而这一种憾,恕徐铮僭越,终将会成为局座这一生唯一的后悔!”一番掷地,惊得四周霎时无人声,古将军已猛地别转身,走至很远,那柄枪却还留在了徐铮的手上。      同样的一段山水之程,大概是因为卸下了人心之上背负的最重那一段磨难,所以同样的波心荡,水纹激越,再看进眼中的时候,到底也已是感悟不同,千山万水同一种底色罢了。因着连两日的奔走,原来浅浅蛰伏的低烧终于有大来一场的前兆,临离渡头,踏上船头时陈夫人的身子不觉软了一软,陈教授忙伸手掺了,就听妻子带着一重浓浓的鼻音笑道:“莫传染给了你,一个人昏昏沉沉终比两个人浑浑噩噩回上海的好,也好有个相互照应!”   陈教授闻言一笑,似怪她多想,“你这出去一天,我去了那边的红十字医院,假装是着了凉,哄来了几粒药丸子,都说西医比中医灵验些,我是不信,但你这一路耽搁回去总不好。”   两人进了舱,陈夫人眼见丈夫递了药和开水过来,信手接了,看了看,当将药服了下去时,忽笑了笑,认真替丈夫打算道:“等不日寻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便好生将她娶了吧,你这人太好,我看不下去,再不能这样耽搁下去时间你了。”   陈教授遂俯身扶了她手,端详妻子此刻面容,“我岂不是早有了夫人,何劳再去寻一个,倒是要折腾进大牢里去将声名都毁烂才罢手不成!”再抬头看看妻子,双目烈烈有神,不觉已伸手拂了拂妻子有些滚烫的脸颊,“若以前还有什么隐着瞒着的,这一趟都是彻彻底底看明白了,若是不嫌弃我年纪比你大些,非要我开口求你,你还是肯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我还是会开口的!”   这话便说得陈夫人瞅着丈夫的脸际直发愣,旱天忽滚动一阵闷雷。   她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蓦地,眼珠子内扑簌簌地猛然滚下一片泪来。   于她一生之中,哭是件奢侈的事,她也仿佛早忘记这档子事,忽头一次哭得这般爽心爽肺,好似原来以为会在另一个人眼前流的眼泪,此刻都流尽了。   ——他看她,终于是长大的人,她也便失了在他膝头痛哭的那点权利。   其实,她这一生,惟几次的哭,莫不是因被断绝了后路。她都是记得很刻骨的,也深知,能在他面前哭,这哭也是要有资格的。若此刻真要她选,她又何来那个勇气,她也付不起,宁愿眼前这平凡的山平凡的一片水来断送了流年。   这流年便是六年,长长久久之后再一个六年,然后再一个。      “绾绾,我们总不能将自己一直陷在了那场隔世经年的梦里头去啊……”陈教授看她哭得天昏地暗,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泪都哭了出来,后来拉过他的衣袖用力擦了一擦,便挨着床板昏昏睡了过去,不觉出了神,替妻子掖实被角,独自出了船头,看着眼前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临岸夜深千点灯。   陈夫人在高热中只听得桨声唉乃,那水波一声声袭上船身,睡过一头后,只觉得干渴异常,轻声喊出了:“水!”   他们的这间船室里面此刻漆黑作一团,咫尺相看都看不清对面人,只船窗上一团月光泼了进来,留下两三公分的一条光痕在眼前。这昏朦月光中,陈教授的剪影冷毅拔出,衬在这一团灰白欲溶的月光中。   “起来喝水!”陈教授便低声道。   陈夫人懒怠地撑起身子,陈教授的脸此际又退回黑暗中,她原想多看他一眼,双眼醺沉的厉害,只能倚在他肩头道,“方才你说的那件事,我想想还是不妥。”   她即便在昏沉中,到底也不肯好好休息。   “哪一桩事?”陈教授便问。   “一是你身世清白,要授人师表的,我不可误你。还有一件就是,我们局里是有规定的,日本人还在的一日,为防身份泄露,误人误事,是不能有婚娶这档事的。我不能破他立下的规矩,况且也不知哪一日就被发现横尸在了胡同野巷里了……”   “你人在上海,夫妻之事,若不注重了那一张纸为凭,他未必会知道。”陈教授便压低声叹道。   “即便他人不在身边,但良心若有愧,他知与不知又有何区别,最重要的,我到底不想他因我而再失望,那是我曾答应过他的一件事。”陈夫人微怔,出神片刻,摸索着重新躺下,喘出一口气,在她欲再次临睡前,陈教授仿佛是忽然迸出一句低低问,“是梦遥出事的时候?”   陈夫人眸子中卷过痛楚,吃倦萎下眉,“我总不能做第二个梦遥去伤他的心。”   她自然也知这话一出口,应是哪处出来一个天大漏洞,陈必达是何人,他又如何会知晓经年一段往事,然她此际头晕目眩,若有可能,只想拿把斧头自行将脑子劈开了,好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凉凉,才能收回些神思。   陈教授坐在那里便没有再出声,只是忽然伸手摸索着抚了抚她的耳边发,陈夫人或许是因为身子烧得滚烫,只觉这五根手指头拂过时凉凉的,贪图那一丝凉意,恍惚又勉强笑笑,那笑却是悲伤的。“到如今,有些事他大概都忘了,忘了也是好的,就如你所说,我们何尝能被一场梦就困住了一生。”   他都忘了。她平生第一次坐船便是被人绑在甲板底下的,那种铺天盖地的暗无天日,都早已化作淋漓的蝠影,魅暗地深烙印进了骨子里头。再后来,梦遥的魂又一次次地从那片过去的乌黑的冰冷江水中探出半身,一次次地重新拜访着她,一夜重复一夜地两人说着窃窃不绝的话……那些经年的事,寻到一个灵媒,于是揪扯不断,让她甩不脱的做回那个经年的旧人,让她看那些她永远走不回去的路。   不能不算残忍的。从上海来重庆的整一途中,当舱房里的那盏灯一灭,陈教授就看着妻子将头倚在那扇室内的窗上,看外间的月光流进来。若没有月光,便是一团团浓黑的暗影,那暗影里藏了纤薄的呼吸,要凑到有些人的耳边去轻吟短语的。   忘了是好的。   偏她却还会一直记得黑暗中那只伸来的手——   如今那只手的主人早就忘却了太多。忘掉了原本也不是多大的错误。但她在最后一刻中却还贪恋了这刻留在自己面颊上的那只手,捉住,还印在自己面颊上,贪恋上面的余温,那只手,也是触不及防的,忽然握了一手她在过去岁月中早已冷凉的眼泪。   “这七年中,你其实是一直在等着他来接你的,一直在等着是不是?”这个陈教授是从未接触过这个女子的眼泪的,喉咙口忽然有了哽塞,于在暗夜中嗟叹出一句后,咄然血性一起,挺直身躯,已立定了主意,“既然这样,我带你下船,我们回去见他!”   陈夫人不待辩驳,就见陈教授俯身已将自己接近双掌中,不费吹灰之力便抱了起来,她不知丈夫力气如许,待要再看清丈夫的脸,昏暗一段舱室中,陈教授已一脚踏出当中,此刻天光直粼粼地落下来,颇有些刺目,河堤两岸树的疏影横斜着织成了天幕的网,东一条西一条的隐晦着世人面目,陈教授此刻右足一点箭步跃出,船身往外晃荡漂开几寸,二人已安然落在了岸上——   她再错眼看过去,河岸上干干净净的,那种白,白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所有似的。      这样的白而干净的夜晚,却有脚步声正往这边包抄过来,雪亮的车头灯穿透夜空,直喇喇地闪进人的眼眸子,让人根本无法视物,陈夫人就借着这一点暇余光色看清正抱着自己的人的面目:“徐铮!”   下一刻,古将军身边的徐副官一低头,看清女子惊愕的容颜,已苦笑叹出一声,“看来我们有麻烦了,是我的大意,绾绾,我们或许都没有命再回到局座身边了!”   雪亮的车头灯,那一束光柱穿刺入遥远的夜空,仿佛要洞达一个早被他们遗忘或者试图遗忘的彼端,彼端在多年之前,徐铮还是副官,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副官。而这时从那辆亮着雪亮车头灯的吉普车上跳下的着军服的旧友却还未从戎,只是一个握笔的书生罢了。   人沿着岁月山崖长久行走,总有一步要作停留回望,来偿清所有过往欠下。   付处长从吉普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皮鞋“克”地冰冷一声,踩上陪都夜色下的青石板。    ☆、琵琶一曲马上惊   拦船、劫人,就在他的眼皮底子下发生——   他一向是保持警惕醒觉的人,此刻夜已深,人未眠,那两道铁硬眉峰是要嵌进眉脊里去。   “缉私队都是我们的人,车站和码头现在都已被堵住,只要出城,没有寻不见人的道理,所以此刻人一定还没离开重庆。”贾静男面色含惴。“有可能接触到这一方面消息的人并不多,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子!”   古将军目光有如雪刃迫人,并未立即接口。   徐铮本是一个人开车去的,迟迟不回。到发觉时,到底输了时间。若是日本人动手,徐铮才应该会是第一目标,要留活口的话,也不必多费一举将陈教授也带走。所以听闻并没有当即在现场发现尸身,他眼中本已出现的正在急坠至地的有些东西终于在最后一刻得以保全,目光却忽浑。   “若不是日本人,红区那边也不可能排除,甚至还有可能是对局的人——”贾静男神色彷徨,急促的字眼从嘴中迅即吐出时,已不能完全整理清楚思绪。一个徐铮,一个她,虽说并无亲缘关系,他们到底都是同生共死了十多载春秋,焉能不揪心?!   “两局不合虽是久事,相互拆台也不是没有,但这样的绑架之事既然发生在重庆,一旦查出,他们难给一个说法……而红区那边做事历来鬼祟,唯恐暴露自己的落脚点,于此事上动手的理由实在牵强,实不是他们一贯做事的风格!更何况徐铮又只负责保卫而不干预实事,若目标是她,则大可在离开重庆后再行动手,事半功倍!是以这次的事由很是不寻常——”   盯着窗外那抹横过的黑影,有枝叶被冷风吹动,悉索索地响,“将可以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全城搜寻他们三人的下落,就说是我的原话,如遇拦阻,可原地反击,不需再请示我!”说及此间,眉心忽然触动,语音赫然抬高道,“徐铮——你再给我去查一查这部车昨夜的下落!”   等他察觉自己叫错了名字,眼神微愕,然还是迅即在再生纸上写下一个车牌号,贾静男接过手来,眉头果然也是跟着紧了一紧,“静男这就去查!”说罢疾奔向机电室而去。   古将军眼见他人影消失,那一只原将笔握得稳紧的手,突然吃不住力的松开,竟有些不够力道,一笔红痕是无端地划上他手心,截中他掌心一段生命线——红色的线迹,原是一份份公函上被他轻易决定去性命用的。   古将军便猛地愣在当地。   那一段等待的时光忽分外艰难。书房中只点了一盏台灯,窗外的上弦月冷冷勾在窗前的那株绿樟上,月色撞上窗台,再撞进他双瞳中,他脑海中陡然也是一片晕眩的白光——炫白的光影,有对缓缓抬起的眼神。   他脸色陡变,是情不自禁的往窗台挪过去几步……那窗台外却是空的,只有一径的冷风,四月初,却透心寒,寒得心窝那一处生出从未有过的痛苦。   ——就在陪都,就在他的眼前,这样的年岁深远,他卫护的那座安然的城中,已然没有了这个女子的方寸之地,所以到如今,要他眼睁睁来看待她的死亡——   这一棒棒的问,忽拷得他从来稳挺的身躯也是晃了一晃。   他何时将自己跌进了一团漩涡中,白色的漩涡中,他却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让自己失去思考能力,贾静男这时冲门闯回来,脸上一团焦急颜色,“局座,查过这辆车,两个时辰前果然去过那个渡口!”   “嗬!”他恍惚松出一口气,将自己迅疾从那个原本已缠足而上的漩涡中一脚拔出,“备车,我们这就去付公馆!”他此刻或许太过于关注心中思绪,所以没有察觉贾静男眼中大片接踵掠过的难受。“局座,付处长的车子并未开回公馆,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城南墓地,按例,两局的车子,我们是不能查的!”   静男眼中一红,气息陡缓。他自然也知道,若是不是当地格杀,则仍活着的概率很大。   但这一次的情况不同,南京陷落,那位付处长亲自将双亲的遗骨也迁葬到了重庆。   他们既然从事情报工作,这些小道小息也不难被当即捕获。若从前是至孝之举,此刻则成催命的屠锋。   正在走出的脚步也冷不丁的被钉回在原地,冷瞳之中也忽然重新吃痛,“你说什么?”   贾静男望着古将军,脸上那种焦急的眼神猛然颓败了下去, “局座——我们失去了时间!”   古将军的脸上陡然同样死寂得不生一丝颜色,却忽挥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样,你先让机要室发封电文给陈局长,电文如下:陈兄赐鉴,关于令下付笛生处长与羽弟往日旧怨,兄或略有耳闻,无奈实属为党国事业而多生隔阂,时隔历年,今日重省重提,望兄宽宥旧错,全我属下性命,弟不胜感激。稍后必亲临委座面前,呈委实情,一并谢过兄之宽宏气度! 晚古羽权上”   “局座——”静男眼圈发红。   “去吧!给陈氏兄弟各发一份!然后备车!”古将军眼中寥落一闪寂灭,“不管为时是否已晚,我到底都要争取一下,不争,我无面目见她和徐铮。”他原本已被钉在当地的双足,这一刻也已拔步而出。      南山位于重庆长江南岸,北起铜锣峡,南至金竹沟,其间数十座山峰临江拔地而起,与涂山寺、老君洞、大佛寺等古建筑相映生辉,点缀着山城重庆分外妖娆。   从这头窗户望出去,便是遍野的绿,合着淅淅沥沥的雨,若说是身处囚禁之地,倒也起词太过,房间内一应俱全,只是廊道上,底下院落中都是带枪的警卫,才能让人略回过神来——他们果真是被人拘禁在此间。   陈夫人躺在床上,她的双颊还有红热残存,床头的那扇窗开着,有雨丝淅淅的扑了一些进来,寒湿的雨气漾了整屋,凉凉的裹在了搁在薄被外的那对手腕上。她的眼睛中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但那样的思索究竟都是没有用的,能给与结局的人不是她,而是她曾欠下的人,所以她起身,这屋子有两道门,一道通向房间外,有警卫把守,她是本能的选择了另一道门。   另一道门通向长长的回廊,回廊上此际已被飘进来的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她原本是被徐铮抱下船来,此刻就只得这样光着双足走了出去,踩在回廊那里,回廊的尽头,有一间同她刚才站过的那一间相似的屋子,连门廊上的雀替花纹都是一样的。   门是虚掩的,她推开走进去的时候,那间屋子里头竟是空空荡荡的,只正中央摆着一张黑皮沙发。沙发背向对她,只看见一个人坐在当中。   她循着这个人坐的方向往前看去,便看到黯黄的光线转承中,那光徒的四壁上,正北面悬着的两幅遗像。年迈的老人,笑容一个和润,一个温婉,仿佛他们说话的声音也还正在渐续传过来,“也是一个苦孩子——”   她便知道,过去的那件事,终于在时隔多年之后,再度来找她了。   陈夫人也不知为何,眼眶冷硬,却忽然自当中蒙起一层水雾,泫然而滚落,那泪水也仿佛并不是她要流的,不过是为了另一个女子欠下,不过借她在尘世间的这张脸,此刻就那样无端溢出眼眶,无知无觉,忽然就滚落下来,只在她的皮肤上流下一条长长的渍来。   “看来,楚小姐终究还是记得家严家慈?”有人冷冷扬起脸,细细打量向她,这时叹道。   “这算是两位老人家的侥幸,还是多少嘲讽之事。”从那张黑皮沙发中此刻站起的人,面容冷清而干练,不像是十年之前浦江之畔遇见的那个满腹热血的申报青年。但她自己也不是当年的女子,除却一个名字和一份同样刻意的靠近,她也什么都不是。   付处长的目光从她的发际,亮的出奇的眼睛,还有右眼窝旁的那粒熟悉的雀色泪痣,依旧薄冷的唇,一点点的打量着……看至她光着的那对足,然后再从下往上,再打量一遍,是熟悉的人,也是陌生的不愿认识的人——还是那条河,只是踏进河里的人都再不会是过去的人。   “跪下!”他陡然厉声喝出。   她便顺从地冷冷跪下,双膝硬生生地撞在生石上,似不知疼。付处长不料她顺从如此,眼神一时错愕到讥诮,终至痛恨难当,猛的回手就拔出腰间的配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的头。   旧日的女子身子微微的抖了一下,面色原是哀婉,此刻只余苍白冷漠,凉凉的目光从墙壁上的遗像上,转望到付处长眼睛中去,忽成羸弱的面孔,吐字极轻,“我认,你开枪吧。”   不必一一追究,那件事,她认。因为从来都欠得历历分明,她也不可能辩解。   “我知道你不怕死?”付处长仿佛是没有料到过她这么直截了当的就将原是他该说的话全说了出来,竟是愣了一愣,也只是一愣,俄而那张脸上的厉色更深却几分,他将她那张脸再仔细端详了一番,要看清这个女人是不是除了容颜和过去略有不同,她的性格是否也有改变,就如同他一般。   “我要真想杀你,你在上海就已经死过好几次,绾绾,如今我也是你的长官呢,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可以同样命令你去死!”付处长忽然开口,脸上这刻漫出的笑容是残酷的。   即便曾经是那样一个温润的青年,在被生活的毒火淬炼之后,也终于成为了同她一类的人,冷漠而无情。      “你知道在这样的乱世,非得要有人像我们这类人这样的活着、去做一些事。但我做过的事,应该给还的,我也从没想过要赖!”她隐约抬头,目光逼视向他,终于不肯再示弱。   付处长嘴角的那阙笑意便僵了一僵,“哦?你来还!如何还?你能让墙上的这两个人再活生生地走到你面前?”付处长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墙上面——他的十年之前便已逝去的双亲的目光便一直笼罩着他,付处长的面目有一刻忽然变很安详,安详到能让人产生错觉。   楚绾绾抬头时,目光仍是他熟悉的雪亮而冷漠,原来在这一点上这么多年来至今没有改变过,他那时候却曾因为这种漠然,而对她心生出更多的怜惜,如今想来,简直便是一场永远都不可能磨灭而去的恶魇。   “你所说的这件事,你明知道没有人可以做到,所以多说也是无意,要怎么处置我,随你心意!——但陈必答不过是个路人,够不上你动手的资格。至于徐铮,你有对我动手的理由,对他动手,却需考虑代价,你一路擢升到今天的地位并不容易,若我是你,绝不会为这样一个犯不着的旁人折损了自已的前途!”   “噢?”付处长盯紧她,不觉拊掌,突兀放声笑出,“果真是我小看了你,绾绾!心思敏慧,原本这样可人的一张嘴,如今吐出来的话全是字字刀锋,不容小觑,连说话都处处学了他!”他拧转身,捏起那方搁在黑皮沙发扶手上的一纸电文,“你看看,这是不是那个将你一手□□出来的人的口吻?”   他将那方纸砸到面前女子的脸上,几乎是想碾进她面上的那层肌肤里去,不妨下刻笑得更大声,连呼吸也是困难,“你说的不错,我若要动他的人,我得先试试自己的分量,他如今是委座的左股右肱,每个人都忌惮他三分!他的本事通天彻地,也迟早会找到这里……”   “但——”付处长下一刻以指托起她的下颌,脸色陡变,“在他赶到之前,绾绾,该你偿的,你先偿了吧!”   申报记者的五指只能握笔,柔软无力,付处长的十指却是冷戾而毒辣,那一丝丝渐收拢的掐,掐在喉管处,恰到好处的,刚好够人能苟延残喘而不致断绝了气息,将可怜面目示给他人看:“你看,这些年我也审讯了不少犯人,你会的那一套,我也学得七七八八,很多难搞的人,他们的嘴我也能撬得开!”   付处长的嘴这刻轻轻逼近女子的耳垂,“我知道在这间空空的屋子里,你至少还有好几种方法来取我的性命,我也承认,我的手脚至今还是不如你,这一双多少柔软的手啊,既可以为人前红烛下高弹素琴,却也可以立时横刀纳命而来。只是你也明白,我这里只要一旦出了什么事,陈必答和徐铮就关在这下面的地下室,他们的身上或许就不是多一个窟窿两个窟窿那么简单!”   女子的泪光尽已敛去,身体因为屈辱和急促呼吸,胸口在急剧地起伏着,付处长遽然松了一手,将那截指端沿着女子瘦削的下颌慢慢摩挲到精致锁骨处,略作停留,伸指探了进去……“这身体,到底有多少男人碰过了,嗯?”话落,便嗤啦撕下一大片胸前衣襟来,春光陡然乍泄,他却因劈面撞见女子那一面爬满墨色莲花的后肩,而突兀蹙眉。   女子胸腔起伏的时候,那一朵朵罪孽的莲花便似种上毒一般,一次次地往他仍停在她颈子上的手倾来,那种墨色也是毒,通过空气也能传播的,这样一次次地撞上他的五指,黑色的皮肤,散发着灼烫的高热气息,与原本雪白丰盈的肌肤,天壤之别的要剜人眼目。   “不多,就两个,我第一个男人是余立山,第二个才是是他,还是我趁他不备钻了空子,事后他很后悔碰了我!”那毒莲花的主人此际张嘴,吐出的字眼却更毒。“若早知道第一个遇到的是余立山,还不如是付处长你,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今日对我下手还能留情!”   付处长是不自觉的扬手就给了这女人一个嘴巴子,打得太响亮,那女子一面脸颊立时高高地肿起,五个深紫的指头印在上头,付处长出神瞅着自己的手笔,勉强咧了咧嘴,仿佛是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忽地骂出一句,“贱人!”   那两个骂人的字音也低低地埋了进去,“绾绾,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顿顿,付处长重新抬起头,目光冷亮回来些,“打蛇该打七寸,我知道。看来你怕原本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是个真正的死人了,所以你也是小看了我,我只会打你至今还会痛的那个地方……”付处长用那只方打了她的手,温和地再度拂上她的那面脸颊,温和地像一条吐出了的猩热信子,“绾绾,你知道一个女人何以会无所畏惧吗?”   付处长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也重新温和了下来,“是因为爱念!”他温柔的声音要似罂粟的毒。   “所以,我要打断的,只会是你那根真正的脊梁。”   “绾绾,他很聪明,已经驱车往这边赶来了,也许会比我预料的更快些到这里……这是他的配枪?是他要让徐铮带给你的?”付笛生抬眉笑笑,从腰中拔出那柄从徐铮处收缴来的配枪,仔细摩挲着枪柄,“是把好枪,M1911型,后座力小的几乎感觉不到,拿着很稳,可以连续发射,这样的配枪,也只有他的级别才够资格配给呢,一定是他要给你的吧!”   “可是这样的一把配枪,能保证你一个人在上海的性命吗?”付处长嘲讽而笑,俯身,缓缓再度凑近这女子耳根旁,“如果是我,我不会给你我的配枪,我只会告诉你另一件事,那件事还是你告诉我的:绾绾,如果有一天,你中枪了,一定要冷静,慢慢地,慢慢地呼吸,这样,你活下来的概率的才会大一些……”   “绾绾,我知道你想死个痛快,但不行,你最怕哪种死法,我才会给你哪种死法?这场戏,你得陪着我一直演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和他之中有一个人会先行死去!”   没有人能想象,他在那间鱼仓中独自捱下来的那段时光——然后再去睁眼面对最后的结局,为了一个不值的女子,家破人毁亡。   一个被打断根骨的人要如何重新活转过来?!   付处长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她应该是需要知道那样的一个经过。他曾经历过的,她要等同品尝!   从南山这处付公馆的二层突然传出的一下枪声,子弹穿破玻璃,玻璃碎裂,大片地砸到地表,裂成齑粉……   这声枪声,那辆正疾速往这边驶来的雪铁龙里的人也听见了。      古将军是在同一间屋子中将这女子带走的。地上是一滩玻璃碎渣子,明晃晃地倒影着暗冷的光,他看到那具瘦削的身体蜷在一团暗冷的光的围拢中,他看清她脸上残留下的指印,他也看见她残破的领口前襟。   他于是走上前,脱下自己的外套,将这个女子小心遮好,俯身抱起,像抱起一堆破碎过后被他重新糊好的人,走出了这间屋子的门。   “他并没有为难我!”在古将军抱着她走下南山付公馆的二楼楼梯时,绾绾忽然从他怀中仰头,很轻地对他说道。   古将军脚下的步子并没有停,只是略微侧转了目光,对着她点了点头,从来冷色的双瞳中,在看着她时,忽然被一种什么东西渐渐浸透了……       ☆、乐尽天真还归来   曾家岩。半山腰中那幢白色的公馆。临山面水,对的是半江烟波。   陈必答在这里和她道别,为他们七年的相处。初见时是战乱中的无意擦身而过,他不曾料到日寇当道,她那样一个身份会循旧日一句话找上门来。别过时也是无意,陈教授临别的神情就好像某一日推开自己寓所的门时,仍会再次看见自己的妻子将会站在那里般,对此次离别并没有表示多少挽留,只在载着他去码头的车即将开动时,突然从茶色玻璃中露出半片脸,“你务必小心些,我在等着!”   那叮嘱也是往日熟悉的,亲切得如他们果真是一对相濡以沫了六年的夫妻。   又或者,没有付笛生这一突然的打岔,他们这一对夫妻的关系确将绵延下去,直至迎来日本人走的那一日。      绾绾望着这个平时木讷而谨慎的教授,她自从获救后与他只见上了一面,她记得中年教授初第一眼看到她当时情形时,眼中的愤怒和珍惜,她想起不过是前一夜,这一个读书人在船头的漫天星辉下对她说的那一句话,然距离当时不足二十四个小时,这个人没能和她再多说一句话,将会被他们的人沿途护送回上海。   而她自己,则因着付笛生的关系,被迫暂留重庆。   人生的际遇多么微妙,而十年之前的付笛生,何尝不是对她说过,“绾绾,我是认定了,只看你!”   十年之后,他一枪擦她耳鬓而过,她额角还有残留的血渍,半干在发丝中,枪的震动让耳廓至今轰鸣作响。——这是个多灾多难的特殊年代,但时代的滚滚潮水并没有因为日本人正在日渐蚕食着中华大地,而让卑微如他们之间那种过往的仇恨得以清算。      古将军的车也没有停下,自然还有更麻烦的事等着他去处理。两局的矛盾由来已久,引涉极广,如今付处长的这件事,不过是一个由头,如今牵出,要善罢还是恶了,都只会是一句话的事。但这一句话,说出口和不说出口的不同却必然将掀起轩然大波。   “你知道,他这样一个身姿骄傲的人,曾为一个手下的误被处决而跪诉到委座面前,但事实并不能被改变几分。时事艰难,他做缉私得罪了不少人的利益,做货运管制也被误以为获利不少,外间风言频传。要维持局内和各派之间这种面和心离的状态已是不易,更何况我们的老本行,更是让人侧目,不被喜的。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一次的处理后果,未必能给你一个公正的答复!”徐铮站在这女子身边,遥望着古将军的座车在盘山公路上间歇出现又远去,忽然提醒道。   “你觉得何为公正?”立身在徐铮旁边,同看他座车远去不见,女子不觉垂眉而笑,晨起的雾沾湿还显凌乱的发鬓,脸上血色已渐渐有些缓过来,“付家二老的枉死是公正?付笛生要找人给个交代,他找到我也是应该。”   “你这样说,好像我们天生就是愿意做这样的事。”徐铮口中不觉感慨。“且不论付笛生是因为念旧情饶你一命,还是局座的那张电文最终起了作用,你从前做的事,并不是为你自身而做,他就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对待你。”   女子双手交握在胸前,将还披着的古将军的那件外衣搂在肩头更紧了些,垂下缓缓目色:“我们这样的人,大概不是为了荣誉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生的,若是真在意,当初也不肯做这一类的人!”后来徐徐转眸,去看向古将军的副官,“我知道他已经很难,所以你若当面见到他,就还告诉他,千万不要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东西,委屈了他自己!”   徐铮望着她,不觉是出神,“这句话,你为何不亲自跟他说?”   “我如今,怕不是那个身份。”女子口吻微停。   “你将自己隔得那么远,那到底还有哪些,是你如今还在意的?”   “徐峥,若把心放得简单点,我们是不是都可以活得更好一些。”那女子微征,方仰起的头,这刻缓缓又垂了下去,低声说道。   “是将心放开点,还是就此放下?绾绾,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依你,你不肯,也不舍得。”徐峥却认真道。   楚绾绾蓦觉喉头一阵发紧,猛地抬头,脸上神色一时不知如何自敛,但随即明了过来,唇边续抿出缕薄笑,“我和他之间,真算算其实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你明白的,这么多年了,我总不能一直活在场梦中,既为难了自己,也去为难了他!”   “况且日本人不走,难道要他身为一局之长,出口成悔,当众自己打自己的脸不成!”顿顿,她脸色苍白了些,“更何况,绝对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她的面庞平和下来后,声音冷清得像是从来浸在一汪雪水中。   没有人想到过,一场本该迅疾了断的战争后来成了持久战。而说出的话,也已成泼出的水,封冻成眼前清晰可见的冰砺。   到底命运才是最终决定了一切的东西。   徐铮便看清这女子脸上此刻的种种神色。“陈教授当时是等在了岸上,他是在等着你的,他也知道你还在等着别人,他这一去并没有等到你的那句答复,等个便宜时机,我便同他说说,好歹也要让他心中明白一些事。”   绾绾一时心惊,脱口而出,“你要他明白什么?”   “我会同他说——”古将军的副官默默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望远山而去,嗓音低低如风如叹,“女人毕竟不如岁月这般等得起,若这回还要安排你再回上海,便破例让陈必答娶了你!”   绾绾便真个惊住:“你若如此,怕至少有两个人要死在这件事上头!”      古以谦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二人站在外间,明明是风姿都那么好的世间红男绿女,那女子搭了古将军副官的手臂,已笑得直俯下半截纤细腰身去道,“你一月的饷金如今有多少,嫁给陈必答还不如嫁给你吧,将来两个混账人横死在一处,也省得多掘了一个坑!”   徐副官的笑容却是雾拢青山,转目凝视她一张旧日面庞:   “那倒不必,虽免不了你得寒碜点跟着我,两个墓坑大概还是要得起的,只是活着对你,死后还要与你同穴而墓,古人传来是佳话,我这里想来总归后背发凉!哪有将仇恨拉得这么长久的!”   他这一番正经思量后的话便招致她一掌狠狠拍在他肩上,两人后刻见有人出来正看着他们,才迅即收了神色。徐铮换做素日严肃眉目,却还是额外叮嘱道,“我有事要忙,便不同你玩笑了。官邸这里一切都有以谦照料,你只管说于他听就是。只是一件,晚上睡觉时候留着半截魂,可千万别睡得太死,绾绾,我不想再替你收一次尸!”说罢郑重以手指指头顶。   他们的头顶,天空只见沉蓝一片,万里无云。“空袭。毕竟是蛮夷,教导了他们一千多年的礼仪至今还是没能学好,不报家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中哐哐哐的砸下一堆炸弹来。”   空袭的警报是时常响起的,不过她在成都的几天,已听到过多次。   并非每次都是真袭击,不过虚晃一枪,所以才更变幻莫测。等人群放松警惕,不幸成事实,日机则在一片哀鸿遍城中扬尘而去。虽然已尽力窥察到日本机场的起飞状况,加以电文迅即通报回重庆方面,遭受的人员损失历年递减,但,陪都的这片天空,已被占领了太久而无力抗争,已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并没有诉诸于口的长久隐痛。   徐铮交代了一些事后,匆匆仍往漱寓去了。当晚,古将军并未提及回来,以谦过来说,但凡公务忙些,古将军都是宿在漱寓后面的大院里。      傍晚时分,暮色四斜。树荫拖了最后的尾巴退守残地,余晖便穿过稀疏枝叶落下重重错影。   四月重庆的天气已见热,院子里古以谦正给几盆茉莉花浇水,虽是初夏的花,有一株的花冠却已绽开,生出一抹白色,淡淡一股清香。古以谦忽然回过头对她道,“叔父但凡得了空闲,也常喜欢坐在这把椅子上,新沏的茶,折上一两朵新花,以为要给谁的。一坐就是十几分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子点点头,目光这样投过去,四周安憩,青山碧影叠嶂。人生两重隔,一瞬间错觉,还错生倦鸟归巢的幻觉。   她知道。月中的时候,古将军尚未归,大概今夜就不会回来了。      今夜的月光出奇的好,是临望中的月,碧粼粼地一团挂在窗外。她躺在这古公馆的二楼客房内的那张大床上,因为古将军这日并未回来,所以整个古公馆似乎是连时间都停息了脚步,这与他们原先所处的那个乱世隔离的那般遥远。她想起从前的时候……那时候梦遥也在,因为练拳,梦遥的身上常是青紫不断,一挨床就直痛得跳起来,而她因为略小些,所以即便马步扎得不稳,动作做得不太好看,也是不常挨罚的。   这也或许就是,她始终输于梦遥一筹的原因。但梦遥会说:绾绾,你和我是谁动手,有区别吗?   到了晚间,她和梦遥挨挤在那一张床上,一张硬木板的床,一翻身,咯吱地响,不像现在睡的这张舒畅,她和梦遥一商量,两个人将席子从硬木板上撤了,直接铺地上睡了,第二天被他发现了,便又引来一顿狠骂。——地上凉,他怕他们受了冷。   他处事极为严厉,容不得一点马虎眼,但对他们,却并不算是坏的。只是后来事情在变。——事情在变,事情能改变人,而人不能改变既成之事。   太多的人在被改变,连那个年轻的申报记者,原本处身在事件之外的,也终于被改变。……她不知今夜如何想得这般多,甚至想到十年前就死去的梦遥,在人的一生中,很多的事是得不到被选择的机会的。一旦开始的顷刻,也就注定最终结束时候的那一段。   她再不能跟梦遥挤在同一张床上,古将军早已过不惑之年,而她,也已流风残韵,谁能想过,梦遥没有见到她做女人最好看的时候,她做女人最好看的时候,古将军也连一眼都未曾看到过。   时变境迁,到如今,她即便短暂又重回到了这个人的身边,但这样的短暂,相胜于岁月,单薄得连想都最好不要去想。   然她此刻却在想,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月光下的嘴角甚至一直都噙着丝淡淡的笑意,但不属于她的泪水,属于那个和最平凡的任何一个女子相同的叫楚绾绾的、另一个女子的泪水终于从那粒褐色的泪痣旁渗出,倏忽渗过整张脸庞……她于是翻身站起,走过去,隔着窗玻璃,去看月下那口搁在花圃尽头的石缸,看那里又新发出的几枝芙蕖。目光稍抬远些,看到一条山木、林间、月下的路。   那条路上空无一人,也没有什么车的影子。   晚间的天空跟白日一样,四处被月光照得清澈见影,那芙蕖的影子,远看,却仍是墨色的影子。那路的终端,隐在墨一般的林荫中……那一段路上,会不会有梦遥?   她不觉将脸更贴近玻璃些,仿佛是想看得更仔细些,却也知道想看的,从来就不是能真正看到的……那是很久之前的故人的名字。她以为一定不会忘的,但也会悄然不知所觉的也就输掉了。      有轰隆隆的声音正从头顶一掠而过……她是本能抬起眉梢往上掠,眼角便现出一丝浅浅细纹,是同被这流淌过去的岁月打上她的痕迹,这一抬头,便看见窗玻璃的右上方,仿佛是一个蚊蝇似的小黑点飞过,那个小黑点飞过前面那座小山峦的时候,空袭的警报声才尖锐地响起,她听到匆乱的声音随即杂沓传出:这些声音有来自公馆外的盘山道路上,也有来自公馆各处楼道和楼梯拖踏而起的脚步声……   这些接踵的声音杂沓成一片的时候,那个已飞远了的黑点仿佛是被惊动了,重新振翅,转回往这边飞来,飞得更低,可以看见铁灰色的双翼切割断月光,从头顶掠过的时候,投下一片浓灰的影子,那是灾难来临的时刻——   她听到机体呼啸撞向大清山的声音。   仿佛是近在眼前,大簇金红的光芒坠地,如被神灵遗弃的陨日,正好落在眼前。   地摇山动,光芒瞬间刺痛任何一双眼睛,短时不能视物,只感觉气浪扑着整座古公馆而来,震裂房子的骨架,面向江水的一面墙,玻璃被气流挟持碎裂,往房间里席卷冲击而来——她尽快的往后退去,仍能感觉尖锐的疼痛洗过周身。   那陨日的光芒后一刻在眼前消失了,只剩下黑沉沉的一团烟尘。   她人在上海时,到底已有很长一段年月没有再经历这种真正的战争状况,此刻才明白,即便是在最为安全的陪都重庆,人的性命也是悬于一线,顷刻被吞没。这一刻才真实领悟他所处的环境,一分都不容得喘息机会。灰蒙蒙的暗影这刻笼罩上整座山脉,连唯一的月色也遮断了,她蜷曲在墙角,将整张脸都埋藏其间,只露出一段背颈在空气中,出神的等待着,等待着撞击的余劫过尽,因为只需等待,眼前昏暗如堕狱,她已本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然后听到有人的脚步正在往这边靠近,恍惚要踩断楼梯的那种声音……“绾绾!”还在急促地正喊着她的名字。   那声声唤,声声仿佛她真得已堕入阿鼻地狱,如要催醒人的魂魄来。   她等了一刻,真地听清了是在唤她,就妄图从地上爬起来,向外爬到一半,被道上倒下来的橱和柜给绊挡,结实地磕到满身,那呼唤声又靠近了些,又严厉迫切了许多,她只觉不但伤处仍在疼,心中也被那一声声急促的唤给唤得愈加的心慌意乱、疼痛难捱,胡乱伸手就朝外侧摸去……便摸了一手又一手的玻璃渣。   她想她独自生活七年,到如今仍这般没出息,他一定失望。“你在这里!”那个略带焦急的声音,忽从她的身后传来,她还在四处摸索着的手便呆呆停了一停,也忘了抬头去看看是不是真是他,只半跪在狼藉的地上,一片昏暗中,逐渐认清来人的身形所在,就叠在自己跌在地上的那个身影子上,就失神更愣住了。   那人骤然伸出两条臂膀来,轻而易举将她连人带影一并大力拖了过去,填进他自己的怀中,他的急促呼吸忽然就一波波撞到她的后颈。在她还在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宽大的掌已先她一步,将她重重攥住。已将她的手心重重攥住。   这种滋味——   等月光重新投进面前这道再没有玻璃遮挡的窗棂中,墨绿的窗帘被尚带着余热的风刮在半空中群魔乱舞,她微微仰头去看他,眼中泪水到底没有再度剥落。“有没有受伤?”古将军浓重的呼吸声已真切滚滚而来,他的手摸到她的手心,是一手的悉数温热湿滑的血,是被碎玻璃划破的。“绾绾!”他摸到她的脸,脸上也有血,却是他的五指才带上去的,她的脖子上的血也是。   不过是短短半天的时间,她在他的眼皮底子下经历过两场生死起伏,与命相搏——他不知她受伤在何处,心海间陡然成灾,“绾绾!”古将军猛然严厉唤出一声。   她原本不知所处,这才仿佛被他唤醒了似地,回过神来,紧紧地盯着面前几乎是要撞上鼻子的另一张脸,她的瞳孔中倒映出另一对瞳孔,也倒映出另一对瞳孔中的慌颜,她忽然想,他恐慌的时候,原来也是会有的,是这样一幅样子呢。——她这样近的靠近着他,她张唇,轻轻地含住了他的唇时——她的眼睛,还在看着他的眼睛。    ☆、凤池诸客旧人稀   他的唇接触了她的唇,他便愣住了。她像个贪恋的小鹿,撷取他唇上的温度。两张唇相接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在彼此望着对方。——“伤到哪了?”他在唇齿之间问出一句。她轻轻摇摇头,他于是往后退开一些,问道:“为什么不去防空洞?”   “来不及了!”她愣了愣,看着他想了一会,觉得有些吃力,缓缓将一段颈项搁在他那段肩头,喃喃道:“你不该这时候回来的,太危险!”   古将军沉默,没有说话。“我刚才大概是有些想你了,我在上海时也常会梦见你……”她失力难支,终于缓缓从他怀中滑了下去,眼中终于有□□欲落,“然后你突然就来了。我到现在,还觉得不太真。”   古将军的眼神忽然凝固。   空袭的警报解除,电力一时不能恢复。   不久之后,古以谦举着一盏煤油灯噔噔噔从楼梯上跑上来,出现在门口。   总归有的一个梦,总归也有醒的时候……古将军瞳仁中原本已起的波澜海水般被徐徐压制下去,这时俯身小心将这女子拦腰抱起放在早成一团狼藉的床上。以谦将煤油灯放下后,迅即伶俐地找来医药箱,古将军借着昏黄的灯光将她手心的那些玻璃碎片去尽,然后抬起她一条手臂,将手腕上一截衣料褪去,有一个不浅的弹片痕,用酒精清洗了,上了纱布。“还伤了哪处?”低低开口道。   “只颈上觉着还有些麻!”女子便也低低应他道,脖子自有一刻起恢复了知觉,仿佛被打折了似地垂在那里。   古将军将她背转自己而坐,撩起她长发时,果然里面一团血濡得透湿,整个后背都早被血色染红了,他当即脸色灰败,他知道她的能力,绝不至于安静被屠,却不妨面前的女子突然开口问他道。“脸上还好吗?”   “呃?”他五味杂陈,一时更愣住,竟失神果真扭头去看她的脸。   “是不是不能见人了?”绾绾仰头,正无辜看向他,勉强一段笑意毕竟不能维持。   她毕竟还是个女人,即便她和他无缘也无份,女人在最爱的男人面前,永远先想着自己不能太狼狈,太不能入他的目。——只记得热浪往屋里卷来的时候,无数的针刺往身上扎来,仿佛是每一寸肌肤都被毒蚁正在啃噬着,她经历颇多,是知道正在发生的那一切意味着什么,并不抱太多的希望。   古将军没有立时答她,若一切如她意料,他又如何开口答她。   天花板上的灯罩早已不知去向,里面的灯管却还在,电力在这十几分钟后重新恢复,吱嘎吱嘎了几声,终于跳了起来。灯正亮起来的时候,那片微薄的浑光中,古以谦便看到自己的叔叔正俯下身去,将那个女子揽在臂弯中时,忽拧头,吻了吻那女子尚未旧去的眉眼当中那一截肌肤。“脸还好,还和以前一样的好!——绾绾,我们不去上海了,以后就留在重庆,还留在我的身边!”   灯下的他的影,仿佛是带动了回忆,装饰也仍似在上海那一个又一个相似而重叠的梦境中。   绾绾倚身在他的怀中,轮回着思绪,他的声音,低低几回,叹息。她误以为就将于此刻在他怀中永远睡去。      陪都重庆,在一番轰炸之后,半城狼藉半城沧桑。   公馆的东侧是古将军的寝居,一房分作两室,靠南的那一间小书房此刻也是一片狼藉无疑,北边的卧室却幸免于乱,门后来被脚踢开,古将军抱着怀中的人,迈过地上的整片狼籍,走进了这间北边的卧室。   被安置在扑散着古将军味道的床褥中的女子,一撑手掌,想要坐起,一动,后颈便传来一阵刺骨疼痛。这古公馆中至有一刻起便浮动着一层雾般的东西,每一个人都怕惊破了它,每个人都不敢轻易开口,任凭着那层东西忽然一点点地压沉了眉弯,沉到了各自心底。“莫要再动,否则刚处理好的伤口又要破了。”古将军这时俯下身来,一只右手伸出,缓缓扣住了她的肩颈。   绾绾停在他的掌心之下,没有再动弹,只是目光复杂,掠了他一掠,但这沉默总不能这般维持下去,凌迟着彼此,“怎么突然就赶回来了?”于是她低低开口问道。   古将军停了半晌:“电讯科破译了日方的情报,知道他们今晚会来。一共派了五架轰炸机,被陈纳德上校派出的战斗机组两翼包抄,全歼毁四架,还有一架逃逸往曾家岩方向,因听说了坠毁地点,所以我就赶过来看看。”   “你这是说,这架飞机是被我们击毁的?”古将军言语未尽,绾绾眼中已想当然的升起一丝诧异欣喜,似全然忘却了那架临坠毁前撞上大清山麓的日本战斗机几乎要了她的命。   古将军安静望着她,后来缓缓点了点头,“不错,整整五年,日本人在重庆上空自由来去,但这一次出发用的却是我们自己的飞机、飞行员。我们的空军早在这场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就折毁殆尽了,这么多年来,借助于美方,政府苦心孤诣重组空军,我们也已培养出了自己出色的飞行员,也许他们现在还没有太多实战经验,但今天就是一个好开始。早晚有一天,这群雏鹰会重新展翅夺回那片合该属于它们制辖的天空。”古将军的目光凛冽,情动之下,所掷之声便是裂石截铁。   同美国人合作,如今也正是这位将军工作重心所投之向。   绾绾被他言语中一种感情带动,在月光之中看清古将军面上的那种斩钉截铁神色,蓦地认真地笑出,“自然会的,因为我已经首先看到了,因为你的努力,所以这一天也一定会更快就到来。”   古将军心中壮志正筹,在她这一席话下却是俄而失神,沉定的容颜略作苦笑后,长身站起,走开去一段的身影被重新占据古公馆之上的那轮千古明月拉长在凉凉窗棂之下:“我说下的话,你就信服么?又或者,你们也只是对我因慑而服!都是同样的人,为何我要说服他们却是那般的困难?”   他心中到底波澜不平,“——我们岂不是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要把日本人尽早赶出中国去,如今却要同室操戈,不遗余力。”   同室操戈——女子清冷冷眼波一转,已猜测出几分,小心开口,“是为了我的事?”   古将军这时回转身,目光循循停留在她脸上,欲言难开,“军政部两日后会有个简单的酒会,届时,身为一局之长,古将军身边需要有一个女伴相携出现,以悦众宾,把酒言欢。”   清冷的眼波看住那男子迟迟侧身在窗前,一个沉重而浓重的背影,是一座被压迫的山的墨影。   她便道:“这只是你一句话的事,那名女子,想必她不会有任何怨言。”   “是。她自然不会怪我,她从来就没怪过我。整整十六年了,她连一句都没有怪过我。不止是她,还有你说的,我的下属,十万人,整整七年了,一批批的被我送上刀口,能活下来的很少……而身为他们的长官,我在非常时候,并不定能保全他们的荣誉,相反,还要他们作出牺牲,这是我的愧疚和失职。”他身临一片泠泠月光,如被迫藏于鞘中的一抹冷锋。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些人只是普通人而已,你如果要按对待自己的要求去要求他们,总免不了会失望的。”她安静开口道,是有些要替他排解的,却又明知自己的资质并不够。   她说这句话的口吻,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孩子。“然后呢——?”古将军不觉出神问道。   “然后——两日后,古将军便会带着他的那位女伴,风光无限地去参加两局之间那场难得言和的酒会。而届时能陪伴在古将军的身边,会是那名女子……毕生的荣幸!”    ☆、瑶台宴饮浑相似      古将军一向独来独往,从不邀宴他人,也无人邀他。   这一回军政部的酒会,却是破天荒的答应下了。事出有因,有人明白,有人不明白,只知道自原配毛氏离世后的这数年之中,他身旁一直孤清如寒潭自照,这一趟来参加军政部的这场酒会,身边却必有一位女伴出现。   古将军的座车驶近军政部那幢五层的德式建筑时,是有无数人在台阶上等待的,他们等待并不是因为他们对古将军有多少尊崇,而是每个人都怀着各种复杂叵测的心思。他们之中,有的是他的政敌,所以这次是专门来看他的笑话的,而有些是与他多少有些交情的,不免为他因顾全大局而作出的牺牲心有不平。更多的人不敢在这趟洪流中择一方而居,因为今日举办这场酒会的幕后两局,都不是他们这一类人能轻易招惹的。   这一场战争进行了这么久,每个人的脊梁都在某一个时刻中开始不知不觉疲软了下来,这样的一类人,在陪都接续下来的一年之中,将会愈来愈多。并不是他们放弃了,而是他们原来的那个愿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今看来,离得是那般的遥远。遥远到,他们已不由自主的开始有些心生动摇。      行进的黑色座驾中,古将军的面庞清冷而深刻,反是身旁的一双纤薄些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那双大掌。掌心相触,略温暖而潮湿。他是做大事的人,这样一些颜面折损,她当他必定能忍下,所以见他如此,反而是她想安慰于他。   徐铮早候在军政部外,见古将军的车驶近,跑步过来,立正,敬礼。古将军与自己的副官隔着车窗目光交错一两回,步下坐车,并未先行离开,而是回身,等待着车内的女伴。   古将军车内,果然有位传说中的女伴——   纤薄的身形,从车内探身而出的时候,那一身月白的旗袍便溶在了月光中,站定,微微打探着望了四周一眼,才往前走出一步……天上的月亮明明偏过树梢垂在冷墙之上,地上的人影走动时,那轮天上的月亮仿佛也是随着走动了,因着晚来天凉,只肩头多了道白棉披巾,也是寻常之物。走过几步,将手主动交在古将军宽大的右掌中,略抬头,朝着古将军微微一笑。   微微一笑,半丝清风带过唇畔。女子的那种笑容,包含太多情愫,有欲让古将军安然的心思,也有笃定她这一次的任务也会完成出色的表态。   然也是这种默许了他心意的笑容,让古将军的面庞上却多有不忍。   因其顺从至哀默至自然,已不知不觉陪伴了他半生,便连头顶的那轮月亮,此刻也顺从至哀默,默默地从西边天幕低过那段墙头去——古将军的一身墨色中山装,立身于这一片月光包笼中,那天上的月光是丝毫不能倾上他的身姿,只是伸出手去,这样挽住身边女子的左手放入自己右腕中时,他身边的那轮地上的月光却是丝毫无虞的被他带在身边,双双往眼前军政部大楼拾步走去……      太多双眼睛在看着,各怀心事,各种叵测。那正相携而来的两个人却是太过干净,一墨一白,一个不着军装,不以身份压迫人前,一个则不着脂粉,清白示人。明明是众人期待粉墨登场的心境,忍不妨眼前一幕太过干净,倒不像是宦海沉浮,刀锋相对,死尸累累堆砌在脚边。   古将军一路点头,半缕飘忽的笑意始终噙在唇畔,不容辱,不容狎,宴是鸿门宴,逼着大局当前,各泯旧怨,明眼人却都知道委座的这一决定其实有失公允,至少对涉身其中的那名女特工不公。   但那又如何,大局当前,个人事小,所以不但不能有怨愤之情,还要华堂之上,众灯高燃,万人瞩目,相对举杯言欢。   人要看的是古将军的忍辱,还有他身边那位下属的不肯忍。但他们仿佛是失了算,古将军的面庞太过安详,看不出波澜起伏,便是他的那位下属,也是一脸平和。门庭有人送上花篮,供男宾为女伴择花,古将军不虑身份,择的是方出穗的茉莉花,供那女子扣在白色旗袍的盘扣上,还低低问了一声,“可好?”   薄薄一缕冷香沁鼻而来,他的下属不答,只认真点了点头,微苍白的清瘦脸颊,血色略缺,却立如一支白色的梅,唇畔噙一丝笑看着身边人后一刻离她而去,斡旋交际。一些人相顾互望几眼,彼此眼中都压下一些东西,然后迎了古将军上去。   一幕开场戏罢却,场面终于开始和洽些,乐队奏出小圆舞曲时,古将军一次回头,看看被几道人墙隔在不远处的女伴。   他的女伴独自站在一滩人流中,他一回头,却是一眼便看清了她,独她。因着手腕上的伤,所以戴了及肘的一幅印度白纱手套,因着颈上的伤,所以乌发偏过一边成髻而垂,青丝半瀑,美人如玉。此刻是一柄收藏在碧玉匝中的剑,独持着一杯杯中酒慢慢地啜饮,目光清泠泠地淌过眼前一切,那目光太清,能倒映进周边的任何人和事,偏偏,当人想从她的那对清澈的目当中读出些什么时,唯有失望。   觥筹往来之下的交易,她都是看在眼中的,偏偏唇角平静,仿佛事全是与她无关的。于是更有人感叹,果真是古将军培养出来的人。开头曲罢,古将军走到她身边,邀了她第一支舞。   以前从来没人见过古将军跳舞,就是在委座夫人的华诞上,古将军也只是略坐片刻就走的,是另一柄黑色的剑,陡然出鞘而立,扶了她一道纤细腰肢,徐引徐带,忽然开口低声道:“多年不跳终究全部生疏了,你且将就些。”   她记得他今日特意抽出时间,秘密安排与徐铮排演一番,却并不肯让她知道。遂徐徐低下头,咬了唇,虽眼前不动声色,却是一道酸涩陡然直穿心肺——   那一种不同于被雷电劈穿般的苦痛,佯装笑起抬头还看他道,“过场戏给人看,你不用这般当真!”   古将军便认真望回她的眼睛:“我记得,这是你第一次正式做我的舞伴,也是我邀你跳的第一支舞,要慎重些的!”说罢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些,让她半贴在他身上,默默担当了她身体大部分站的力道。他原以为平生大概是不会有跟别人跳一支舞的可能,对眼前之人眼中却是有别人永远都看不懂的宠,这般捉襟见肘,也要陪她将这此生唯一一支舞跳完。   乐声是飘荡在一片海上的,涉足在海上的那一双人,她有一次仰头看他,恰一刻四目陡然相对,便再收不回目光,互望着……这当中有多少些话语,却是沉默了这么多年,都从未说出过口的,也怕一个错步,就又是咫尺千里,那对目光便都舍不得移开。   这目光其实是互伤的,他们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个人先收回了那道目光。要彼此折磨着彼此。   当这一辈子最后独一支的舞将完时,付处长已往这边走过来——   古将军一双漆黑的眼里波澜落定,便低低沉声道,“小心照看自己,我在那边等你!”然后,将她的手交给了正走来的付处长的手中后,默默转身……她只看他一曲跳过来,汗水仍濡湿中山装下的衬衣,连带鬓角也是沁出些来。此刻那道正离开的背影,沉重厚涩得如浓墨浸染后根本抹不开的一笔,一舞何以这般冷重,冷重到如又抛弃了她一次。   放一盏烛火在他此刻心间,他眼中是否就会明亮些?   然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这一幕,这一幕终于到来。   她也是知道,于是拧身,眼眸一转,倏然笑出——   “付处长,请!”戴着印度白纱手套的纤臂一展,两道春波潋滟顿生,竟是对着正走到身边的付处长抢先作出一个“请”的邀约,离开了那位刻板严肃的古将军的身边,前刻清冷如夜花的脸庞上不妨笑靥陡出,清晰而锋利,仿佛被施以邪恶的魔法,陡然间华彩照人的生出另一幅面孔,目色顾盼流光,即便不施脂粉,不戴华美饰物,也要成为清脱出人世的一抹绝艳。   这种变化太突兀,太给人以震撼,也太给人奇异猜测。   需做一个寻常的女子,还是做一个颠倒众生的孽物,竟是由着这个女子自行选择的。如果,那么多人想看一场将相和,那么她便竭尽全力,给予众人于美满视觉——这一点,付处长知道的太清楚,因为他并不是第一次领教。   他突然想,是否只有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才藏着真实清白的她。其余人身边的,不过都是一抹幻影,变幻陆离梦魇般的幻影。   而他,在很久之前,不过是为一抹幻影所颠覆了半生。“你果真是……他养的最好的一条狗?”付处长有一刻,冷唇讥讽道。“死心塌地,没有尊严,不知耻辱!”   “多谢付处座溢美之词。”女子对他一笑当中,眼波如满月,似乎已不知忤为何物。“只是付处长要打断的那根脊椎,若是因为我而起,我绝不允许罢了!”   从外貌上看,付处长年华正盛,长身阔肩,与这女子壁立一起,恰是一对金童玉女,那一个半托的滑步,身姿半倾,女子将半身重力都放心交给了自己的舞伴,付处长的双臂托出,这一段舞姿流水行云,便引来一阵暴雨般的掌声——但这掌声却是讽刺的落在付处长的心头。   “兄弟睨于墙,徒招人笑料。一朝泯恩仇,绾绾甘愿为过往之事,悔请付处座谅解。处座海量之姿,必能容我宵小无知。”女子的下颌微抬,露出另一种妩媚笑容,“这一阕舞,便当是绾绾聊表歉意。”   这样□□裸的两相便宜的笑容,同付处长如今身处的那个漩涡中的那种笑容,是全数如出一辙的。却有些不一样,因为这个笑容,仍能触痛付处长的眼睛,“委座亲自出面调解,笛生受宠若惊,不过尽人事,岂会有不从之理。日后当以驱除日虏,还我河山,为平生唯一目标,楚小姐可代为转告古将军,将军礼贤处人,笛生不胜感激,家慈家严九泉有灵,今日当能真正安息闭目!”   “那,绾绾,就再替将军,向付处座双慈再致一歉,从此以后冰释双嫌。”女子于舞步中略低头,横波掠过,款款而笑,只眉心一点隐蹙,隐了这般长久,此刻不妨愈深,脚下也些些踩错了一回舞步。付处长抬臂将这女子牵引前至身边时,便见乌发之下,斜斜露出的一缕旗袍白绫上,那胭脂似的一点血迹渗出,“你这般为他,他却未必能给你一个圆满。十年过去了,你跟当初相比,还是一步都不曾靠前些,又何必这般作践自己!”   她勾了勾唇,纤浓两道睫毛投下两扇阴影,他再看不清她眼中喜怒,“绾绾多谢处座关心。世间缘分怕都是早已注定。若绾绾与他只得这段情缘,也不会去逆缘多求。平生所愿,只注视他一人,以他所愿,为我所愿。如此便好。”轻声委婉道。   “如此而已。仅此便好?”付处长不觉嗓音一滞,揶揄,发笑,那揶揄却多少是对着他自己的。眼前之人,若说从此陌生,却是一丝一毫都刻在脑海中的,轻易地颠覆了他的前半生,却说出执意要为他之外的别的男子,倾付了她的一生的话。——这天下,可曾有这样的错承了关系的人生。   付处长突然收臂将牵引着舞伴的手往怀中一带,将这个舞伴牢牢控向了自身怀中,当他将她拥紧的时候,两人的身形静静贴在一起,他忽又看到上海那年冬天的雪,看到她的描着梅的斗篷,她侧头,嫣然,“笛生!笛生——”   是梦——是梦,究竟都是一场梦。   可恨啊,即便这样被他贴面紧拥着,鼻翼深嗅间都是她的发香,她的眼中竟然还是无动于衷,她这个古将军的女伴,被他的众所周知的对头这样拥着,眼中不污不垢,淡眼看人,连挣扎一下原来都是不屑。   “处座,众目睽睽,与处座的声誉不好。”竟是吟吟一笑。   真是个妙人儿,即便在此刻,眉目巧笑倩兮,尚都是为他考虑周全——付处长冷冷讥诮一笑,松手,放她脱身。曲罢舞终,古将军的女伴一笑倾下半幅身姿,于他道离别,付处长眼睁睁地看着这朵白色的花一步一远——走到军政部的那道门厅边,有夜风扑临得猛烈些,女子那一头青丝被风吹撩开多些,那一滩旗袍领上的胭脂便分外怵目。   徐铮这刻默默上前,将一袭军氅披在她肩上,扶着她走下人群峙立的台阶去……   古将军,应该是已等在了外面车上。   等人影消失在军政部时,付处长走至一处,信手捻起台上被遗忘的那一方普普通通的棉布披巾,披巾的某一处,也有同样的一滩胭脂红,他用手摸上去时,还有潮湿和淡淡的混合着茉莉花香的血腥味从披巾上传来——    ☆、九重誓愿不当真      月光粼粼,将在山道上正行驶着的车内照得一清二楚,女子的身体略蜷,被古将军小心护在臂弯中,她的头枕在古将军的肩上,鼻中的呼吸轻轻撞上他的臂弯……眼前是山麓围绕之中的陪都,转不尽的山影,回公馆的这一段路,对他来说,太过熟悉。连她这一刻留在他怀中的姿势,也是熟悉的——   白色的旗袍,前襟上那一簇白色茉莉花还未开败,淡淡的月光般地白,淡淡的花香。      他带着她走进军政部大楼,出来时,却是独她一个人,仿佛还是独自走在邵桥的那段田畴之中,余雾流烟漠漠,独一只羸弱的白蝴蝶,双翅凋零半空之中,这样的一段路,他已让她独自走了快二十个年头。   很多人都在纳罕作为一个将军的风度,但古将军只是等在了军政部外,等他的女伴独自从那幢五层大楼内走出来。   他一贯这样待她,也已习惯这样待她。   或许在他心目中,她要始终学习独自一人行走下去那段路。      车到古公馆,他肩头停的那只蝴蝶还阖着双眼,徐铮开了车门,古将军对他摇摇头,示意他噤声,连着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军氅和着蝴蝶一起抱起,蝴蝶在他怀中略有醒转时,他低低在她耳畔道,“到了,你继续睡吧。”   蝴蝶或许是是太累了。对他微微点头,靠在他胸口,她的发丝被夜风送上他的面颊,略略的痒,略略的痛,都不知缘起,或许知道了缘起,他更加不知自处。将人小心安置好后,他回身,对徐铮道,“你去接莫顿医生过来一趟!”   徐铮二话不说,下楼驱车而去。   莫顿医生虽是英国人,却是在美国出生。是如今美军中最为有名气的外科医生,在看顾了病人后,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抱怨道,“我嘱咐你们近日不要乱动病人的,这颈上的病若是伤及神经,也不是没有落残的前例,将军若再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张床上,那么下次也不用再接莫顿过来了,请将军自行为她诊治就是了。”   在中国已待了两三年的美国医生,已深谙中国文字梳理,脾气却仍是该有的直白,说话不曾留下半分情面。   等这位坏脾气却医术很好的美国医生走后,古将军沐着一身细帘外的月光,独自负手站在窗口,站了许久   公馆的三楼很少有人上去,一个小阁间的灯光后来被点亮。   小阁楼的门是虚掩着的,古将军高大的身影就从门边压了出来——两盏淡黄烛光下,毛氏的灵牌就嵌在当中,是一个面目弱善,少而寡言的妇人。古将军面对亡妻的遗像,不知在想着什么,默默出神着,亡故的古夫人灵前的那两盏烛火烧得汹汹。烧的越快,成烬的也越快。   何时,就将这样一个人生都烧完了。   一对脚步后来自二楼楼梯缓缓地朝上走来,不是没有带着犹疑。纤薄的影子倚在小阁楼边时就和古将军门边压下的那道影子叠在一起,墨染一样,分不开了,循着古将军的目光往前看去,便看见小阁楼中,那蓝底金字的名字和灵牌上明明生出的一双眼睛,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看出她内心刹那的气血翻腾,看清她积累了多少年的欲望——   “给你大姐磕个头吧!”古将军这时在她身前开口,沉闷的声音仿佛是从很深的水底传来,嗡嗡地传响至他身后,要传到她的耳畔。   她还在出神,古将军已转身,一只伸过来的手,轻轻地落到她的肩颈。那样轻的落下,却毫不费劲的压塌了她的脊梁,压的她连一丝站着的气力都不存,缓缓屈膝跪在毛氏灵前的那个蒲团上。   “她跟着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她是我古家的恩人。”古将军这时低低对她开口道。   眼前的这个妇人既是他古家的恩人,他却要她替他跪在了他亡妻的面前。但她知道自己是他的下属,而他的命令,她从来没有违拗过,所以她认认真真地低头给已故的古夫人磕了一个头。   这位古夫人生前,她是见过一两面的,她对她的印象极少,从某一刻明白一些东西后,越发的不肯轻易靠近。   “绾绾!”古将军盯着面前伶仃的女子背影,她这样认真,却连问都没有为自己问过一回。古将军眼侧的肌肤微微地松开,“绾绾,到了我这种年纪,有些话便再说不出来了。”   一缕苦涩浅浅泛出唇畔,这种涩却不知由来,直到她缓缓回头,看清古将军此刻的难言面容,他过往妻子灵烛上的光此刻都摇到了他的面庞上,一摇一灭,都是光阴的影子,将他摇成了对她有口难开,犹豫踌躇。这种涩这时才爬上了她的眼睛,连心都针扎似,一扎一下抽搐的痛。   烟丝绵软,一圈圈的袅袅而来,兜上人的颈圈,倾进人的五窍,连佛陀的慈悲都解救不了那种灰色的结局。   跪在他亡妻的灵前,她突然说出一句话。“你明白的。只要是你给的,就算只是一种补偿,我也都会要的。”   这样的一句话,便刺痛了古将军那双经历过太多人世波折的眼睛。他的双臂自身后环上她跪着的双肩,低低贴近女子耳垂说道,“绾绾,原谅我,我不敢回答你。”他的声音那样低,里面隐然有什么东西已要跳出水面,在已要浮出水面之际,得不到救赎,后来又一点一点沉回那个黑暗隐秘的地方去——她没有抓住机会,她也不忍问,她一直都听他的话,所以后来再也没有在活着时,拥有得知他悉数感情的机会。   古将军一颗头颅居高临下,望住对面那一双清水瞳子:“你知道。我如今职责所在,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她抬头,也看紧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我明白,以后我都不问了。”略笑,眼神颇苍凉,“以后都再不会了!”   “你有伤,早些歇了。”顿顿,他只得在她耳畔低低补道,“你——再给我些时间!”   她知道,他说的时间,只要日本人还在的一天,这一天就永远不会来临,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他不能自行打破,也不容许别人来打破。又或者是更久,更多的世事迁动,她也不知道。   他就此离开了。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离开,通过长长的廊道,走下三楼,走过二楼那段廊……终于听不见了。眼前,毛氏灵前的那两盏烛火还在黯淡地烧着,她起身,上前,将烛花小心地挑亮,火焰直往上蹿出一寸,直一点烧到她的眉心。   那一点灼痛,仿佛是彻底疼醒了她。   她的面前如今只有过往的古夫人的灵牌,那上面祭奠的字迹是熟悉的。她想,或许,她今天给她这位大姐的这一跪,到了她死的那一天,终于也可以为她赢得他必须也亲笔给她手书一份这样的奠书了。   然,若有一日在另一个世界再相逢,她要怎么跟过往的古夫人说呢,说她一直记得,那黑暗中,递过来的那只手,那只手上的温度,她一直记得——所以她开始觊觎她的丈夫,从十一岁的时候就开始——   古将军唇边的一截烟头遗留在了祭案上,残着最后一点猩红,她知道他轻易不抽烟,一抽烟,下的那个为难的决定已实属不易,他为她尽了他的力,给了他可以给她的全部,遑论是真实发自内心,还是为了她口中那一段偿。她捻起那截烟头,抽了一口,猛然吐出一口烟圈,眼角不妨直滚下两滩泪来——从墙上天窗中流进的一场风,风如蛇吻,舔上那两根烧到尾的烛,亟亟可危了最后一段性命。   绾绾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突然丢掉那截烟头,直挺挺往楼下自己那间房走去,脚步登登,仿佛是要引身就义去一般——   那房间内,玻璃重新换上,月光隔着大片窗棂洒了进来,她没有点灯,径自坐在了镜台之前,十指徐徐笼上自己的面庞。   是一撮不错的女人花呢,但她这一支花,早在很久之前就折毁了,半生在污水之中。   那段岁月纵然拔脚去追,到头来也只能追回一滩残破不堪。   但今夜,她该给他看看,她曾开过的模样,她为他开过的模样,若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他又怎会记得,再等,就来不及了,也等不来。终此一世,他们等不来太多机会,彼此能给予彼此的原来是那样的少。她手中描上眉的黛笔在微微的颤着,那涂上唇的朱在一点点湮散……篦头一下一下的梳,将青丝成碧都梳成了美人髻。眼是两泓波,倒影出镜中自己的妆,自己的心思。   她站起的时候,那大片的月光仍在清凌凌地看清她的心思。后颈上的那抹隐伏的痛,还有命运的鬼祟,都在屡屡试图阻绝她正走出去的脚步。   走廊那头。古将军所在的那个书房的门并未关实,隐隐透出一丝灯光,还有灯下仍在伏案执笔的那抹身影。   她举手,推门而入。   灯下的男子抬头。眼神瞬时略吃惊。   她一身红得眼发烫的大红旗袍,露出玉雪皓腕一截。   钗头凤,美人腮。   眼波儿媚,红酥手轻轻仍掩了门,上了锁,“咔嗒”一声。莲步一移,走的是江南的白墙黛瓦、烟柳之中。红粉的一张脸,是新人的妆。是将嫁的新人低首抬眉间的柔媚,只有再仰脸时的眼波泠泠,是他熟悉的。“绾绾,你——”他的话音低凉而沉重。   聪慧如他,不是不知,是不敢知。   她眼瞅他,不妨笑了笑,那笑容中全是她自己还可以有的幸福,是连他都不容劈手剥夺的。涂了蔻丹的手,十指青葱,走近,捧住了男子的那张华年已去的脸,倾身,就重重地吻了下去。   男子是被她镇住了。他千钧的力道,就只这一瞬间无力招架,是她占尽了先机。   她这样,她怎么说。她也是说不出,同他一般,开口难言。“你答应我,会记得我今夜的模样好不好?”是低低的哀求。“我有好多的话要同你说……错过了现在,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绾绾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接触着他最真实的肌肤,心中绵软而又心酸一片。   “你若是其它人多好。”她道。这样倔强的说着,红妆之下的两行泪水却是顷刻就湮出眼眶。“或是一枪毙了你,或是将你绑走了事,我总是会有办法的。可惜你为何不是呢?我只是想靠近你一点,这样也是错么?”   那一步之遥,曾如付笛生所言,走了十年,她还是一步都未曾靠前。   所以她只能捧住他的那张脸。   她是早已就断了念头的。断了希望,对她是好的,是他又将这截子希望又续上,却还想像过往那样一走了之,这世上哪有那样轻易的事?!   “你还做你的古将军,你职责你的所在,但你这刻要明白,我心里有你,只有你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再会有别人的。这是你欠下我的,你一辈子都还不清!还不清,我不怪你,也不要你还,但一定要你记得!”伊人月下着红妆。妆是新人妆,是为他的妆,他怎么可以不明白。   她很怕像那位古夫人那样,命都走到了头,都走不到有他的地方。空空等了他一辈子,等了一辈子,还是住不进他心里去,只有两台被偶尔记挂起的烛火。所以他才说,古夫人是他古家的恩人,其实不是,从来不是,那位古夫人只是他欠下的人,他欠了他该给她的东西。却要用世间的虚假恩义来掩盖而去。   “若只得如此,若只得如此。我不怨你……”她月下孤孑看住他,目光不依不饶。   他们也自知那种罪孽来处,并不是他们可以轻易改变。他嘴畔还有她唇上的温度,泅了一滩胭脂红。她说给他的一席话,他不张口辩驳,是输;张了口,也是输。   他此刻愿意输给她,可是他偏偏是那个不能输的一局之长。   他们头顶的天空,日本人的飞机即来即往、盘旋往复。他们所处的国土,日本人一日日的紧逼蚕食,他们的日子还有多久,他给她的日子还能有多久,他的心或许早就老朽不堪了。他却还想给她最后一个温暖的地方,他心里想的,他嘴上不能说。   他就着书桌的那点灯光抬头,他的掌心附上她的脸颊,他担心着她后颈的伤口,他将她拢入怀中,去抚摸她的新人发丝。   他将她带入怀中,将自己的心胸给了她作栖息之地,譬如她幼时,跳进他的怀中。他最后的输与不输,他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件事的能与不能,他终究都是要有一个最后担当的。    ☆、紫陌青门憔悴身      入五月的重庆,气温其实还不算高,但因为四周环山,地热很难散去,所以天气闷而燥。   古公馆前廊上的石榴花已经开了,好几大棵,是在公馆的建起时移植过来的,虽是低小一种植株,却似乎是跟着院中的那棵老樟树比着脾性,一直卯着劲儿抻到二楼露台,开花的时候,一整个院子便都是过眼红通通的。   所以眼前,就是一团红绿拥攘着,繁盛馥郁——樟树叶各色的浓绿,翠绿,还有胭脂一样地多得不得了的红花,明明开得乱纷纷急吼吼,却是连一点声音都没从当中传出,是要引人自投罗网去走近。   以谦就对古将军说,从前这公馆里的石榴从没有哪一年开得今年这样的好。   古将军不置可否,唇边却已难得绽出几丝笑痕。——开得这样好的红花,是否是因为如今这里住上不同的人?   他难得今日早回来些,目光四处逡巡一遍找不到该在的人后,以谦便捧嘴笑道,“贪凉,睡在露台上。”      樟树投下一片滴绿的陈荫,还有些刺目的阳光便被阻隔在整片绿荫外,借助偶时来的一阵徐风,一次次地试图再往前侵近一寸之地,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卷土重归,不时的晃碎地上一滩滩光影。在浓绿的叶子和乱纷纷的石榴红花下,摆着张白色的躺椅,躺椅上半蜷着一个人,兴许发未干,将头发晾在了椅靠后,偌大的一簇,黑黝黝地随风,梦一般的鼓荡着。大概还是贪凉,在脚边放了盆水,将双足也濯在了里面,一寸雪玉便在清波泠泠里藏着,煞是好看。   她初来重庆,到底还习惯不了这里的炎燥,微背转过去的后心,湿了小小一截纱料,贴上那一截肌肤。   古将军轻步踱近那片花影之下,凝神看她片刻,却是微微皱眉……他俯身,伸手拭去女子此际额头上的那一层细密的冷汗,紧闭着的那对眼这时才蓦地睁开,初是迷茫,蓦地如钉要敲入眼前这陡然看到的第一幕中——   那才是古将军想要看到的东西,他从未想过要失去她,他知道往往哪些事就会是失去的先兆。但当他真地如愿看到有些东西的时候,面上可以不动分毫,心上却无端泛过一种涩凉。   那种涩凉突兀其来,不知缘起,已愈来愈不能为他所控。   她如果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她不需要成为他期望那样的人,她本可以活得如朝露鲜活,更加颜色。“生了魇?”温和问道,低头再一次小心将她额头的汗再度认真拭去一遍。   那一种动作,很像是他的偿。   她读清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歉疚,点了点头。她还沉浸在那场梦魇中,需要独立去对抗,但此刻此地突然出现眼前的另一个人,忽然让她生出另一种希冀,她受困多年的一件事,岂非可以从面前人的身上得到启示,所以连带一张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清算出来的脸也已被蛊惑,陡然开口道,“仿佛太久没有跟局座对战一局了。”   她一张脸上可以给人读的东西太多,古将军卓冷而智慧的人,如何不知,只是诧异她此刻提出的时间,只得提醒道:“颈上的伤无大碍了?”   女子想想,摇了摇头,然后抬头,认真地望着他。“无碍,躺了太多日,手脚都生钝了!”   她的要求其实有悖于他如今的身份,古将军闻言,却已当先走开两步,立定后回转身,“那便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吧。”      一天的浓荫之下,碧意幽幽爬上人身。   相对而立的两人,双双望顾了对方一眼。古将军屏息之刻,缓缓松了袖下,将两袖的衬衣拊上半臂,抬手又将颈下那一枚从来扣得严丝合缝的风纪扣也解开了。他从不轻视任何一场对面而来的较量,当他解开那枚风纪扣的时候,他的气度仿佛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什么样不可知的命运给悄悄改变了——他原是委座身边信任得无以复加的一名儒将,此刻却蜂腰猿背,双目如芒,眯眼逼视前方,是一头矫健的欲噬人而上的黑豹。   这是很少见的古将军的另一面,如果你从不知道他的过去。   每一个人的过去若能被自己亲手翻捡,大概都是能让自己触目惊心的。   但她身边的女子却是熟悉那一段过往的,所以并不以为异,她认得这样的古将军。   她认真的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她盯着他的时候,她自己的气质也在悄悄地改变。那对仿佛是一直还睡着的眼神,蓦地锐利起来,当中的锋芒陡起,再看的远些,便看到一幕雨帘中,黄色的泥水肆意流淌,空气中新鲜的血液味道弥漫而起,慢慢挤压进她耳蜗中的雨中传来的履带声,咔嗤咔嚓,重复而单调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碾碎了脚下的那片尘和土。   那正是她方才发生梦境的地方。   如今这个梦境再度被重演,她盯视着面前的将军,她似乎已不认得他,她看他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卧伏在那辆坦克边的被坦克上的机枪刚扫断双腿的人。   她记得当时她的大衣口袋中还有一柄瑞士军刀,于是她走到露台边,折起一截石榴花枝,两寸长,跟那柄瑞士军刀的长度是一样的。她原来还有一支柯尔特的,只余下一颗子弹,轻易不能被使用。她走过的地方,两个水的印迹,须臾便在地表泅散了。——   雨水的印记,却长久地弥漫在记忆中,不发不散,除非得到真正的超渡。   “你是中国人?”对面的那张脸,她甚至还没看清楚长相,就看到雪白的牙口一开一阖。   就是这个人,趴在那个阵地的一滩乌黑血中仰着头看向她,用那种特别奇怪的目光,那种目光,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然后突然鹞子一般扶着阵沿跃了起来,扯住了她的右腿,借着下落的力道,将她拖倒,一并拉进了阵地当中。   而她,像是梦游般出现于这个正在结束的阵地之上……机枪突突射过来一阵枪花,就开在她脚边。她连动也没动。却回过头,奇怪看了一眼那还埋伏在身边那个机枪阵地中的人。唯独的一个,其余七个都死了,或趴在阵沿上,或跌落在坑底,乌色的血攀沿在整个机枪阵地中。   坦克的履带声还在靠近,愈来愈近……摇动着炮管,在调整着方位,准备将这个机枪阵地用最后一发炮火炸飞。身边的人影突然鹞子般再度跃了起来,跳出了阵坑,奋力将手中的最后一个□□投了出去……机枪的扫射接踵而来,在阵沿上冒起一阵青烟。机枪扫到了那个人的身体,他腿上一堆的血窟窿,仰头跌翻在阵沿边,一动不动。   □□轰的一声爆炸开来,装甲车被迫停下。车子后来挣扎着像蠕虫般又动弹了几下,许久后,顶盖被打开,有人从里面猫出半片身子,偷偷窥视着这边……   阵地中全无动静。   女子仿佛是被眼前的一幕懵住了。   她看着不远处那张血流披面的年轻的脸,她知道他还没有死。她突然想,有这样一张脸的人,最后被悬挂在电线杆上点天灯的场面——   刚才的那次爆炸没有停下这架坦克前进的趋势,但终于还是让一个日本兵受了不轻的伤。   那个受伤的日本兵这刻从坦克里探出半个身来,正在哇哇地咆哮,她听不懂,她只看着那个从机枪阵中跳出去妄图炸毁坦克的中国士兵的眼睛,那一个原本已倒在阵沿上的人忽然睁开了血沫遮面的眼睛,愣愣地看住灰色的天空半晌,然后侧过脸来,冲着她咧嘴笑了笑。   她知道,他在告诉她,他正将如何死去。   在死亡的眼前,然那一对陌生的眼睛中忽然弥漫出柔柔的温暖,那样一种稀罕的表情,温柔得要缠头覆灭,突兀存在于这片地狱之地中——他看着他的同胞,这个素未谋面的中国女人。   绾绾在那一刻忽然记起更多已经死去的人,孙传芳、卢仲元……甚至是李梦遥。   人的死去都是一样的,即便死法不同。   “跑,跑啊——”那张淹满血沫的唇齿忽然张开,单调的重复着同一个含糊的字音——   但是每个人死去的原因却是不同的。那种死去的轨迹或许就诠释了一个人活过的全部意义。   她看清那个中国士兵聚集起生命最后一段力量,猛地就地滚了出去……要滚到那辆装甲车的履带下去。那姿势很像一头自行撞上□□去的伤鸟……引线在他的身上嗤嗤地烧着,越烧越短,中国士兵的腰上捆了一圈手榴弹,那是她熟知的最普遍也是最惨烈的一种死法,中国士兵的嘴中还在嘶哑而单调的嘟哝着一个字音,“跑——跑——”   守在坦克上的那个日本兵即便听不清这个汉字的含义,却已在第一时间内迅速猫回舱内,十数发子弹一颗都不浪费的穿入了中国士兵的身体,她可以感觉到那具被打得残碎的身体,他的眼睛一定还在看着她。那种目光即便在死去后,也可以不被断绝。   他们素不相识,只是她是他的同胞,他口中那些含糊的字音却如电钻纂刻上般,绝无含糊、粒粒清楚,也字字是劫。   引线烧光的时刻,轰地一声在十步之外响起,气流将她一并掀了起来,她同时看到他的同胞的身体碎成了千片万片,空气中,尘埃中,到处都是那名中国士兵……她在落地时将自己滚进了临街的一处废墟,来不及看最后一眼,直冲到一堵墙前,一发子弹扫过来的时候,她已翻身过墙,那些子弹在雨幕中还能打得墙上的黄灰都飞扬起来,兜头一脸。一摸,还有她的同胞的血肉残留在她的面颊上。      绾绾突然持起她的瑞士军刀,向着面前此刻正站着的人,一刀迎头刺去。   薄薄凛冽的刀锋,哪怕多么小小的一抹,也有立时置人于死地的力道。      对面的将军矮身避开半步,如风中落叶般,毫无痕迹可循的避过这上可袭颌下可切颈的一刀,错身的电光火石片刻,右手画掌如刃,斩向她的腰腹,左手却是在腕中一控,将她往怀中引去,顺势要夺她的掌中刀。他历来是骄傲的人,她记得她在他手下从未走过十招。如今的他,依然如此,只要对战则成仇,下手的力道绝不会少去一分,她只疑自己那截右边手腕就要被他活活捏碎,那短短一截匕尖已何时扭转方向,直向她自己脸颊割来——   她骇然的眼神雪亮要盲杀,陡然右手撤刀,防他来抢,将后背顺势撞向他怀中,飞踮一脚将自己的瑞士军刀凌空直踢到露台一角——   “是手脚生疏了,还是心已经认了输”他却已沉沉出口,那一声输是印记,是就此要打上她的身体。他预备收手,没有料到她蓦地不肯顾及自己那条右臂,骤然松手不及,已听“咄”的脱臼声,她尚好的那只左手还往他颈颊打来,一袭未成,中途陡然变拳为爪,剜他双目,趁他避让之际,纵身按住他劈来的右肩,借势他右手来挡的狭隙,避身从他体侧经由他身后,再折断他的喉咙——动作绝无花哨,都是自小被教授过的最实用的近身搏击方法。   她本有这样的机会,她一向动作迅捷而博他称赞,从不会浪费一个空隙。然,她恰恰似乎忘记了一些什么,她身体正在跃起,一双手突然逼近,电光火急卡上她双肩,快得出奇。   此刻停止在她双肩上的大掌只要略一收拢,就能不费分毫的反而捏断她的脖子……眼前的这位将军,即便可以记不得从前的很多舞步,但他的身手一点都没有落下,甚至比过去更为精准敏捷可怕几分。   她于是知道她刚刚忘记了什么,渴望了什么,恐惧了什么。   她想打破那个梦境,她别无它途,而事实是,她努力了那么长长七年,这样的一个念头却仍是奢望。而此刻站于对面的人,是她从下敢不去手的人,所以在这场比试的一开始,她就已输却一筹,本注定她从生到死都输于他。   所以也会因为另一个原因,同样永远输于那个死于她面前的年轻士兵。   因为她永远无法倒换回一段时光。   她的双臂陡然垂落,连最后一搏的机会都自己放弃了,拖着受伤的右臂,猛然痴痴朝前走出一步。那个梦境,她此刻仿佛是往里面更走进去了一步。她扶住这白色露台的白色阑干,蔓延的碧意盖上她的肩头,她的肩头簌簌地抖。……就仿佛,那个中国士兵又在她的面前死了一次,就仿佛是那些血肉再一次沾上她的面颊,她是不自觉地抬手,要将那些此刻并不存在于她脸颊上的血肉擦拭去。   她从白色露台的角落拾起那枝石榴花枝,拾起她的瑞士军刀,看了一眼,松手,又扔在了地上——五招,只有五招,她拼着她的右臂都不要了,也只能从他那多博得五招。——抬头看向半空,她看到过往灰色的那个楚绾绾的魂飘飘忽忽又飘回到了眼前,只要这尊身体轻轻地一声喊,就会应着声重新占领她如今的这个躯壳。   古将军缓缓收回身形,他再度变了,从一头欲吞噬猎物的野豹子重新回到那个在人人面前儒雅的将军。然他的面上并无半分喜色,甚至更为任何一个时候还要神情沉重。   他是看出了什么。   但是他不会首先发问,除非她真想他来听。   绾绾站在阑干旁,她的双肩已偃息了下去,望着天幕西陲快要落下的那段霞光,愣了半晌,“是梦里的那些人,他们今天来找我了,我还有一柄瑞士军刀,我想,好歹用这柄瑞士军刀割断一个日本兵的喉咙……”   以命偿命,这是千古的罪罚,她并不是善人,她也不想放过犯罪的人。可是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独自从那个战场上逃脱了。   她看着地上仍然鲜活的血红花枝,如今看来更像是一滩已经凝固却仍然很新鲜的血。   她转回头,看着古将军,“我跟你说过,当时一个国军士兵救了我,自己却被拉开的手榴弹炸得尸骨无存。我听见墙那边坦克重新开动时候,履带碾过骨骼碎裂的声音,咳吱的都是断裂声……”   他立时明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当时曾认认真真地检查过她的伤势,但是她最重要的一道伤口是生在心口上,他当时并没有检查出来,他那时候曾讶异于她要留在即将沦陷的上海的那种近乎执拗不肯回头的心思。   此刻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明白七年前某一刻她的经历。“那并不是你的错。”他冷静开口。“你留在那里也只能多添一条无谓的性命,你的理智挽回了你!”   “那到底又该是归罪于谁呢?”她道。“——一个活生生在我眼前替我死去的人,整个死亡过程短暂而步步清楚。”她眼神微变,现出妄像,“他不是你的死亡报表上一个可以多,可以少的数字,也不是你的十万之众,他根本不必在乎我的生死,又或者,至少可以死得不那样惨烈。”   “因为他知道,那里是他的战场!”古将军直视着自己的下属,慢慢作统领一局的最高长官对一个下属的口吻。后来却侧过头去,不能看她。“绾绾,这样说来虽然残酷,却是一个真正的事实!你若太执意一个必死之人,你也就因此丧失了你的智慧!”   “因为不是我的战场?”她的眼神依旧咄然,但是她的双目中已现出寻求的疑惑和渴望。   “在此乱世,每一个人的职责不同,他所立身的战场也便不同。当有一天,你我站在我们自身的那个沙场直面死生时,我们也将不会有任何资格去退避。”   “我妄图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七年!”她低头看那一手揉碎的花的汁液黏在自己的手指上,心存犹疑,“但是他今天来找我了,跟我说了很多话,只是整张脸都看不清楚,灰灰地。我跟他说,这么多年,其实我尽力了。他却说,没有!我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周围全都是日本人。”   暮光和着风声从西头刮进这片树林时,树影疯狂摇乱着的,那一团团火红的花枝残影,是一柄柄染血的瑞士军刀,林立向天。有些事,事隔多年后,仍然不能尘埃落定。又或者,永远都不会落定。就像这一场战争,从短促开始,从此灾难深重,如妄想般地不知要持续多久、多久。   她再回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说的那句话:绾绾,不该这样过早就对我失去信心。      她本以为她早已死去过多次,在梦遥死去的时候;在沦陷的上海;在她和面前的这个人再复相见的那一刻;一切苦难皆已完尽。   可是命运突然捆到她身上的一个责任,除非圆满,不能被卸下。有人突然跳出来,拿他的命来抵她的命,只要活着一日,她也就永远欠下了这个人。   她总不能去跟一个死人较劲,还是一个在临死时救过她的人!   同样的,她最终也无法去偿还一个已死的人。   她后来一次次地站在永夜般的上海站台,看着一批批的物资被运走的时候,想着它们可能被送到什么样的人手中——看着火车离她远去,再看不见的时候,她也会缓缓吁出一口气。眼前的雾终年如鬼幕缠绕身周,但她知道她那刻正在挽回着什么——   然,那并不是最终毁灭她的东西,也不是这一趟来重庆的相逢之行,甚至不会是正站于她面前的这个男子。   “所有的这一切,都七年了,我们当初以为,也许只是三个月,六个月,最多,一年!两年!”孑然的身影立在一片即将湮没下来的黄昏色中,“然后,它好像永远都看不出会有结束那一天……” 低低说出,仿佛自言自呓,这长久寂静中,原以为身后的人已然走开,然蓦地一回头,只见一轮红日坠晚,连古将军那道挺拔身影都悉数跌进翠峰寒嶂中——   她心上忽无来由寒津津一片,直比他早已走开了,不曾还留在此间,不会被那沈重山色此刻也夺去了形状要好。   但他那道身影,沉默在那里,终于被逐渐包围住,渐成苍灰,成冷灰,渐沉溺下去在黑色深渊的暮色中。   她哪怕他此刻只说句话也好。    ☆、一生所欠问谁知   露台还凉凉浸在月光里。夜半无声时,古将军目光扫过一眼,那里并没有那个孤独的背影。   她住的那个房间里沉寂如海,也是半息声响也没有。只有月光凉飕飕地照着房间里通透无比,只有整齐的床褥纤尘未染,一动未动。夜已半,当陪都大多数的人都已入眠,他处理完他的公事,习惯性地是往这边轻踱近几步,明知是徒劳得难以往前再挪动寸许,却原已成为一种姿态,门虚掩,他凭直觉知道她不在里面,他的目光迅即地转向露台。   露台上一片清冷的月光,并没有那个孤独的人影。   那月光太冷,甚至有点瘆人,触及到□□的肌肤,能惊醒很多的知觉,那些知觉,有些早就已是死去了,但也会被出其不意地唤醒。他的一生运筹帷幄,少出于他掌控之外,他历来清楚她的所在,仿佛只要回头,只要想看,她就在那里。即便天涯远隔,他也以为他但凡伸手,他要触及她,她皮肤上的温度,他就能感知得到。   但生命中总还有一些意外,而终于在这一刻,于此际向他悉数到访。   湍急的下楼脚步声惊起了楼下厢房内以谦的瞌睡,以谦正要赶下床的时候,那阵急促的脚步声陡然凭空消失了,古以谦愣了片刻,门这时被推开:“她去了哪里?”古将军一道身影从狭长门缝里逼了进来。   以谦揉眼道:“一个人悄悄出去了,说今晚想一个人静一静,叫我们务必不要惊动你。”   一席话,说得古将军历来从容坚定的眼神中,倏忽落进几点落寂。      一夜长风吹尽了枝头最后那点花絮,才有汽车尾音拖长在外间。下车的人被蹒跚扶出几步后,抬手抚上漆黑墙面歇了一回,才断断续续仍往里面走去,那一串脚步声踩在清夜之中便分外伶仃响亮。也惊动了另一个人。此刻站在门庭外的院子中,正对着那一缸水莲默默出神,那一只停在半空中左手的姿态,在那片染着银白的月光中,似乎要将有些事从中打捞起来再审视看清一眼一样,此刻听到那阵脚步声,略略侧了身,颀长身影印在还是墨色的晨幕中,夜神一般,连那两只冷黑的眼珠子也是夜的眼瞳子。   时间凝固,停在了那里。树梢头有风掠过,空旷旷的,贾静男见状偷偷先溜开了。   女子宽大的黑色风衣,风一吹,那风衣便黏在她身上,时时被勾勒出纤薄的肩骨和身形,见此异状,似有领悟,猛然抬起头来往他这边看来,两粒眸子中却已是醉了过去。   她正看过来的脸,有时藏匿在整片发影中,他却不知为何更看得粒粒清清,那张脸原本是画在他的心上的,所以她的神情从来也是粒粒刻在他的心上的,所以即便是藏匿在了哪里,他也能时时刻刻清清楚楚地看清她的。此刻眼前的这段路太苦,也太短,短到他来不及去调整他的理智,去做他原本应该做的那个人,他往前走出一步……那月光下的女子却冷不丁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退缩回去的身影子细得能轻易被折,所以他高大身躯倏忽僵住,不再轻易逼近,只望见月光将她下颌的影子照得这般纤柔,连带那张纤薄的唇,也是薄得要失了声色。   “你等了我半夜?”后一刻,女子藏在黑暗中的脸才似乎是笑了笑,眸光复转莹然。“我没事。”她抬手,给他看已经扶回的右臂。“你不用担心我的。”   他这才走近她,走到这么近的距离,伸手便可以搂住那团昏白的光影汇聚的她,“你喝了多少酒?”这样一段距离,便看清此刻被风拂开些领口的一段衣料下,她肩头那一朵巨大的墨莲伸出毒枝一角,墨色的莲,是能化一段段死灰为生命一阙阙绝望重演的;   他更想起更早的上海的某一日,车窗外的浅薄的雨阵中,她正在走的样子——   他一次次地让她独自行走,孤独一人。   他的心忽然痛了痛。也不知道是多么痛,只是终于伸掌将她带进了自身怀中。   “喝得不多,静男来得太快,我告诉过他不要让你知道的。”她在他怀中,微仰头,那张脸就暴露在整片寒冷的月光中,望住他片刻,然后低头将前额轻轻抵在他宽阔胸口,“去睡吧,你不能耽误了明天的工作,看——天都快亮了!我知道犯了禁,但酒馆的人不知道我是谁,只道我是上海来避难的陈夫人——”她复扬起颈侧头望那轮淡淡的残钩似的上弦月,见他一张脸上神色未有松动,遂勉强撑起笑意要躲开他,“我累了,这就先去休息了!”   她说要走,就立即要走,摇摇晃晃一个影,如坠在他胸口的一滴露水,随时准备坠下泥地,粉碎消失的。她要走,一双臂骤然伸过来,将她的头重重捥回他肩头,让她逃不得。   他稳立如冷渊,丝毫不为所动,她心里一堆闷闷的感情陡然爬升,一直被压制着,此刻终于要撑破肺腑五脏,忽收腕捂住面颊,扭转头,喉咙里压抑出低低一声,“求求你,求求你!现在不要追究——”   他趁势去抓她的手,她断然避开了,也不让他再去看她的脸,整片身子都立时委顿了下去。   她在他面前,鲜有这般失态。   他知道一场比试之败不至于摧毁她,是那场被戳穿的梦境,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挽回,如今破开的那处袒露出来的一个黑色洞穴正在刺伤着她。“好。绾绾,绾绾——”他小心揽她入怀,仿佛怕伤了她,低低唤在她耳侧,“我在这里,我不逼你。”      “梦遥死后,我心里空成一片荒漠,当初你要我走,离开,我不知道走去哪里,我薄得像层沙,随便哪一阵风,都能吹得远远地,去哪里好像都可以……”   “后来连你也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在上海……”她断断续续道。   “我一直在渴望……渴望到哪一天,你的心目中终于不再有别的事,我只要一张开双臂,就能像你拥住我一样地拥住你。这世间那么多的恩恩怨怨,我能安安稳稳的将你留在怀中,我也不要更多。可不行,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你要做的事那样的多,那条路那样地长,我等到哪一日,我怕都等不到,我哪怕再尽力伸开双臂都没有用,我只想留在你的身边,我知道那是不可以的,我只想将你留在我身边,那,也更根本不可能。”   她沉重的喉音,被长久过去的的时光压制着,仰头,要遗憾看住他眼睛。“我有私念的,即便知道并无指望!……所以他才说,不,你没有尽力!” 她一张脸薄得连月光都能轻易将之割裂。“我真的没有尽力!甚至想过,如果一辈子的事实注定会是这样,从此随波逐流也罢,再回去重新过那种枪下舔命的生活也罢,这之间并没有多少差别!所以只要停一停,他就会被逼迫着来寻找到我,我知道他自己也不愿的,死了那么久还不能获得安宁——”   她正抬起来的这张脸便不妨被人稳手抚住。“所以这么多年,你只是将自己活成了这副模样?”   她双目泫然,却连在世间落泪的资格这时也被人劈手夺走。   “他不是一个好债主,所以你换一个人来还债!”古将军却忽将手缓缓抚住她冰凉的后颈,柔声对她开口道。   “你不妨慢慢还,我是可以等的人!”   他的手上有茧,磨砺在柔嫩的肌肤上,会留下被烙印的温暖。   她几疑听错,脸上却冷不防坠下大片冰冷泪液,“你说什么?”   “绾绾,我是想:若这辈子注定会有个人牵引了你全部的心思,那个有资格的人也应该是我。”他的口吻如平常平静,缓缓低头,将额抵在她的额上。“我不会追你的债,你可以慢慢还,你不需要担心,从此他也再不会来找你!”   “绾绾,若没有力气再走下去,就到我身边来靠一靠吧,我不想再让你是独自的一个人走,你也再不必过得这般辛苦,从此做个真真切切的女人。”那张脸微倾覆,已绿波般吻了过来——轻轻的,珍惜的。   “我记得,这么多年了,我从没问过你,你是否开心?你是否有心事?你若心中难过,你究竟是怎样排解的?想来,每一次这样的时候,我都不在你的面前——”   她面色陡然如纸白,愣在了他这一片话中。他这样的话,听在此刻浓醉的耳中,其实都是虚的,抓不住根须的,但有一些东西已沉沉自苍宇中跌了下来,那般妥帖,哪怕只有一点点,贴上心肺上那个豁口,已太重要,足可欣慰这样一个苍凉人生。   “没有关系的。”她忽然伸手,攀上他的颈,哪怕她方才听到的只是幻听,但都足够了,“我有你啊,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欠你到我死了,我都不怕的。”她勾住他颈项,凑上去,细细地吻着,将舌尖掠进他唇齿间,那一团腾起燃烧四肢百骸的火,燃得她喉咙干涩的如置身在太久的旱漠中,她却忽地拧头,终于将脸贴近在最靠近他胸膛的地方,低低地哽咽起来。   蔷薇泪,冷而窸窣的声音,沾上他胸前衣襟。   他不觉凑下头去,将脸埋进她鬓发中。隐隐的女人香,雾般层层不绝沁出修长如玉的颈项边,逃脱于她鬓边的一缕发,却被风吹,浮上他的眉弯,又旋即跌下去,要踞在他领口之上,一笔笔的□□。要就此摧折了一片英雄骨,进退无路。   他喉头生出凉意,终于没有退路,低头对她道:“绾绾,你若要死了,我是要同你死在一道的。”      晨光已全数漫在了窗台上。被看得见的流进来又退回去,如潮汐般往复。   这间卧室内空寂得如早已无生命残存的迹象,已过的那一夜,竟似全不真实。——明明曾有过的那样激烈的交缠,但她此刻的手脚却是冰凉的……绾绾将半张脸颊紧贴在床靠上,冰凉的木质,仿佛才能让人的思维略略醒转。   他靠过来的那个吻——   她让她欠他。   欠下谁不是欠,但的确的,欠下他是不同。   她愿意欠下他,因为是天经地义的。   但事过太多年,真的还能如当初般的天经地义?!   ——这就是世间最大的无奈之处,可悲之处。   她躺在床上出着神,脸颊和颈上还是浓浓的酒味。他们其实都窥见的那一刻的孽债,她感知到的,他终是沾了她,他也是醉了?失去了该有的理智。   他一向放心她,不该在庭中沐寒露等了她一夜;她不该明知而犯了禁酒令,令他为难——她的心脏忽然抽搐般地痛了几痛,重新被痛得知觉活转回来一般,那种痛却是新鲜的,不是往日那种麻木的,能痛得肌肤上也迅即沁出一层汗,被床头醺醺的灯光一照,折射出哀伤徘徊的光色来。   如今天色这样的早,他已不在这个房内,她呼吸一沓沓,直冲击着胸腔的最深处,动一动,都怕被震断心脉,披起睡衣,犹豫着,是否该去找他。   她犹豫着,犹豫了很久,后来才知道犹豫全是多余,因为她猛然记起他今天有行政院的会议,一早就出去了,或许更是为了避开她。   甚至,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得已知悉。   他是怎样的人,他当年是对着部下立过誓的,即便七年的时间太长,长到那一个“夷族不灭,所部不得婚娶”的命令已太严苛,执行艰难。但他言出必行,他一直为人所表。所以能停在他的胸口,像是只休憩在水莲头上的倦蝶,能谋得那一时三刻的心如止水,心海升平,已是一件罕事,已是他最大可以给她的馈赠。   所以有些话,为了他,为了自己,都是一定要说清楚的。   她突然连外衣也不披,径自往门外跑去,跑得连一只拖鞋都落在栗褐色的木板上——   长长的回廊上,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回廊的尽头是那间书房,她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书桌前的那扇窗昨夜似乎是忘记关上了,幸亏没有下雨,几张记事笺纸被押在纸镇下面,被吹出裂帛的声音,上面飘着熟悉的笔迹。   书房里没有人。   她在他那张宽大的公文桌前坐下来,一坐下去,便如软软地陷入了沙堆之中,抬手去触那被擦拭得光洁的桌面,看清那上面印出的氤氲模糊的自己的一张脸,有脚步声正往这边追来,门推开,探进来的半个脸,她是认识的,是以谦。古以谦看着她,然后认真而分外小心地喊了声:“小夫人!”   一分不差,她便听见了那声喊,直听得眉心也皱,心坎上也渐渐皱成一团,直想将自己缩成一枚再看不见的尘土,从这扇正开着的窗外飘了出去……   如果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欠下,她从此要拿什么去还!   “叔父早上说他见你还在睡,便没有吵醒你,叔父让以谦告诉小夫人,他今天的会要开得晚些,但是晚饭会回来吃,小夫人如果等不得,就不用等……”   她咄然出口,“我等得,你告诉他——等多久,我都等他回来吃晚饭!”尖锐一道嗓音,不但将以谦吓住,也将自己同惊得团团懵住。她脸上的血色缓缓回过来些,那样的眉心皱,皱得都成了伤,皱得终于皱无可皱,只得落魄颓然一笑,将自己重新又舒展了开来。   是一朵早被风干的□□,再次被重新投入滚烫的沸水中,烧煮着,终于重新绽开了叶瓣,重新活转了过来——只是那份烧煮的痛,不可幸免,如今却不单只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两个人身上。   那样一个不愿意落人口实的人,他的铮铮铁骨上,她终于是做了落在上面的一粒尘。她不愿的,她都不知道有一天她的贪妄开花结果之日,她这样心痛难忍,如死。   终归出了错,重庆,这样一座山城。   唯一可以解释的或许就是,他看见了,内心的火焰,在流年的变迁和碾转中,正在默默地熄灭。他和她无疑都还是平凡的人,战争的硝烟,命途的无情走过,都无法改变那个最初的柔弱的开始。她遇见了他;他带走了她,并最终决意不惜代价,仍是伸出手指搭救他。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她只得他一个人。   可以依靠,可以爱,也可以去恨。——梦遥死后,她只得他一个人。   他也并不是寻常人。   他不会给人真正怜悯,他不过用他的方式对待了她。   她从他的这间书房的窗口往外看去,是一片绵延不绝的碧意。   她想起她自己曾说过给他听的那句话,只要是他给的,哪怕只是偿,她都愿意要的。   她是这样贪,所以如果这份贪妄注定不能自行死去瞑目,到了某一日,势必也要她回以同等深或更深的代价作奉去还给他给她的好。   因为所欠必有所还,天经地义。——她在心中隐隐知晓佛家这段因果相报的根底。    ☆、劝君莫许两相看(上)   秋山倏忽老了红叶,几阵风过,黄槲叶伴着梧桐叶落了满院子,被风干了一夜后,次晨起来,踩在上面沙沙地发出裂响。因为满山叶落,天空便出奇疏朗了许多,难得有南归的一只白鹤在蓝的洗过一般的天穹中飞过,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短暂入了国画大师的画布一般,又渐自画布上飞远了,遥遥长空中一点残的影,美得似乎有些凄凉。   当头正看着鹤影的人,便楞在晨风中。   她命中仿佛见过了这一幕,所以心生纳罕。   一回头,见贾静男急匆匆从他的书房里跑出来,凉的天气里,竟也是起一头薄汗,不由得好奇问道:“这一大早,他又急急差遣你什么事?”   贾静男便停了脚步,顺眼瞅了瞅身后,见书房里半天并没有丁点声响,才敢凑过来跟她咬耳朵,“一宿忙到天亮,总以为要休息一下了,忽然临时起兴说要备车去小坎山。您去劝劝,好歹说用了早饭再去!”   贾静男口吻中的有种转变,她是能听得出来的。虽然只在他左近的几个人之中默契流转,并未再扩大范围,但她对于这样的流传,也已生出遍处芒刺中的滋味,心底微微发涩,却是笑笑,“好。我去劝劝,只是未必会听我的。”   ——他让人唤她为小夫人,名不正言也不顺,他到底并不是她堂堂正正的良人,更多,她只是赖以栖宿在他此刻翼下的那一枚灰暗发霉的蝶儿。   贾静男此刻朝她松了神色,“如今有个敢劝的人就已很好了,我们会少担很多罪。”   她心中只道:不是这样的。然万般事已生,若抵赖,不过更损了他的气度。终低叹出一声,“这是妄议长官不体恤下属么?”见贾静男面色也是陡然严肃僵住,才不免扑簌一声笑出。   贾静男只得瞪回她一眼,“早知道你拿我也开玩笑,就不求你了。”论身份,他也是老人,论呆在古将军身边的时间,终究没有她长,绾绾却笑道,“我也是怕他的。这贸贸然一进去,也是水深火热?你让我去劝,倒不给我一点好处尝尝?”   贾静男想想也是笑,朝书房那边望望,“倒不怕别的。就怕身子骨吃不消,毕竟是连年轻人都受不了这般长年累月煎熬身子。”   绾绾听到这里,倒立时不笑了,脱口道,“我这就去。”   贾静男看她立刻走了过去的急促身影,便在她背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说是去,要渡过去的那几步,究竟还没想着应该怎样开口才好,就听书房里一个已略带疲倦声音遥遥传出来,“怎的,杵完了院子,又杵在门口,真当自己是尊凭人随地摆设的泥菩萨?”   她便推开半掩的书房门,“可不是一尊庙里的泥菩萨!”抬眉笑了笑,看住他一夜未睡的憔悴脸庞,哪里多出了一丝痕迹,她其实都看得出来。   古将军就从他小山高的公文堆里抬起头来,也望了她两眼,提嗓清咳一声:“你若闷,我可以让以谦陪你出去走走!”   绾绾迎住他那道目光,“我不怕闷,怕吵,怕静男一趟趟来求我让你少突然“起兴”出去走走。有的人不服老,只当还是年轻时候那份好动的劲,白白让他身边的人担心他身体吃不消。”   古将军听得起先是一愣,品出话中意思后便郎朗笑出,“静男又让你来当说客了,你哪有这能耐。本该卖给你个面子,只是小坎山出了点事,我必须亲去一趟。所以你这次注定也只能折功而返了。”说罢,向着她伸出右掌来。   她便走过去,将自己细细一截指尖交进他掌心。“我是早就失了信心,再这样多来几次,静男大概也不会对我再有信心了。”再看他,皱眉笑笑。“只是真有这个必要赶在这个时辰过去?就因为检查了丁惟汾的座车?”   古将军将一面掌心覆上她那道手背,目光一抬,似乎不知道这女子得悉消息的这般快,但他面上也并没有多少惊讶,压低了嗓音道,“我刚撤了劳建白的所长之职。”   “但错不在我们。”绾绾眉间惊色一掠而过,是明知故问。   “是这个理,但若要受委屈,只能是我们受些委屈,我们已经是一盘散沙了,再内讧,日本榴弹炮将不费吹灰之力就轰到了重庆歌乐山脚下。”古将军这时已站起身来,正了正衣装。   “但是你也并不想亏欠劳建白,这个理也一定要带到的。”绾绾的目光看着他,看清他一夜未睡的憔悴形容,多有不忍,勉强笑道,“所以是该去的。只是既然这样正式,便不该胡子拉碴的去,你让劳建白怎么想?”   古将军这刻一抹下巴,果然刺刺的扎人,起身就要往盥洗室去,却被伸来的一只手按住双肩道,“你歇着,我来。”   “我还没老到连刮胡刀也拿不动!”古将军因忽被拦阻,抬头,闷闷地看了她一眼。   “那我便只得用自己的方法让古将军就范了。”虽是暖语吟吟,人却已坚定拦在他身前。“到时候劳建白看到的怕不只是胡子邋遢的局座,还是一个刚从女人床榻上爬起来的局座。局座以为届时如何?”古将军目光一愣,眼见一张红粉樱唇已要往自己嘴边咬了过来,那一对近在咫尺的瞳子泠泠,若能滴出一把水来,只得眉头略收,苦笑着重新坐回椅内。   女子见状,这才起身出去,俄而端了清水,取了剃胡刀并几条毛巾回来,柔声道,“你先睡一会,好了我叫你!”   古将军仍是不答,却是依言,阖上双目。   贾静男正从门外进来,遥遥隔着门缝看见这一幕,便遽然停住了步子——      绾绾低首看看身边人,看他竟肯平静让步,她不禁有些出神。原本是多少骄傲的人啊。   将几条毛巾细细围在他颈上、衣襟前,凉凉的刮胡膏白色的泡沫推散在纤薄的掌心,才被一点点地推上他近日更清瘦些的下颌,动作缓慢地像是拖了尾巴的光阴,再快一些儿就怕会被一打即散……纤纤十指上的轻柔,黏上绷得那样紧的肌肤,描他的眉框,双峰面颊,冷毅的唇痕,是将一分钟都掰开作了几分钟用,期许着时光在指端更走得慢些……   是期许着时光中正走的他也能走得再慢些……   这时光终究是不宽佑任何人的。   不管你生是王侯将相,死成孤魂野鬼。   贾静男说得对,他终究是有些老了。然,“老”这样一个词终究也有一日非要要用在他的身上么?……这流年暗转,变换惊心,她眼底忽现氤氲,雾茫茫似笼上烟霭,指端不觉失了力道,顿时心底猛吃了一惊,那一对蝴蝶指于是停在那里,左右为难。   这样一点小小的心思波澜,他显然是感觉到了,那对坚毅的眉不着痕迹的一蹙带过,却终于没有睁开眼来看她这刻的窘迫难堪。“一晚上都杵在院子里,都看了些什么?”缓缓闭目问道.   “有一只鹤,蓝色的月光中,它从月亮上飞了过去。”她几根手指于是偃息片刻,终于重新鼓起那段勇气,在漫漫一段透进屋内的光色中,辗转复又揉上他如刀双鬓,再不敢有任何瑕思,缓缓消着一昼夜积聚的乏……   “哪里来的蓝的月头?”他恍惚失笑,肌肤真正放松开来。   “有的,昨晚上,我第一次看它飞走了,今早它又飞回来了……”她道。   门边,贾静男将一切望明白在眼里,悄悄的退了出去。      秋日的天色,七时才慢慢亮堂了起来,晨光后来洒在干净而安详的一张脸上,起着微微的鼾声,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安静的睡姿,不觉悄悄低头,轻轻的碰了碰那张英挺的脸翼,很轻,蜻蜓点水般。怎么看,总有些舍不得。   古将军躺在一片从窗边散进来的暖暖的秋光中,仿佛是果真小小睡过去了一段一般,但在那女子收拾出去,临走带上门时,却是迅即睁开了双目,望住她门边行将消失的纤薄背影,唇角不觉溢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意,雾般慢慢地弥漫到唇侧,扩张到整张坚毅的面目上来。   她的那些流露,她都没有藏好,他岂会不知。   贾静男坐在台阶上,天色还早,他想着书房中的古将军估摸着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醒转,他的肩膀忽然被人大力拍下,“走吧!去小坎山!”有道身影当先闪过,已大步流星往外走去……贾静男便被唬得傻了眼,不觉的朝厅里回看了一眼,而厅里此刻有个人正向他报之以无能为力的淡淡回笑。      古将军这一夜回来的依旧很晚。   但是古将军回来的再晚,总有一盏灯在等着他回来。车停稳,古将军推车门而出,看清那廊上候着的人影被廊灯拉得细碎而瘦长,不觉大步走过去,双臂一伸给她一个相拥,右手随即淡淡抚上她发鬓,“打过电话来说了,今天会晚回来,不用等的。”   绾绾仰头,用脸颊轻轻碰了碰他停在她鬓边的那只手掌,极淡一笑,“我横竖无事。”   有一个等待的人,有一盏等待的灯,这世间莫大的幸运。   古将军便不再说话,一手揽着她腰肢往里面走去,夜来风凉,他披了件军衣,此刻只将一只左手仍袖在军大衣内,绾绾是进了屋内才看出异常来,追问道,“是藏了什么?”   古将军但笑,后来伸手翻开她掌心,便于袖子下将一团毛绒绒的物事搁进她手心。那团毛东西通体温热,一被放下就开始用爪子一直挠着她的掌心,等细齿啮啃的感觉立时传来,女子是本能的想要迅疾丢手,却硬生生地被古将军按住不许动,正犹豫着,陡然提高声音嚷道:“是……条狼狗!”   这绝对是被惊吓得大过于喜悦的叫声,连铁门边警戒的人员都唰地一下掉转目光齐齐望向这边,女子也是自知,忙伸手自行捂严了嘴。   古将军脸上此际的笑容便颇有些恶作剧似的得意,是偿还了她早间的“忤逆”。   “小坎山的警卫犬。丁惟汾不能动人,便开枪射杀了几条警卫犬,有一只刚下了一窝子崽。这是其中一条,你看有没有可能救过来,德国的牧羊犬,很好的警卫犬,最是忠诚,救狗一命,你胜造浮屠七级。”   女子只待将目光重新落回那团毛绒绒的物事上,看那团毛色漆黑的小东西在她掌心之中蠕动着,两粒小小的目光像随即就要泯灭的遥远流星,终于在一刻后对上她的目光。虽是眨一下就要断熄了光亮,却自有一种蠢蠢欲动的灵性在当中流淌着,她遂不再说话,自去取来牛奶喂这软趴趴小性命一条。   晚间古将军忙完公事回房时,便见她抱着那一团黑色的小犬等在圆椅之中,见他进来,俯身将小狗放进身边的毛料团中——那大概算是临时给这小狗的窝。“不是说有一窝,都拿来吧,若是能养得活,以后就放在公馆里当警卫犬,比人还警敏些。”她起身时,便对他道。   “早就分散去了各个检查站,是我特意要了一只给你,怕你闷。”古将军只得低声道出实情。“以后我若不能陪你,它可以和你同进同出,也是个安全!”   绾绾眼中一震,明明心里欢喜,眼中却映出无端沉重,轻轻仰头凑过去,倚住他脖颈,久久不肯松开,到底心中那桩事沉甸甸的压住,直将脸挪下些,悄悄埋进他怀中,才低低开口道,“会养坏的!”   “什么?”古将军神色却是微愕,俯下头来,贴了她温暖一段面颊。   静静相依,惟他这一个安然沉定的怀抱,本就可以简简单单容纳了她的这一生,她的这一世。“你这样养我,能指望哪一日还能用得上?”却终还是将徘徊于这几个月心底的话吐出,“你知道我有多少欢喜,就有多少为难。”他这样待她——她有多少欢喜,能将她溺死在当中的,她就有多少难过,能同样要将她立时溺毙在其中。   耳鬓相交,古将军便低头吻了吻她的发丝,淡淡的皂角水的味道,“伤筋动骨三个月,再养一养,我会考虑的,或者,就转成文职,做古将军的女秘书,成不成?”   他难得是要哄她,她只得对他露出啼笑不得的表情,“你这话,是笑话我,还是笑话你自己。”顿顿,那笑容终于不能展开,缓缓低下声音去,“如今外面已经有流言,这是给人拿了把柄了,你——还是尽早安排我回上海吧……”   她未完的那几个字便被人用一双手指头扣留在了唇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听我说,绾绾!如革命一日成功,吾人回到乡间,做一太平百姓,便已心安理得……”古将军动容道,说到此间,却又再没有说下去。   他没有说下去的那一部分,他知道她懂得。所以不必言尽。   她此际将头依靠在他肩头,唯有空气寂寂地游动在当头三尺,在他们当中流淌着,另一对神灵的慧眼,她便开口:“可否认为是英雄等闲退隐后,将允诺我的一段双栖双宿!” 她这样说着,眉眼就都在笑,温煦的一片,妥帖柔软。   他不觉握起她的那双手放进自己掌心之中,轻轻的捏紧,摩挲着她的那段指面。“古人有言,得黄金千两,不如季布一诺。当世不曾再有季布,但他若有反悔,你可以去找他算账,我允准,你要如何对他都可以。”   绾绾眼中忽缠上泪意。   人之一世山穷水恶,祸福难料,他虽不曾允了她山盟海誓,但她的心已像海潮般慢慢平定了下来……知道已是值得。   “你想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况古将军低下去的声音这时又还要问她道。    ☆、劝君莫许两相看(下)      德牧的生长出奇的迅速,当初刚来古公馆时,不过两个巴掌大那么一点羸弱生灵,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已长成毛球一团,此刻从草丛中飞快蹿出,在晨光下抖一抖黑水似的毛皮,脚踩着被它祸害成不堪的菊圃一路遛过来,猛地停住脚步,抬头,将两点无辜的小目光幽幽投向前方……   花圃旁正含怒色站着个女子。   即是赏罚分明,那一只手明明已扬起在半空中,布鲁斯特却已抢先滚到她脚边,抬起一对迟疑的眼睛,当中不是不乏担忧,因知道她本是怎样的女子。然最终还是将一对小短腿拱上她的膝盖,没头没脑地只往她身上蹭,蹭几回,仿佛是觉察到徒劳无功,还将这个黑绒绒一团的身子依偎去她脚边躺下,巴巴一双眼睛还在对人看。   她实非冰霜之人,若真如此,也不肯独为一人执念至今,此刻被布鲁斯特用鼻子小心翼翼撞着,不觉委身,轻轻揉了揉小狼狗那温暖而厚实的脑袋。   古将军应是初醒,站在二楼回廊一侧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岁月磨砺了他眉梢眼底从来一段波澜不惊的沉毅。天宇方昏,雾水未消,这一天还没有真正苏醒过来,但眼前的一幕无疑已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布鲁斯特这时轻轻地向这边吠了一声,是提醒它的主人周遭异动。   它的主人便也抬头,与他的目光不妨相触,眸光流转,便露出一个嗔怨的表情,当中诉说嘈嘈切切心事,忽迅即走出去几步,将仍搁于假山石上的两盆幸免于难的悬崖菊最后救了下来。   新圃黄花。今年刚扦的悬崖菊,花头悬拧着垂下,一盆黄灿灿的发亮,一盆雪白的垂下一尺的帘,被她小心在屋檐下另找了个地方挂了起来,挂在布鲁斯特再够不着的地方。布鲁斯特顿时在花盆下陡然发出呜呜两声低迷挫败的幽咽……回廊这边,古将军略染风霜的唇边笑意不觉更加深了些。   女子往楼上走来时,布鲁斯特本能地是想随着她来,蓦地抬起脑袋对古将军瞪了一眼,失落吠了几声,到底是没有胆子跟上……“是吵到你?”绾绾看他脸上一夜未曾休息好的残迹,眼中透出心疼。   古将军摇摇头,“怕是昨晚上多喝了几杯浓茶,倒是没有多少睡意,就起来看看你们。”   “你看,忙了一个秋天,一不留神,几分钟就叫全部糟蹋了。当初,还是不要将它带来的好!”女子面上颇有怨色,这种怨中却隐匿有另一种薄薄世间欢喜,是实实在在能被他握进手心的,就像此际眼前那一片东倒西歪的菊圃,虽现破损姿态,到底也收获一份欢喜。“它喜欢你,对我这个救了它回来的恩人却并无多少好感。”他便道。   “那是古将军整日一张板硬脸,少与人亲近,便连它也都看得出来!”她的语调少有的娇态。   古将军只得一手去刮了刮她鼻子,“我不跟你挟狗以争!”顿顿,“我今天有两个会,都很重要。”   “那恐怕今天回来得晚?”绾绾不觉收了笑容,面容上虽已是十分熟悉的模样,到底薄薄失望。不妨古将军陡然俯身欺近她耳畔,低低耳语道,“会很重要,但是……会早点赶回来,你等着我,别一个人又先睡了。”   女子脸色不妨一红,“我何时先睡的,不都等着你回来。”   “是,每一回都是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下的大熊,还要人抱回床上去。可知我并非什么柳下惠,那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滋味实在生生不好受!”眼见她耳垂羞红得立时如要滴下血滴子来,直连连拱到他胸口再不敢看他。他便伸掌将她耳鬓边发丝捋了捋,容得她在怀中躲一阵,才扶正了她身子,低道,“我这就走了。”说罢,还看了看她,才遗下她,转身,走下露台的当口,一张原本严肃的脸这刻终于寡寡笑了出来,却迅即又收敛笑意不容人见。   徐铮在楼下等他,座车发动离开公馆往漱寓去了。      绾绾听着那个声音远去了,似乎在很远的盘山公路上兜转了几个圈圈后,终于连尾音都再听不见了,才回到卧室,整理古将军刚睡过的被单,一丝褶皱一丝褶皱地收拾平整,然后去盥洗室,将镜子、台面上他洗漱时溅出的水点收拾干净。   她拿出他换下的军服,以谦过来要接过去,她摆摆手。她将他的衣服浆洗得笔挺,挂在院中,便如那个穿着它的人也是笔挺地一直在她面前,她抚摸着上面一粒扣子,一个衣袋的动作都是带着感情的。这个时候,布鲁斯特便在她的身边四处转悠着,很努力地嗅着空气中此刻并不存在的另一个人的味道,忽然呜呜几声,抬起硕大的狗脑袋,怀疑地看向她。      夜已暮,古公馆中叮铃铃的一通电话铃声传来,以谦从屋里冲出来,“叔父说,他临时有个部署,大概今晚怕要耽搁很久……”正在持着花洒浇着盆茉莉的人便略笑笑,微微摇了摇头,见惯不惯,并不恼。   星已朗,北天半片清透,她将一袭薄毯子裹着自己,蜷在圆椅里,睡眼惺忪,有一刻突兀醒转过来,便看清自己此刻果真是一头昏昏欲睡行将冬眠的熊,布鲁斯特这时在她脚边呜呜地低咽了一声,她伸出手去抚了抚它的脑袋,布鲁斯特便低下头去继续睡了。   她后来探头,从窗口望出去,月已西斜,原本满天的星子也已稀稀朗朗挂在天际——“惟愿无事常相见”这一行字是陡然蹿进脑海之中,俄而便化作唇边一丝无奈的笑。月轮隐成一道白痕时,终于有人推门进了这间屋子,脚步声靠近,布鲁斯特支楞起耳朵,作势要扑,被另一个人伸掌制止,布鲁斯特过去闻了闻他的味道,就驯服地趴回自己的窝中。他俯下身,将靠在椅背上睡过去的人收进怀中,抱回床边,小心地放稳在床上,她略醒,摞了摞他有些冰凉的手腕,“回来了。”   “刚回来,待会还要出去一趟。你先睡,不要等我了。”古将军柔声,哄道,“乖。”   她点点头,目光清醒些,看他在床前站着,注视了自己片刻,仍出门去了,仍是汽车发动的声音,她的手心还残留着他腕上的冰凉气息,布鲁斯特突然叫了一声,那一身吠叫在寂冷的后半夜中突如其来,仿佛是要惊破一层薄雾似的冰冷晨意。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趿着鞋子赶到窗前,他的汽车已开得很远,留下一个漆灰的残影。只有嘀哒一声,是檐上的露水,从她眼前经过,溅起在窗台上的声音,是很寂寥的一声。   她再睡不着,怔怔等着天边鱼肚白,披着晨衣站在露台上,看天边的黛青,徐徐泛成紫色,恍惚是被人汹涌搅动着,翻滚着,颜色渐衰,泛出青白,蓦地天光大亮,被悄无声息的改变成了另一天,天地仍一片宁静的冷色白。   一整天都没有消息传来,她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连带着一直在她身边被同样带得焦躁不安的布鲁斯特也不再呜咽,或许是累了,自己溜到窝里去打瞌睡了。      晚饭的时候,院子里浓郁的花香,是夹杂着菊的清冷和紫茉莉的嫣紫色闹哄哄的。她看着花枝在晚风中懵动的影姿,终于觉察自己的担心是多余,正要折身——有汽车的行驶声从遥远的山窝处传来。   这很特别,古将军无事从未这么早回转过。   布鲁斯特从窝里跳出来,跟着她往大门外跑去,倚门而立,果然是古将军的那部黑色的雪铁龙驶近了,在黑铁大门外迅即停住,一席人推车门而出,首当是徐铮。徐铮看了眼她,或许已觉察出她感应到什么,朝她点点头。   第二个才是古将军,像某一日一样,在军服外披了一件薄的烟灰色的大衣。那团烟灰色走前一步,几乎要和四周的暮色混成一体,只目光灼亮,抬头看清她的眼神,略抿了抿唇,“先进去再说。”右手已捉了她手腕,将她往空荡荡的庭院中带去。   她匆忙中回头的一眼正好看清莫顿医生正从车门边提着手术包出来,穿着浅色的西装,怕是来不及换下,上面还有斑斑猩红的血迹残留。   她心中瞬间就明白些什么,反手捏住他的那只掌,果然感觉到他掌心隐隐带出的一丝湿滑,心立时扑腾腾跳得擂鼓一般,脚下也立时软了下去,“不碍事的!”倒是古将军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乱不惊。她这才强撑了心境,迅速扶着他稳稳往里走,直进的二楼卧室,扶着在床背上靠着,取下他身上披着的那件烟灰色的大衣,便看清衬衣肩头一大滩殷红的濡湿,伤口显然已被草草处理过,此刻却仍在往外渗血。   “子弹已在车上取出,幸好没有射到骨头。”徐铮在一边及时补道。   莫顿医生这时分开众人,皱眉喊道,“我现在要缝补伤口,你们谁能做我助手?”   事出于保密,他连个护士都不能带来。房内几人相顾之下,已有人不动声色的开口道,“还是我来吧!”说罢已自取了莫顿医生手术包里的另一双手术手套迅疾戴上,仰脸看了看美国医生,那种眼神温顺却幽凉。“莫医生,这就开始吧?”   古将军肩上的衣料已被剪开,肩头现出一滩血肉模糊,是在车上匆匆取出子弹所致,随着莫顿医生一声声命令,他身边一双平稳的手将一件件器械正确无误交到他手中,镊子,缝针,用酒精清洗伤口,将伤口缝合,包扎,固定上最后一根绷带。   这一番手术后,古将军靠在床上的脸色已有些发白,见状,莫顿医生不及吁出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说道:“你们先出去吧,我给你们的将军再做一个妥当的检查。”   房里的人于是都默默退了出去,唯独一个人,当停下手下的一切后,人忽然就虚脱了一般,呆呆杵立在当地。   美国医生并不忘向他的这个临时助手道谢,却见这方才还手脚训练有素的女子,似浑然早忘记了有他这个医生的存在,置若罔闻他的谢词,只将目光直勾勾盯住半躺在床上的那位将军。   那种目光却是哀默的,仿佛要看透的已不只是她面前的这位将军此时的伤口,而是更多的,或许是将来的命运。   古将军的目光接上那一种哀默,脸神却抻出微末笑容,低声安慰道,“听医生的话出去吧,一点小伤而已,不值大事。”   他让她出去,她才转身,一步一步笔直朝外走去,等挪到门外,身子陡地颓然靠上墙壁,徐铮原本守在门口,此刻欲上前扶住她,她却将手从他掌心抽出,定了定神,仍继续走下楼去……徐峥后来想了想,追了出去。   女子的背影凝在庭院中,果然是正在等着他。“说吧。”淡淡开口,徐徐回转的目光之上,睫毛在轻微地颤动着,眼神已败了下去,似乎不敢正眼看一些命中早已注定的东西,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抖着。“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不需要瞒我。”   “枪手是事先埋伏在会场外的,因是已经开到了第二天的会,我们的检察工作有所松懈。幸好在半道上遇见胡宗南将军,两部车一同抵达,枪手在发现第一部车中出来的是胡将军后,再调整射击时,已被发现。两发连射,枪法很是精确,我们一死一伤,还有一个警卫连的同志被当场打死。”徐铮站在这个女子身后,表情严肃,“枪法不会逊于当年的梦遥。应该是早有预谋的。”   “查得出来是哪方面?”   “能打探到与会人员和确切时间地点的人并不多!”   “你是说——”她这才被惊住。   “不排除这种可能。有人故意将消息透了出去!人人都在寻找一条后路,这次预备会议,就是预测着如果这些人真有叛逃行为,那么这次讨论的——将就会是他们最后被处决的时间。”   “他这是逼得那些人狗急跳墙,破釜沉舟。”她的目光陡然僵痛,连背脊也僵直了,轻易动弹不得。   “是。”徐铮苦笑。“我们做的事,从来都不讨喜,只赚人恨。”   女子再没有说话,只不觉徐徐仰起头,去望那此刻空白到无一物的天空。   “其实,这样的暗杀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局座的命如今越来越值钱了!”徐铮走过来,就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不过你放心,我可以保证,若以后再有射向局座的子弹,它们必会先留在我徐铮的身上。”   她这才回身,看住徐铮,唇边那种苦笑突地更涩,“你死了,我也会内疚一辈子,并不好到哪里去。”   “局座若有不幸,你何以会支持得下去,所以看起来还是我孤家寡人,命薄一点的好。又或者,我恳请局座允许我在警卫班中增派一名女副官,到时候挡枪的门板就会有再好不过的一面了。”   她目光雪亮一道看住他,“你大概嫌他的事还不够多,还要为他增加一宗流言。”   “不是增添流言,而是你确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人选,以命相拼的人并不多,他如今却很需要。”徐铮却是认真道,后来往楼梯上望了一眼,莫顿医生正收拾了手术箱从楼上下来,“但现在还是先去看看他吧。不允许声张,带伤进场告了事才出来,除了委座那边,没人知道今天发生了暗杀事件,怕助长如今已弥漫在重庆上空的那层恐慌气氛。”   “徐铮!”她见他要走,突然喊住徐峥正走的脚步,张唇维艰:“这样的局面,我们还能撑多久——”   “你想说什么?”古将军的副官蓦地回头,目光仿佛陡然被触起几多波澜。   “我不知道……”女子传出的话音很低,也很沉重。“七年了,我相信他跟我说的:这一切都会结束的。但,真的会结束么,徐铮,吉凶朝夕便改,我们还真得能活着看到那一幕吗?”   古将军的副官某一刻脸上的神色陡变,仿佛被闷头一击,全无招架之力,“时局固然艰危,但一定能撑得下去,只要他还在坚持一日,我们就可以凭此相信,难道你不这么认为!”那种惊色终于沉淀了下去,微微地叹息出一口气,再不发一言,拔腿走开,独留她一个人在了身后。   绾绾杵在那里,那十根手指却还在抖着,不为她自身所控的抖着……后来往眼前的二楼看去一眼,二楼的那间古将军卧室的门是紧闭的,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却似乎仍能看清一张灰白的唇——失血过多,那双唇终成死灰色。   所有的这一切,不是关上那道门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也不是她愿意闭上眼睛,那个最终的结局就不会应命运而来的……这世界原本不太平,苦难太多,如今更平添一层腥风苦雨,最终会有人死去,离散,所有的这些,她原本都可以弃下不管,只要他能从此远离这覆面而来浑水。   她走进去的时候,贾静男便从里面退出来,顺便将门也掩了。她看了一眼古将军失了血色的脸,再回头去看那道被掩了的门,后来被风仍是挣扎挤开一条缝来,“局座的精神看来还算不错。”   她许久不称呼他官职。他略为愕,却已摸住了她搁在床沿上的那只手,“你都知道了。”她的那双仍在抖的手,此刻被他握住后,不期防颤得更剧烈些,“我不知道。我不需要知道。”她忽只想挣开他的那对手,心中一团冰凉肆意四处流淌着,漫到了哪处,哪处便都冻得骨骼里也悉索索有冰屑的响动,连张唇,也是牙关打结的声音。“你到底怎么了,会弄成今天这样,如今外面的人恨,党内的人也恨!”   “你来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重新控回她的手,古将军的瞳中却已起迟疑。   “我怎么说都不重要。问题是外面的流言怎么办?建游击力量是图挟武力以自重,贪缉□□货运之便,实施私人之目的。国难当头,每一条都可以将人送上军事法庭。就是原本不信,十传百,百传千,谣言也成了真,这场战还在打,已有人要算计你,若战打完了,他们都是要同你清算的,你想过没有?”她惨白着一张面目,那眼中的荒凉却直比那张脸更惨淡。   室内突然静了下来,连走廊外原本正往这边走来的脚步声也被骇住了。……阳台那扇打开的窗,窗外的霞光,光线一点点地偏移,后来有一刻终于笼上古将军的脸庞,照亮那张凝冻了许久的表情。“出去吧——”古将军忽压低声道。   笼在同一片阳光中,此刻被霞光照亮的另一张脸,仿佛是被噤住——惨白色的容颜,后一刻间不妨更煞白,直如枯木再难逢春,他的掌已略略松开,她轻易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是!”站起,站的身姿倾颓,他一根指尖就能推倒。   这一幕,看在他眼中,那双星冷的瞳中却更多的已是另一种心痛,心痛自己一手心血栽培的她,原本同俗世之人并无多少分别。“他以国士之礼待我,于我,亦师亦友,既有这么多绯难,却也只独有他信我,方让我得以支撑到如今!昔日君乘车,我戴笠,他肯相逢车下揖。换做今日危难之际,也正是我为他一尽绵薄之力的时候。”   她已知他如今怎样看待她,也不曾再多留有奢望,离去的脚步堪堪艰难停住,去听他肯对她说的最后几句心里话。“更论来,我和他都是浙人,也算同袍,若是如今连一衣带水之人都不肯再助他,还有谁肯!我责无旁贷。”   “所以只待铁马金戈过后,留青冢黄昏路,寂寞深山夕照?”她不觉出神问道,是终于认了命。   “河山无定据,北平沦陷,上海血洗,南京屠戮,长沙三焚……这一路我走到如今,也看到如今,战争一日不停,我又何来停下的资格。”   等了那么长久的一段时间,身后再无传出的声息,她不过是最后逼他一回,将最后命途自此看个清楚,原本在他们之间,其实再多一个字,也都会是累赘。“所以,便就这样托付了死生。”有奇异的笑容终于再度浮现在女子的脸庞上,替代了原先的那层殇去,等她瞳光渐渐清透回来,说道:“我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或许是会有些变化的,原来不是。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底……也不知它日,他最后肯留给你的,到底会是哪几个字!”   “以后的事,何人能预料,但人总不能全数为明日而生。况且我这些年苦心经营,处处如履薄冰,所行之事,实在也已非只为他一个人。”他的答案没有丝毫迟疑,却也已有了自己的感慨。   “所以也不怕更为难堪。”她不免苦笑,回身,那么久地看住古将军的那张面容,她的面神终于安静回来——复走近,俯身蹲下,抓住他的那只手握进双掌之中,古将军瞳中还有厉色,那是为她的不争气,她知道,她却并无惭色。她原本答应过他,再不会犯同梦遥一般的错,这么多年,他若忘记,也是他庸人自扰,他们的彼此对待大概真得等不来真正公平的那一刻。   “你就这样决意定了你的一生,是吧?”如此问出,泪水还是泫然浸透双瞳,她不想如此,那泪还缓缓坠出了双睑,“既然都摊开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将有些事现在说好吧……我们这类人,道别的话总是要早些说,若真等到最后一刻,怕再没有像样开口的机会了。”   她掌心汗水须臾同样弥漫而出。“既然以后的事谁也不能预料,但你已允诺给我的东西,也还该给我!——从此若去了哪里,都会带上我!”她仰头,认真看住他道。“所以如果到那时候真要走,总不能单留下我独自一个!”   古将军的眼神不妨一抖,艰难牵了牵唇角,此刻伸出手去抚她脸庞,却被她侧脸避开了,他的手指冰凉,却有汗水同样正在泅出。“将这件事现在说好吧:这辈子,让我陪你到最后,哪一日,无论谁先去了那边,都等对方一等!你只允诺我这一件事就可以,其余的,我不再同你计较!”她扬颈,雪色长颈,目光却是如火,仿佛是要当即逼迫他同意似的,俄而眉角一松去,竟顾自散散地出神笑出。   他们原本都是一类的人。因为一次暗杀行动,有些怕早已是命中注定的结局如今被提前放置在他们眼前,她虽没有说清那一条黄泉末路,他却全都懂,他们也都知道那种可能的随时到访,他们都不存侥幸,原本都已做好最后直面的准备。   “绾绾,你不该这样的……”他眼神蓦地分离,不敢轻易再看她。然,岂非有些事,引得他的那道目光再也移不开,即便移开了,世界上最残酷的情郎也仍能感知到那种痛苦不舍。   “那还能怎么样呢?你从来应该知道你定下的绝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性命!”女子瞅着他直笑,笑得这般戚怅悲然,重新站起身来,濯净了眼中全数忧郁,扶他肩柔声道:“你先休息,我去听听美国医生有什么嘱咐的,就来。”   她这样说走就走,让他最后挽回,最后后悔的余地都再不留。   古将军看着她那道背影离去,他的目光忽然间也成了灾。那种灾,不同于他的国事,他忽然仰身跌靠在床沿上,他瞳中一时成灰,平生绝无仅有。      夜间客厅里的钟声敲满十二下,绾绾推开书房的门,就见古将军仍坐在书桌前,将身子往后靠着,正阖着双目蹙眉思索,只肩头披了件外衣。她既已说下一些芸芸众生中独只讲给他听的话,却也从未奢望过他真能为她所动,如今看他此刻还为公事坐在书房内也没显多少恼怪,倒是古将军见她进来,略怔了怔,手里正捏着的一份名单也一时忘记放下。   女子虽明明看见他这一举动,却似并不愿知其中缘因,仍端着汤盘进来,开口道:“我知道你还有公事要忙,我不劝你,这是提血补气的汤药,好歹听医生的话,早日好了,你也还能赶去做你要做的事。”   她一口一个那个美国医生,字字当中独再没有了她自己的心意。古将军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那张名单,伸手去接递来的碗。   她径自摇摇头,走近,坐在了他身边,垂颈瞬间,露出一截雪白肌肤,已自青边白瓷的碗中舀了一勺药汁,小心吹了吹,送到他嘴边,“美国医生很是苛刻,我不想被他明日回诊的时候斥责,我既管不得别人,好在还能管住自己。”   他要捉她的手腕,她抬臂仍是躲开了。“绾绾!”古将军不得不提高声音喊道,皱起眉。   她却只以为惹动了他伤口痛处,那样避开他的目光也陡然乱了,急急用眼神去问他,古将军便将她那种目光一直仍望回到她眼睛里去,“不舒服的地方在这里!”已抬起好的那一侧手指指自己的心窝。   她半信半疑,真去抚他心窝处的心跳,按上时,指端接触到的岂不是还是活生生的正跳动的一个雄健的心脏。然这样的跳动,会不会有一天停掉了,这种恐慌断绝多年后,如今悉数归来,无法提手遮挡,她悉数处于下方,被裹卷入滚滚洪流无疑。古将军手指却已抬起,去抚她脸上那一道明显还未褪干的泪渍,温温一段声音:“看来养了这些日子,别的本事没长,倒是这说话的本事见长了。我道怎么养不胖呢,原来是心思太多了些?”   “养胖了又能如何?”她听出他话外意味,话说得闷闷。   “养胖了可以吃掉!”古将军却说得一脸肃色。“多几斤肉,好歹不算白消耗了我公馆里的粮食嘛。”   她想着他这说的混账话,那笑原本以为是绝对笑不出来的,却还是扑哧一声一下笑了出来,笑了半张脸,陡然胸膛间一涩,如刀劈斧穿而过,哇地一声重哭了出来,扑倒下去,直将眼泪都擦他胸口去,都是他惹的,生要惹她,死还要惹,这多少绝情的一个人啊!……   古将军默默看着她半晌,才腾出手抚了抚她耳鬓的头发,手心诸多恋恋,后来用好的那一条肩膀将她揽回肩头,低低说于她耳侧听,“十几年都过去了,你看,我不都是好好的。该做的事未做完,地藏菩萨也不肯振我作菩提,我心里有分晓,你听话,也不要再作无用的担心!”    ☆、劝君莫许两相怜(上)   古将军第二天仍是去了漱寓办公。日中的时候,徐铮替古将军回公馆取前一日签过的一份公文,便看见一架白菊下面,那女子显然是正等着他的身影,既是先前通过电话,他也不惊讶,走了过去笑道:“美国人真的不好惹,梅乐斯将军如此,连一个外科医生也是如此。当着一帮子尉官校官的面,硬是将局座好一顿数落,全无情面可言。”   “在医生眼中,他不过一个不肯合作的病人罢了。”女子便启唇,也只是笑笑,将手边备着的东西递了过去,“他不愿用止痛药,怕犯困提不起精神看文件。这是茶馆里买来的橘精酒,虽然也镇不住痛,你哄他喝一些,只是农家自酿的果酒,不犯禁酒令的。   徐铮目光不觉略有恍神,旋即提眉笑道,“我会给他的,也会将今天的事搁置几件,尽早结束一天的安排。”顿顿,“你要问我的一些东西,其实可以去问他。若局座不愿答应你的,我自然也不可能替他来回答你。”   绾绾便知道徐铮看出自己的一些心思。   “我只是想,他将事情揽得那样多,将自己逼得这样狠,他肩头现有的一些事,如果我能替他分担一点,他肩头的重量是不是就能轻一些呢?徐峥……你看……有些事,其实我是能做得到的。”她低头看看此际自己那双空了很久的手,抬起,缓缓地握稳了,然后挪动步子准备走过去。   “可以留你安然在他身侧,就是你可以替他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徐铮忙伸手,制止了她正朝他走过来的这一幕,“只短短这几月,是让徐铮也都忽然生出,战若停,也要寻一个人来长久陪伴在了身边的念头。”他忽笑,“当然这件事还得先赶走了日本人才能算数,我还不想被他局法处置。”   她明知暗伤,隐约也想学他笑出,那笑意到底撑不起,还是渐渐隐没了。   “但除了日本人,命途之中应还有一些其它重要的东西,我们是希望这些东西能给予我们最后一点哪怕再单薄的希望的,绾绾,你把这点希望给我,不要动多余的念头,我们不必做圣人,我们舍不得的那些东西,那便不要舍。”   女子猛然抬头,这样一眼向徐铮看过去,原本她心中的意思,徐铮看得清晰无比。她正站在那架垂下来的悬崖菊下面,那些白色的菊瓣坠了她一肩,在徐铮的眼中,那是挽花,他便抬手,将那些花从她肩头认真拨开。“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我知道在有一件事上,局座是错的,付笛生才是对的。我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徐铮垂下头去有一刻苦笑,“其实说到底,没有人注定要过怎样的日子,有人改变了,就被改变了。如今他唯一做错的那一件事,你要陪在他身边,将这件事再做对回来!”      绾绾看着徐铮替她拂开花枝的手,忽的也是于眼眸中流露出一抹微笑,“说得真好。……曾如你所言,一墙之隔,任外面风雨如何飘摇,他护着我,我守着他。每每可以这样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我就盼着一辈子的时间能更快些过去了,一下子我和他就都白发满头了。”   “你知道的,我以前一个人在上海,一直很怕,怕突然间就死去了,怕最后都不能看到他一眼。但不是现在的这种怕,怕到哪怕重庆只要起点风声鹤唳就坐立难安,怕到每一日,便再晚,也必得等着他安然回转,心中才能平静下来。死大概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跟他说好了,不管他去了哪里,我总要和他在一起的。”绾绾唇上一点微弱的笑容支撑着,此刻缓缓抬头看住徐铮,“然,这时再回头想想,我从前又何尝奢望过有现在这样的好,这样想想,就再问自己,既已不畏生死,也不惧离别,到底还有什么是能不坚持下去的?这样问自己,就时常看清一直走在有一段路上的他还在等我,我似必得和他一同将这条路结伴走下去才好。”她眼波一转,继续笑着,那笑又微微转了温柔,“但是现在快去吧,他一定还在等着你,我们可以在以后的时间再来谈及这件事。”   她刻意平淡下去的语声中不是没有带过一丝悲凉,徐铮将目光扫过她双眸时,终究有些担心,却也自知自己并非是那个有能力解决这苦难一切的人,看她回身已往内室走去,复认真又端详了她的背影一眼,才大步折身走了出去,坐车仍赶回漱寓去了。   绾绾正在走的脚下却忽停,侧耳倾听着那大片汽车声渐渐远去。      七星岗上的若瑟堂是一座哥特式建筑,每逢瞻礼,常有重庆周围各地的教友来堂参加弥撒。因着战乱,早晚课的时候,便夹杂着一些面上蒙受着苦难的人也来听经,多是老人。   等弥撒后的人群渐散开,暗紫的乔其纱旗袍从祭台前跪起,仰头望了眼前的外国神像许久,直听得教堂中的钟楼这时拖沓敲响,她才慢慢离开……   刚下过一场雨,地上都是瑟缩淋湿的红叶。若瑟堂西北角,那座原本高大矗立着的钟楼因不久前被日机轰炸,上面长约三米的十字架被炸塌,连着钢筋水泥的尖顶垂在钟楼一角,随时会坠。那一片区域便被隔离开,人影全无,只有一片常春藤肆无忌惮地仍爬满几十米高的钟楼,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将这座钟楼埋葬在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唯有钟楼脚下的那一片蜀葵,红蜀葵,那纪念殉教者圣斯塔法诺的花,仍开得寂寂而安详。   历经的苦难太久,或许也真的只有借助于神的力量,才能重将仁爱厚赐于众生。   女子走出这教堂后,回头望了一眼。教堂上方悬着的那口漆黑的大钟,黑色的钟针缓慢地移动着,是走动的时间。她瞟了一眼,然后朝若瑟堂西边的那条路走去——   天上一层薄薄的雨,秋风秋雨,更何况已是冷秋,那再小的雨淋在身上,那凉意都是蠢蠢欲动的要爬进骨子里去,这路边有一家茶楼,也卖酒,她就要了一碗绿豆烧,仰着脖子硬灌了进去。   刚喝时是甜的,有一点酒味,后来喝到半碗,酒味就浓了,喝完了,人也差不多醉过去了,身上也不冷了,便横着眼,继续往前挺身而去,何时,那身周的雨又厚了一层,风一急,不堪秋意的叶,来自不同的枝,落泪纷纷似地当头撞了下来——   一辆别尔克轿车从路那边的拐角驶过来。隔着一个林荫小道,那人也是习惯性的去看若瑟堂那座爬满青藤的钟楼,以及钟楼下,危墙边,那一个暗紫色的仿佛凝固了的人影。   他看见这个身影已不是三两天。她一贯如从前那样,连走路的姿势也是清冷,只不过今天是个下着秋雨的天。所以隔着老远,也能看清一坨醉颜,正从若瑟堂旁的一家茶楼走出来,仰头望了望天幕,雨大概不会短时停歇,所以这个人影又一头扎进了雨帘中,薄薄的雨帘,并不急,但每一滴都是冷的。   冷得不能不让人想起回忆的惨痛。花落风波平定之后,未必是安宁,他本能的警觉。“走吧。”车势一度趋缓,车里坐着的人后来冷冷开口道,这辆别尔克轿车就加快速度,迅即的开进前方那一片稍远的苍灰色雨幕中——   重庆少有黄包车,下了雨,便连停滑竿也找不到。雨终于小了下去,雾却起来了,由浅的一层,终于汇成浓浓的一团,和着地上的水气蒸腾,烟雾缭绕的一片片弥漫开来,是眼前要继续走下去的障。   那一碗劣质的绿豆烧很容易就上了头。她不得不站定,缓了缓身形——   她身前有一个水汪,有车轮疾驰而过,便溅了她满身的污水,她将额前垂下的被雨雾打湿的头发小心拢到了耳根后——再抬头,一柄黑伞擒在面前,漆黑的伞面,银白的扇骨,漆黑的暮色中,有银白的冷光熠熠。   她的那个挽发的姿势是熟悉的,所以付处长将那柄伞推进这女子手后,甩头就走了。   她这时也已看清了给她伞的人的长相,便握了那伞,掉转头,也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有一条路,他往那边走,她便只得往另一边走,所以她走的其实是回头的一段路。却走得毫无迟疑,后背硬挺,步伐迅速,比身后的人还要急于遁开。付处长正离去的脚步便不由得停了,留下那么一个无奈而洞悉的苦笑在嘴边。“绾绾,你妄想我再错一次。”   谁能告诉他,要有多强大,才敢对一场过往之事念念不忘,念兹在兹。   他转过身,隔着那迅即蔓延开来的暮色中的两端冷雾,忽狠狠对那个背影开口道。   那个走得远了的人就忽然也停下脚步,仰头,打量着若瑟堂那高耸的钟楼,她的目光中忽然又透出一种熟悉的过往悲哀来。    ☆、劝君莫许两相怜(下)      她回到古公馆的时候,天色已不早。古公馆内一片安静,那安静中也带着雾水一样的凉意。   徐铮在门厅里瞅见她,那面上的一段表情便颇为奇异。“局座在等着你。”他突然用手指了指书房。      书房中极为安静,只有笔尖移动在纸张上传出的沙沙声——她目光一转,便在书房对着门口的半扇墙面上看清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书桌上的那盏灯投射在西边的墙壁上,即便是那样一个摸不着实处的影子。   她只觉心下一沉,回头又看了徐铮一眼,徐铮对她摇了摇头,她只得孤身作战往古将军的书房走去,那一步步走近着,心底却又是一股温温的暖悄无声息地浮起,如秋江之上烟霭,这种感觉如此奇异,却只有她一个人得知当中缘起因由,她忽然抿唇,竟奇怪地笑了笑。脚步声挪近书房时,古将军便从绿壳子的台灯下抬头——看清她被雨水淋得青白的脸,还有旗袍的下摆处,那一滩方方被湮湿的地毯。   “先上楼去将湿衣服换了吧。”古将军不觉皱了皱眉头。   她点点头,也不再说话,只是一路孑然上楼而去时,唇边的那个奇特的笑容愈发地丰盛了些,直待要繁花落尽。      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多一分钟停留,便是多一分的颤栗,那是身体的本能,她控制不住,所以她想去做一些她还能控制住的事。她对着镜子,一粒粒解着这身旗袍的盘花纽扣,解得甚急,楼下书房的门却已被推开,脚步声声正催上楼梯来——她本能的心上添一堵慌乱,这间屋子的门却已被推开,古将军的目光从身后射了过来——那同样是洞悉了然一切的目光。   她便知道都瞒不住了,她停在胸口解纽扣的手便停住,目光却在飞快地闪动着。   “现在可以知难而退了?”古将军就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凝视着她的那对眼。她欲开口,他已走近几步,伸掌拨转过她的身子,双手牢牢拊住她双肩,他目光中有很多东西一刹掠过,她看清得无余,不觉更是欢喜亦多难过亦多。“是徐铮告诉你的!”她低低开口问道。   “我身边不只他一个副官,如果连这点事都能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耍了小动作,我怎么坐管得了这一局的事。”古将军的声音透着脾气,冷冽中薄薄起些怒意。   她眼中的那一种亦喜亦难过不知为何反涌出得更多些,如古井无声不绝溢出暗水,多到连她身边的古将军在望向她时,都有所惊觉,“不要再做下去了,这件事,我自会有安排的。”古将军顷刻转了身,这就要离开。   “若我猜得不错,付笛生也在你的那张将处决的名单上,是吗?”她一欺身,已挡在他面前,她半解开的衣扣内,那一截露出的胸脯挡在面前,泛着萤萤的诱人暗光,他清楚这是她的算计,只是看在他的眼中,还是稚嫩。他伸出一截手指,顺着她纤细颈项,滑到锁骨之上,忽停下——   “买卖还没有做成,你不听听我的价码吗?”她却不依不饶,眸光转动如迷惑人的两汪子孽的水,“你一向很会算账,这一回买卖不做,你会后悔的。”他不肯动她,她就伸出双臂拥住他腰峰,仿佛是直想钻进他身体里去,她就想这样拥着他直到天地都老了。   “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古将军的回答闷闷。然一抬头,看清她正望着他的眼神,他看到她的那份瞳子中他突然探测到的情感,他忽然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在心底都正在经历一场硝烟弥漫的开战——   “派去暗杀汪兆铭的人都被识破了,那是因为如果不是真心去投诚,不是真心,就是再老道的前辈也会露出马脚。现在却有一个机会,付笛生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她的双唇已蓦地蹿起,缠上古将军的两片冷唇,“温柔乡里难得糊涂一次,你让我再试一次,输了这次我砸了我的秤砣再不做买卖了。”   她的这种论调实属不该,古将军有话要叮斥的,古将军看着她,她啜着他的唇,她吻着他的时候,她的那双瞳子睁得水亮大大的,“好,我听听你的价码。”但他听到自己说道。   “年岁痴长的这些年,付处长最迅即学会的一样事是自保,这一点——甚至比局座,比陪都中所有的人做得都要好。如今他很惜命,懂得如何巧妙避开那一滩即将要泼溅过来的污水。他曾受汪兆铭赞赏,在那边,他以前的同僚也不少,已死的丁默村就是一个。再加上原先在申报时候的关系,所以南京才会不惜余力拉拢,厚待于他——他如今要走,不是没有道理!”   “如你所说,所以你一点机会都没有!”古将军直截了当地开口,断她的后路。“你更不可能指望一个人在同一处摔两次跟斗!”   “是。理应很少有那样傻气的人。”她诚然默认,却突然转了语气,反问道。“然,局座——这一生中可曾真正在意过一个女子?   她和他的唇还在相依相靠,她这一句问便仿佛是从她的唇中直接问到他的口中,一个喘气的稍从,已滑下他肺腑之间,他连思索都等不及,古将军只目光愣住,临近的那种她身上正传过来的雾湿气味,突然迫得他心上沉重无端。   绾绾显然觉察到他的这个异样,姣好面容上陡有歉意,语声一软,已柔声道,“我答应过你再不问的,我不会破誓。——局座可曾还记得训斥过我们的一句话?”   “哪一句?”他不由轻声问出。   “沉溺于情,形同自废!”她顿顿,薄薄的笑意撑起在冷得苍白的脸上。   古将军听罢此话,是情不自禁突然伸臂将她往他怀里狠狠勒去,勒得仿佛是要将她的肉身与他的骨血都最好溶作了一堆,那就再也分不开他和她了。但是她太冷了,心冷得簌簌作抖,她都不知道。她只明白自己正在说些什么话,正意味着什么,“他完全可以不从他的车上走下来的。一个男人若还肯对过往的一个女人再施出怜悯,那会是他的浩劫。付处长他其实还是像从前那样,感情用事。”   “这就是你从他那把给的伞中读出来的?”她的这一席话说完,古将军便颓然放开怀中的人——“也许他等的只是请君入瓮!”   “不。这是一个女人的直觉。”绾绾苍白着脸,喉咙发苦,却依旧颤颤着微笑。“这是杜夫人教会过我的事,试过几次,除了在一个人的身上完全失效外,倒是屡屡奏效。”——她独看不清的那个人,便是面前的男子,沧海一样的胸怀里,会否早已忘却人间情爱的那点浅薄味道。   “所以,你还在我的副官那里也做了试验!你很成功,我感觉到你的危险了。”古将军只得将脸转过一侧去,再度走开一步,终于离开了她的身边。   “若不能最后接近汪兆铭,我会亲自动手结束付笛生的性命。”她却仍是执意要走到他的眼前去,努力看牢古将军的脸:“曾如徐铮所说,如果没有日本人,这些被忽视的东西或许都会成为我们一生中最执意要去弄清的东西,是他提醒了我。但即使是日本人仍在的一日,这些东西其实也还是潜藏在我们心里的,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被发现。”   “过去经历过的岁月,绝不会白费。同样,过去曾欠下的感情,是渴望被偿还的。我和付笛生之间,事隔多年,结局仍是要被改写,若是命中注定如此,我不想假手他人!”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当然,如果局座说一声不,我会马上停止。”      他面庞上的怔仲再度出现,同一种表情绝少这般频繁地出现在古将军脸上。她说了好多话,有要他回答的,也有要告诉他的,他听了很多话,他也完全听清楚了。   “如果不尽全力,你是不会原谅的,不是吗?”她于是看清他面上这刻的怔仲。   古将军被她看得伸掌,出其不意地摸了摸她的脸庞,仿佛要印证此刻的她是真实的。他此际需要给一个答案,但是他说道,“你再让我考虑考虑!”      她很少睡得这般熟。熟睡中深深地呼吸,直到他走到床边的时候,她也未曾醒过来。他其实并不想她醒过来——她安静地这样躺着的样子,让他更觉得安心。   更安心——而不是别的其它的形容。   外面的雨淅沥了一天后终于停了,月光很淡地从窗外滑了进来,这屋子里浮起一层青的光烟。   她现在躺在那光烟里,就像是月光里顺水漂来的孩子,在过去的一段岁月中,刚好停在了他的面前。他怎么能让这片装着她的月光再顺流漂向那狂暴汹涌的江涛?——他想他是正在老去,因而感到了此刻的疲惫和软弱。   他挨着她的头,把他的脸埋在她的枕边——许久后,她脸庞无意识地侧了侧,间或触着他的脸——鼻息很近,如温暖的雾包裹着他。   那片青色的光烟一点点地挪移过来,将灰暗一点点从这间屋子中驱赶了出去,终于照亮了他后来不知不觉中去握住她手的他的那双手,十指交扣,历历清晰。   他便眼底愣住。      以谦已催过几次,古将军却似乎还没有就寝的意思。夜深露浓,书房外再度响起雨声敲打着檐声,直到一道被廊灯照出的身影走到书房的门边,伸手,在古将军的书房门上又敲了两下。   隔着一道门,古将军眉心无端地被惊了一下,看清是以谦后,才重新将目光落回到正在看的一份上海发来的密电。好像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汪兆铭大概是痊愈了,才有回国的消息传回国内,以此,重庆那些蠢蠢欲动的心上如今又会多生出一份罅隙。   他从烟匝中掏出一根烟来——他想他组织了四次,都是有经验的老人,却连靠近汪兆铭的机会都再不曾有过,第五次,人一到南京浦口车站,就被发现已中枪死在了车厢里。   他虽有十万之众,却难得一个契机。   曾如她所说,付笛生会是一个机会,即便不能借此靠近汪兆铭,付笛生若真行叛逃之事,她也可以成为那个最后处决他的人,一个迟了很多年的处决。   古将军的目光中便有一些痛楚。   有个人正在走到他跟前来,他以为还是古以谦,她停在他面前片刻,他才醒悟是她。他还没有开口,她那尊瘦巧的躯体已在他面前笔刃一般凛然挺立。——那是她惯常接受任务时的情形,她始终是他培育的最为骄傲的人之一,还有一个是梦遥。   刃,刃在匝中,蓄势待发,终要一刻破鞘而出。   “我是不是能令你感到骄傲!”已走到古将军身边的女子忽然笑了笑。她想起他在那片月光中的为难,她想起这些的时候,面容皎洁干净,眼眸清亮而坦然,直如月之初的女神一般,“也该让我出去晒晒太阳了,捂太久会发霉的,就此成了废人。”   她想,她或许也该照亮更多些的地方,至少,照亮他的方寸周围。他的一切,她其实一直都有在关注着的。“等日本人走了,才能心安理得的什么都不做的留在你的身边,若有快乐的事,可以分担,若觉得冷了,也可以分我一半承担。这样的事,都要等到那一日。才能等得到的。”   千万条世间的路,他独独选了最难走的那一条,连后人如何看待他的功过是非,他都不管不顾了。她跟了他,便只有陪他将这条路一直走到底,走到终了,别无他法。   古将军只觉得心头一片了然的惊,还有更多的难受。她俯身,这时拥抱了他。   她的面颊此刻贴着他的面颊,可以感触到彼此的血液仿佛是在一处流经,她后来将头搁在他的肩头,她再看不见他的双瞳时,几十年的苍凉落寂,生进死出在一瞬间全回到古将军的眼中——   “从前摔得还不够么?”古将军忽地痴痴开口问她。   “摔得越疼,才会值得如今你肯给我的。”女子便咬着牙,微笑着说道。   “哦?”古将军不防皱眉痛苦笑出。“所以其实是你摔得还不够疼?”    ☆、劝君莫许两相惜(上)   战火日久,南山寺原本的香火旺盛景象早已不再。众僧还俗的还俗,出走的出走。   三重庙宇如今只留了观音堂还保存完好,连大雄宝殿都被炮火轰塌半边。走过天井,走道西侧便是观音堂,神像金漆早已剥落,露出泥胎来,倒是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神像前一个很狭窄的神案,摆了一具铁制蜡烛架,横列一排烛钎,上面滴满了陈年的蜡烛油。另并一个香炉,一个签筒都一列呈在侧,大概是这座南山寺如今剩余的全部资产。——惟剩下的老僧人盘坐在神案前一个已经磨烂得观见席草的蒲团上,补丁将一身僧衣盖得再看不见原来的颜色。默坐了片刻,突然伸手,去敲一下木鱼。   啵的一声婆娑。   余者的时间便双目阖紧,仿佛已昏然沉睡去。   然,当有人方走到南山寺那长满青苔的山门外,他忽然便睁开了那双久历过太多沧桑的眼。   香火冷落,青檐漏雨,山门之外遍满芜草,但这条通往观音堂的青石条路却连一根稗草都没有生,观音堂前两株玉兰应该是栽下的年头并不久,用青石砌出一个圆形花坛,防被踩践。   遍访整个南山秋草瑟黄之际,抬头一抹浅薄的绿忽给眼前这座荒凉的古寺带来唯一的一点生意。   “大师!”独身而来的女子立定,环顾四周后,迎着观音堂内盘坐的老僧,双掌微和,一拜。——因是赶路,额头尚存汗迹,面容却是安详平和。   那老僧便单掌应她一揖,再左手徐徐平伸而出,示意她去拜他身边的那尊观音堂的观音。   女子依言走进门槛,在神像之前屈膝深跪了下来,老僧颤巍巍递过来一根香,她便接了,燃了,拜了观音,将那唯独的一根香插在条案之上的香炉中。   ——若说世道辛苦,如今已连活人都难以寻隙存活,却还有一处地方不肯断绝了佛前的供奉,哪怕再是菲薄,这般坚韧之心,她是有心被震动,不意递过手掌去给老僧,“进山不备,恳请一顿素斋,烦扰大师。”   她掌心是一沓钱币,老僧只抬头看了一眼,声音苍老如枯木,“太多了。”只从当中留下面值最小的一张,余者便要退还。   她只得道,“大师,我有一趟远行,若最后不得归,便全是身外之物,既抱了此种心机从尘缘里来,或就当是签资,求得菲薄希望。若另有余,为观音大师重饰新身略作绵薄,沾一沾福德。”说着已自去踮起身姿,将香炉旁的签筒抱了,见这样一个小小签筒内,也不过数枝竹签,就寥寥囊括人一生的祸福种种,多少天意难测。   那老僧这时才将一双枯树皮般的手退了回去,再度合掌,低眉肃穆,“于此,施主慈悲。请起签——”   她一时想,世间众生,独她何曾会是个慈悲之人?手中微动,却已将那一片一片竹篾在签筒里啪啪敲击筒壁作响,声声都是火中烧开的竹裂声,她摇签了几许无果,便仰头去注视观音的那张脸,金漆剥落之下,佛陀的脸那一刻却真是慈悲苦难的——   啪,那支签此际终于嘣了出来。   她俯身,短短一瞥目光注视后,将落在神案幕布下的那支签拾进手心,端详着……等看清楚了签上的字,嘴角原本留菲薄的笑容,也不知竟为何,有刻那一丝菲薄的笑长了根般,穿了肉里去,竟是欲笑欲妄。   她忽就这样站起,手心仍紧攥着那枚签,迟迟也并不要给对面的老人解。——直听到山门外,以谦的声音忽地遥遥一阵风传进来,她蓦地低身将那根定了她命途的签塞回对面僧人的怀里,起身,就直挺挺地便往观音堂外拔脚赶去……   老僧手掌中便擎起她那支还未解的签,“姑娘是要问事,还是问人?”   她的脚步不停,直连头也不回道,“都不问!从来我们的命,不须他人,由得我们自身来定。”   她迅即得还要走过那段青石路,走过那两株新栽的玉兰树……“佛殿正台,千年幽昙。花骨始合,不得果。一念,韦陀轻拈,促开,全貌得绽,十二须臾。后,凋而谢却。菩萨以檀珠相植,花得开一寸。与轮回。”忽听得身后佛音滚滚传来。   她不曾回头,也不曾问。   “花开刹那。韦陀以修为尽散,守得昙花一现,千年一轮回。”   “花,从不惧。菩萨,终不悔。”   “是诸众生,渡千万劫,得菩提果。……轮回散后,还登灵台。”将那枚签放回到那个包涵了人世间所有苦扰纷争的小小签筒中,合掌恭敬,老人的脸上再度生出那种最初的怜悯,伸出枯树般的手,重新去敲面前那口破旧的木鱼。   啵的一声。   啵的又是一声婆娑。   而他面前,那株幽昙去尽后,佛殿正台,清寂一片。      女子走出山门外,飞快抬眸时,就见以谦已引着古将军来至山道旁,沿山隘而立,男子气度从前,她看在眼中,总有些看不够,总想他就站在那里,不要回过头来,她看他那个背影,能看得更长久些。贾静男是一头汗水,在不远处跑前跑后,与她目光后来相接,无奈努了怒嘴。她便迎着贾静男轻轻摇了摇头,笑了,笑得同有些无奈,又有些狡黠,很多种神情,恍惚交错着——古将军这刻从群山万壑间收回远望的目光,便迎着山风大步地走了过来,走得近了,声音也压低了,“你何时开始信这些东西?”   她点点头,唇角的笑意不妨挤出更多一些,引颈看他,“你知我从不信那些,不过闲庭信步便走了进去!”   他微许笑笑,一手摸她脸颊,早已被山风吹得薄凉,颈上也是冰凉一片,“我忙中偷闲,也临时起意想登清秋附庸一回风雅。”说着脱下外衣,拢在她肩头,低道,“穿得到底少了些,可得了什么好签?可赊些好运一道给我!”   她便被他衣上气味相拢,那种熟悉的味道,寻常的言径,也不知何故仍能突然招得人两眼发酸,见他自身此刻倒只剩了薄薄秋衫在身,她只笑,“因要走山路,便穿的清简一些。”想想,便道,“你又是何时开始信这些东西?”   他不语,只是看着她徐徐笑。   她来重庆这数月的时间,原来及肩盘起的一头发,此刻零零散散地垂在后腰之上,陡然被风一阵吹起,吹得乱团团一色的一片发雾。他便首当其冲被裹挟在当中,想伸手帮她捋顺她的发,越捋,仿佛是欲乱,那一绺绺的发丝穿插手指而过,这一分分的缠,一点点的绕,仿佛是倾尽余生,倾尽下生,都是解不开,偿还不了的。   他的唇是冷不防地印上她的额头,气息忽泄,如松身姿也不妨颤作一颤,不似他平常做派。   她便愣住,便也愣愣地去扶他的腰峰,伸臂默默环住他,将脸贴在他的心上。   贾静男在那边看出不对头,正抬步要赶过来,薄薄山烟中斜刺里一个人影冲过来几步,将他拉了回去,是徐铮。   徐铮往那边看看,压低嗓音,“已经决定下来。”   贾静男并没有立时完整明白这句话中意思,但是他跟随古将军身边已算不久,两三分的话也听明白了很多层意思,眼神蓦地也是被山风给刮乱了,“这种提议,局座怎么可能会同意?”   徐铮一个拧身,却已迳自走往更远处布置岗哨去了,只将后背徒留给了他。   贾静男看看徐铮远远地离开,突然拔腿追上徐铮而去。布鲁斯特原本蹲在贾静男的脚边,这刻望望贾静男去的方向,又往这边望望,它在山风中猛嗅了一阵,终于决定沿着气味如从前般的走到绾绾的身边,踮起脑袋,又嗅了嗅这女子掌心的味道,然后将黑色的脑袋依恋蹭在她海蓝色的呢布长裙边——      春天岭与老鹰岩隔山相望,老鹰岩略低,却因山顶上建有金鹰观赏台而著名,去攀登的人也多。而春天岭上有丁家寨,修筑了工事,碉堡,一是去的人很少,二是平常人也不能轻易靠近。   一条黑色的大狗便突兀出现在峰峦之中,在整片春天岭的山峦间不时地上蹿下跳,追蝶扑草,一会消失了踪影,一会儿又从另一排灰色山头后探出一颗硕大的狗头来遥遥地唤了人几声,吠声被风传出去老远。秋草遍已枯黄,遇火即焚,即便没有火星,那一片黄,一片彤红,也是一座自燃的火山,有一份独特的疏阔的衰败美。   碎石小路蜿蜒而上,登极处是一处峰顶,视野陡然开阔,便见陡峭山壁上无意开出的一片醉蝶花,绯红菲白的一片,是引得相携而来的两人,不自禁地相对讶异顾看,唇角笑意不径流出。   “空山幽地,无人看顾,却开得这样郁郁葱葱,倒是这样荒芜的季节辜负了它。”绾绾挨上一片岩石,半身依靠了,伸手去拂花的茎叶,留手上一抹香,并不舍得采撷,顺势揭起长裙一角掩上右足略肿的脚踝处。   古将军却已看清了她的动作,“怎的?”   她惊诧于他的目力,一时掩饰开口,“贪看了风景,所以分心踩空了一脚,不过脚有些痛——不碍事。”   古将军已俯身去看她的脚,细看之下,长裙之下一截脚踝已肿起大片,显然已不是强撑了小段时间的样子,便扶了她坐在另一边平滑些的山石上,再去提她脚腕时,却被她伸手挡住,古将军的面色就是一沉,“你若要逞强,不需要在我面前。”出声颇为急促。   近几年来,他已很少这样严厉训斥她,一是见面机会堪少,一是她终非旧日垂髫幼稚女子,难以对待如往昔。只这一刻,便觉得一段时光从那头簌簌飞回,恍惚从前一种熟悉滋味,只得罢手,看他指端捉住伤足,揉着脚踝上面穴位,手法娴熟同她旧日受过伤时的情景一般无二,便低低开口道:“见你兴致好。况且这点痛我忍得住。”   古将军便又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厉色不减,却有一种水样软了下去的东西,她不忍多看,古将军也不敢给她多看,稍后拂身站起,“我去去就回。你在这等一会。”   她点点头,就见他抬脚往山对过的丁家寨走去,虽则明知徐铮他们早已等在那里,到底心里不安,俯身拍了拍脚边布鲁斯特的头,布鲁斯特明白过来,像团黑色的山雾一样飞腾了出去,很快跟上古将军的步子,在那个男子的身周忽前忽后的警觉跳窜着——      不远的一段山路,目光看去以为近在咫尺,等一人一狗的身影转过岭上一处凸起的硕大崖石,被遮断视线,杳然不见。山宇间陡然静寂。   一只岩蝶飞过来,折断她望过去的目光,灰色的翅,只靠近触角的地方一绺蓝色,在阳光照耀下方能看得见,她目不转睛盯牢它看,它依旧停憩在她面前,她以为可以靠近,伸手去触碰它,它飞走了。   在一片光烟中飞走了。她一时不知身何在!   四周一片醉蝶花,却是连一丝花香都无,当头的雁鹤南飞,却连一声鸣叫都不曾从长空中传近,这是个陡然间失了声色的荒芜世界,只因那一个人的离开,一只蝶的飞逝。   这样一种空了的寂,带着浓烈的安详气息,她想她一定是短短地睡过去了十年,所以才会有这样一种感情。她不觉伸出手指去,去触摸那一个消失的人影,指端蜷曲着,摸到一些冰凉的东西,不是空气,不知道是什么,总之是冰凉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的那种姿态也是冰凉的。那一片迷乱了蝴蝶的花影,便渐渐摇断了重重远望过去的眼帘,恍惚沉进哪里去了,妄图挣断是一种徒劳。于是探望过去的一段时间,目光内迷离着,有些失神。   直到一声犬吠破空,冲破重重禁锢,落入那个逝蝶的世界,直到再抬头,一人牵着匹黑马自那块吞噬了他原有背影的冷暗巨石后再度重新出现,她忽然又闻见了那几乎被山风刮尽的菲薄的整片花香,还有古将军正朝他走来的脚步声,哒哒,是马蹄声。他的脚步声混迹在马蹄声中,很容易辨别,稳重而健朗。   是一株移动在山巅之上的冷松,越来越近的一段距离,目光锁向此处……   她看他正走来的姿势,眼眶猛地一潮,也只是一潮,随即敛回,他走得这样迅即,仿佛在这片醉了蝶的花丛中,遗留下一枚不能被轻易丢下的花籽,要迅即的来将它带走,她沉溺其中,他已停在她身前。   “等的很久?借他们的马,费了些口舌。”古将军俯身来扶她,这一回,她没有抗拒,将手交给了他,长久等他的脸上堆起莞尔热闹笑意,笑色道:“我可不会骑马!”   他目光由衷一暖,开口道,“倒是唯独这一样忘了得空教你,我可是骑兵营出生!”等扶着她踩着马镫上了马背,自己也翻身坐在了她身后。她只得提醒他自己身上新近添的新伤,古将军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右手握了她腰间,左手轻执辔,微一拍马臀,那黑马便自行择路在纷布的山顶乱石间朝前走去——   乱纷纷的山路,乱纷纷的一段人生路。   应是运货的马种,翻山越岭是畜命中注定,然一段路难,黑马走得也是极缓,踩上一叠山石时,马身一倾,几乎要将马上的人都甩栽了下去,那只扣在腰间的手却从来稳稳,屡屡化险为夷。   若有这样的一个人始终在身后?花,不惧。佛,不畏。守得昙花一现,千年同轮回。一纸签文,又何来他从来给的稳妥好?   她想。——   有他在身后,这种感觉,终究是贪了。贪了半生,竟然还是不够,好想他允许她将下辈子都给了他。又恐他不肯受。轮回这种事啊……如此想着,便将身子松开,那么贪妄得倚恋在他怀中,马步已走下山顶的乱石,中间一段平稳的山顶路,只黄草及膝,秋风猎猎,她恍惚间再度失聪,惟听得他呼吸声平稳,一次次地掠过耳翼——   要掠过平生。   人生若为一道风景,渚边沙外,荒茅棘草,都要一一闯入双目中来,却仍觉不够,哪一世共他,哪一世路总太短!      丁家寨有一座废弃的塔楼,原是个英国人打算在南山修筑的一幢别墅,谁知不日中日战争打响在即,于是弃家离舍,匆匆离开了这个是非国度。未完工的砖瓦如今堆砌在旧地,纵风景绝佳,久了也被荒草野藤掩没,成了一堆废墟,唯有最先修好的一座塔楼,斩钉截铁地仍矗立在彼方,红砖砌成的楼身上,用白石砌成环绕圆塔叠错排列而上的小条窗,小窗窗楣早为绿色所掩。   他们的马就站在这座塔楼之下,打着响鼻,她突然伸出手,去握住他执辔的那只手,久久,久久——暮落黄昏,鸦雀西辞寒枝去。“等你回来,我便还在这里教你骑马。”是他在耳边开口道,“是匹好马,走山路气不喘,稳健有力。我让徐铮跟这边留个信。……你要记得,一切尽力就好,若情势危迫,不可犯难。一个特行人员旨在一击成功,全身而退。这一点,梦遥一直都做得比你灵活。”   “局座这是在对我特加训诫?”她不觉侧头,望住他幽深眼睛,轻幽幽笑道。   “你应该听我的话,这也是我的指示。绾绾。”古将军只得严肃些道。   她便缓缓垂下头去,将脸缓缓依在他劲侧,“你放心,你的话,我一直都听的。”顿顿,“就在刚才你离开那阵时候,还看见梦遥他走过来,就远远站在那头看着我,大概也是想来同我说,“绾绾,这一去,必会安然的——””   这其实是一种不好的兆头。他后来屡屡地午夜梦起,屡屡地惊出一层悔的汗意,“你和梦遥始终是我身边最好的两个人,如今既然他也在左右护佑着你,我到底放心了些。”他当时却是这么说的,烙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梦遥在十年之前就不在了。   如今的李梦遥或许早在另一个自由的国度之中,他还会记得还留在这边尘世中的她,还有她身边这个一度养育了他们的男子吗?但这尘世岂非太过迷惘。横亘在各自面前的这一段人生剩余的路,势必都是要各自认真地走下去的,这就是还活着的人唯一要做的那一件事。   “明日,我就搬出去了,听说杜夫人已在来重庆的路上,那就借局座旧日的那一段绯色流言,送我离开这陪都重庆吧。”山风吹过来一片雾色,近黄昏,天已暮。幸而。这段路上,梦遥早已不在,却还有一个他。   霜冷了些,他替她拂去肩上霜华。   塔楼之下,一对人影。   雾来,暮沉,人影终被模糊不见。   再看,月起东山。月过东山。月影渐凉,该是归去之时。    ☆、劝君莫许两相惜(下)   通远门外枣子岚垭。漱寓。   徐铮推开局座办公室时,便看见一道身影面窗,长久负手而站。古将军面上淋了一层日光,徐铮便再看不清古将军的悉数神情。   也许他也不想再去看清。“已经接到了杜夫人,听命安置在了大清山公馆内。”他将一纸回覆平放在古将军的办公桌上。“这是她搬出去的地址,付笛生的车子经过了那边,但是没有进去!”   古将军并没有立时回身取来看,他不看,他也知道上面是什么内容。“付笛生走的日程都定下了?”   “已定下了。”徐铮艰难努了努嘴。   “把付笛生的行程通知她,告诉她,她的时间已不多。”   “是。”徐铮低下头去,并未再多余答复一句话。这中间就是一阵沉默,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却在明显地压抑着人心。“你有话,现在就可以对我说。”古将军在窗前突然再度出口。   徐铮便愣住,但也只是愣了半愣,“属下无话可说。”   “你不要同我耍嘴皮子!”古将军霍地一个夺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徐铮方递交上来的那份公文一个拧身就朝徐铮扔掷了回去,“我知道你心里已积了很多话,我听得见的,你不要以为你不开口,我就听不见!”   古将军甚少有这样失态。   徐铮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但他的确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跟古将军再有争执,他知道面前这个一局之长决意要去做的事,口舌之争从来无用,更何况已成公文交互,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所以他更觉无话可说,直到古将军将他刚交给他的公文劈头盖脸地掷到他脸上时,他心中忽然就生出来一些怜悯——是对面前这位冷稳,甚至是显得有些残酷的将军的怜悯。   “局座若真要徐铮说话,徐铮只得先问局座一个问题:局座这一生,可曾真正在意过一个人?”他缓慢开口道。   将军的面色却是立时懵住了——他应该是记起不过是几天之前,也有人曾在他耳边问出过同样的问题,甚至是连当时的语调都是带着熟悉,是同一种落日清寒色。      “其实,徐铮在局座身边时日已不短。可局座真的明白徐铮当初为何会投局座而来?”   “徐铮一直记得上海那日,我的枪口就指向她的眼睛——生死一刻,当摇下车窗时,她面色竟若平常,而我那一枪,若当时真的开下去,所有的结局岂非早已改过。徐铮总想,将她留在局座的身边,总会比留在自己的身边安全些,这么多年来,也早已为局座之处事风格折服,知道有一些东西除非死,平生都不允许被挪改已有位置,但便只当是同行这数年穿指而过,到底真的也应该替她问一声局座,局座的这一生,可曾有一次真正在意过她?”   “同她讲那些死生大义,恕徐铮无法厚颜做到。” “什么都不做,她做不到。——所以局座呢?就可以从来问心无愧么?”徐副官的喉咙低低少去了人间声调。   “局座知道这一次的行动,究竟有几层把握?无疑飞蛾扑火,只是大势所趋,必得要牺牲更多条性命以博取微薄希望,只是不该是她,她可以用在更好,更有利的地方!她是我局的一把刀,应该被局座用在更合适的地方!”   长久的沉默,如浮烟,如弃尘,但沉默替代不了该给的回答。   “你说的对,此一趟,并非是非去不可,也并不是非她不可。”很久后,有人终于缓慢地开口回答。   “若是梦遥还在,他就会是比她更好的一个选择。可是梦遥也在十年之前,就被我们自己人给浪费了,你应该也还同样记着他吧。”窗边的人,突然地低低失神改口。“你如今这一番替她问我的话,我现在才能有些明白过来,梦遥当初为何宁肯舍弃了自身性命也要带着她离开我,方可安心。”   徐铮愣住,他万没有料到会牵扯到李梦遥这个名字,没有料到的事情岂非永无止境。   “可是都来不及了。我们都没有机会回头了。”古将军苍凉的口音忽然也低了下去。“徐铮,我究竟该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原先到底想要过的又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梦遥要被处决的时候,我就想着,凭谁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来换,我都觉得你们都配不上梦遥的一条性命,可是我亲自签发了他的处决令,我在那张处决令上签上名字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难道当初我将梦遥和她从那艘南洋船上救下来的时候,就是为了有遭一日亲自送他们去死的吗?可是我还是签发了那张处决令,我只道国难还在,日本人未离开一日,世间便只有一件事是必须不计代价完成,若非要说意义,这就是我们这类人至今还活着的意义。”   “我只能拿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以前是,如今也是。再没有办法了,所以什么办法都只得拿来试一试。”古将军说着,重新慢慢走回到那扇窗口,看着外面。外面是一团秋来将荒芜的景。      “徐铮自然明白。”古将军的副官不觉濡了濡干涩的下唇,“所以局座现在想要有人来说这件事,是局座心里渴望要有个声音来陪同你说说,给一个附同的意见,或者即便是反驳的意见也好。什么都不说,太沉了,您此刻也会惧怕独自承担后果,您心里终于也开始怀有侥幸。”   “但徐铮听完局座的这席话,却仍然只还有那一句话——徐铮是羡慕,这世间果真有一女子,会以局座的意愿,为她的意愿,只有这一句话。”   “徐铮虽明白局座的为难,但自认并未打算原谅,原谅局座,是那个女子才有资格的事,徐铮只觉汗颜,身为男儿骨,原不如她一对柔弱肩骨。”   古将军听着他的副官的这一席话,有一刻,恍惚得似连从来坚定的目光也有些混沌塌陷了下去,“她还是不要原谅我好了——但是她很聪明,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我最好的人,我一辈子只钟情过于她,她要听我说一些话,她就势必要全了性命回来。”   这样的一席话,在空气中游荡着久了,渐渐就游荡成了一种悲凉。徐铮忽然明白,他想,那个女子能在那么多的险境中存活下来,绝非只是某种侥幸。在每一个懂得或不被懂得的地方,她的身后,永远站立的,那一个默默身影。若在一个人的心中,那一张处决李梦遥的处决令,一次,又一次地屡被签署。那每一种下笔的痛苦,他是否也能平静承受。—定不一样的,比起李梦遥来,愈发的不同,因为事关于这个女子,若男女之间的那种可怜的私情爱意果真存在世间的话,存在对面这个人身上的话。   他心中的怜悯忽然盘桓起来,那种由怜悯而来的莫大苦楚兜头兜脑地冲至脑门上,令得他想猛地挺身上前对身前的将军说,别再签这张处决令,不一定要是她,任何一个人去死都可以的,因为凭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配不上她的一条性命。但这都是枉然。都是枉然。   因为他听到身前古将军很轻,很缓,仿佛是因为思忖一件事太过劳累,累得后来连说话的声线终于都没有了,“徐铮,此事到此结束。你不要再同我说任何话了。”   徐铮就失神地笑了笑。他的眼中,是时光的短促即逝,握不住,挽留不回,还有生命的残忍。    ☆、劝君莫许长相守(上)   一九四四年十月,付笛生因党内罅隙,携妻经河内叛逃南京伪政府。月余,因付妻旧伤发作,经上海前往日本帝国大学就医。   十一月,汪兆铭痊愈,于预返国行程中突然病情再度急剧恶化,在十日病故。   时光荏苒,在记忆之中,距离那个秋山上的日子仿佛并不算过去得很远,至少在一些人的记忆中。   然一夜西风尽,阶上寒霜已厚结。恰又逢雨。——   雨从深宆倾头浇下,电闪劈过天幕,刺惊人的双目。风声大作,雨如瓢泼,陪都重庆在这场暴雨中如将倾巢之下的累卵,无辜问天?——何辜之有?何辜之有。只为这乱世,狼烟铁马逐相来,断绝了最后一处情义赖以存活的地方。   檐上雨,溪水般注到檐下青石条上,古公馆里停歇了一阵的电话声陡然又是大振,在一阵阵的啸风凛冽中还是滚滚冲进耳膜,急促而紧迫,却再次在尚无人应和时嘎然而止。   电话铃沉寂后的雨夜,仿佛比先前一刻更为冷寒凄凉。   一个人原本等在门庭,那通来不及接的电话铃突然断了。他原已转身,面向书房那一侧,后一刻,就又极为缓慢地转回身去。仍是望着暴雨冲刷中那道冷铁的黑门,并已迈动脚步朝它走去……脚步缓慢……他记得她从前常是等他在这道门口。   以他径寸心,送她千里之外,然这一段路的这边,他也一直在等着……在这道门口夜复一夜地也如她等他般的等她回来。   他是否早有预感——因为这场风雨如晦,冷夜寂寥。   他是有了预感。   所以早早已在等。   以谦缩在檐下,后来赶来将一柄伞送到他手中,他便独自擎伞,孤零零在雨中等着。一人持着柄黑伞,就在这样的雨中等着。风倾斜了雨线,他全身须臾便被雨水浇透,他便想起那一日她也是全身湿淋淋地回来,她那次本不该出去,他允诺过她的,不再放她一人独自行走,他自此来守护她头顶那一方晴空,他来替她还该还的那些命債,她却从来这样的固执违拗。   风将他手中的伞追得翻起四边,他攥住的手却很稳,一向很稳,是怕再度放她走,放走了那些不必宣誓于口的真实爱意——   古公馆的铁门后来终于被人撞开……一个人跳下车,沐风淋雨冲撞了进来,古公馆里漆黑一团,只有一间书房窗帘后透出一缝细碎的光。   这个人是后一刻才看清了已等在雨中的人。   他本来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吃痛停了下来,他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就站在了他面前的古将军。   古将军便用同样被惊动的目光看住他。   “局座,截获到来自东京的秘电。”这人抬起手,他的手抬得很疲弱,他的手上有一张湿嗒嗒的电文。古将军便去看那张早已模糊得将要烂成一团的纸。虽是密电,却在被送到他面前已被破译出来,送它来的人显然已早他一步先看到了内容。——徐铮的双目瞪得失魂落魄,失神无助,象极一只突然被攻擎而受了伤的狮子。   他将那纸电文颤巍巍递过去,古将军并没有接,甚至连伸手的企图都没有。   古将军撑着他的那柄黑伞,稳稳立在风雨中,看着他。所以徐铮只得独自去承受所有的一切,那些冲击到眼眶上的雨水,那自眼眶中陡然再抑制不住往下的液体,都混杂在了一起,所以也不用他再去分辨,到底是他的双唇沉重得连张口都艰难,涩得舌头也麻木,还是他的心已麻木:“东京密电,汪兆铭伏诛,——”   “她呢?”果然问的是这一件。   徐铮怵然停口,狠狠瞪住自己面前的雨帘,许久许久。“无人生还。”   “无人生还?”古将军等了这很久,抬起一双似也要睡了过去似的眼神,直盯着徐铮看了很久,才诧异说出了几个字,“一个人都没有吗?”古将军忽笑,嘴角一挑裂开陷入地底的缝,旋即被泄进的雨丝填满,他顿了顿,终于徐徐返回身去。“去致电行政院吧,去告诉他们:汪孽已伏诛!”   徐铮陡然咬紧双齿,硬撑道:“该有的循例上报?”   古将军却已仿佛不能立时听懂到其中的意思,他又思考了那么长的时间:“密。”然后终于不再等了——一步步地,仍独自往门厅走去,他手中的那把伞不知何时已跌落了,他走回去的那一段路,手心中便是空空的,什么都握不住了。   “局座,夫人她不会回来了……”有人忽然在他背后扯着整条嘶哑的喉咙,陡在雨幕中凄厉哭出,哭声大得吓人,连他仿佛也有一刻是被吓住了。   他听到了那种哭声,但是他想,或许是他听错的。徐铮不该会哭的,静男会哭,以谦会哭,徐铮不该会是那个哭的人,他看人看了这么多年,应该是不会看错才对!所以他还在大步的往前走着……走着……他走到檐下,一丛还开在狂雨中的白花的花藤被风卷吹到他肩头,垂在他鬓边——   他便伸手,去抚触这丛一直开到如今、开在他鬓边的悬崖菊,风猛地骤烈,那盆花的悬绳被檐间的石条磨砺得太久,啪的一声坠在地上,瓦盆骤碎裂……翻出的黑泥迅即被雨水冲走……那些白的花被黄水污了,一朵朵清晰得在他面前这一刻死去……   ——但最后,徐铮在他面前哭了。而他等的那个人——真也不会回来了,留在了东京,留在了那么远的地方。   院子中还剩下的那架被风吹得摇乱的花藤下,布鲁斯特腾地从自己的窝中跳起,不安地喘息着,呜咽着,紧紧地盯着这边的雨幕,它是看见了什么,才突然从窝里跳了出来?下一刻开始在这院子的四周墙脚一遍遍地嗅着,闻着,寻找着——然后,突然呆呆地停在雨中,那双兽的双目探起,却去看向天空中那千条万条的雨线倾打下来——   古将军于是也走过去一步,随布鲁斯特一同去看那片它正在出神的天空,看着雨水蒙面,扑断视线——后来要挣脱蛊惑似地回头,一回头,便看见了她岂不正立在那一架昨日黄花的旁边——   那样近的距离,她的容颜他却一时不甚看得清楚。   ——要再走近一步,辨认了很久,才看清轻轻合拢的双唇,蝶翅般纤纤向上翘起的鼻头,刘海垂在额前,微侧过来的那张脸颊……   她也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面目他却是见过的。连他将自己的大衣拢上她肩头的动作,他都是熟悉的,仿佛是自他骨骼中生生分裂出去那般的熟悉。   他们的样子,仿佛是正结束了人间一场延续太久的滞留,终于要相携离去。   他于是记起自己说过,若有一日,如革命成功,吾人回到乡间,只做一太平百姓,便心安理得——她盈眸暗转,于是问道,那是否是他允诺她的英雄退隐后的双宿双栖?   那时她的璀璨眸光,闪动在她望着他的眼波中,如银河倒入人间。   世事迁叠,终于虚妄了那一个再不可能被兑现的承诺,所以她此刻正要去的地方,是否是他欠下她太久的一处地方,他想,她身边此刻正站着的这个年轻人,他可曾还记得,他曾说过,等她回来,他是要教会她骑马的。——因为他曾是黄埔军校骑兵营出生。   可是他们行程在即,都再不能顾及到他,连她也是如此。她那样深的目光,如今只独独投向她身边的那张侧脸,再移不开半分,仿佛世间的一切光色都不及上她此刻面前站着的男子——   他一时恍惚回忆着,她从前望着他的目光,原是如此谋夺性命的么!她如今还肯将这样的目光再杀他一次么?不会了,是不是?——那样灿烂而没有半分遮掩的笑容,是盛开在阳光下那片山峭上秋日的醉蝶花,再无人问津,却开得繁盛而幽然、宁静,再不会有他身边始终都在的风摧雨晦。   终是那个荒芜的季节辜负了它,所以,如今终于要相携而去,独留下了负了诺言的他还在此间。      那一个幻的城外,淋湿的别离中,她终于是抬了头,还肯发了慈悲最后遗眼再看他一次,看一眼这个在城外等着她的人。城头烟火这时纷纷染上雨中的天空,照亮他双瞳中从此时起的寂寞,从何时起注定到死的寂寞。他在她清亮的眸子中,看清自己半头灰的发,眼角的沧桑,嘴角的抽搐,是一个已暮的老人——   她看见他悲伤的窘态,她笑了笑,明眸,皓齿,丽艳万芳。对他,却终于独独只有临去的那份歉意。   她对他的笑,终于成为了对一个陌生人的恩惠。然后温婉倾头,将自己小心交付在了身边那个年轻人的肩头。   那年轻人穿了件眼前雨色般的烟灰的大衣,压得很低的帽檐,看不见面容,只露出一个瘦而冷的轮廓,鼻梁勾勒出从来骄傲的高挺脸部曲线。然后……   这两个人此生与他擦肩而过,再没有回头。   ——是不必回头了,因为回头,已经没有路。他看着年轻的古将军带走她,走过石条两边上她亲自栽种下的山茶,月季,含笑,素馨……头也不回,走得远了,在那两道古公馆的漆黑的暗夜色一般的铁门边一转,走得远了,终于消失了……   他的脚边,还是那盆残的白花,挽花,污在四处横流的泥水中——   他却还在这一个幻的城外等着她,他却还在重庆这一座城中等着她。在被淋湿了的天空下,在等着她。   一直在呆呆地仰望着漆黑雨空的布鲁斯特,突然从一场大梦中醒转过来,跳了起来,一声不发地像枚发射出去的黑色的炮弹一样往铁门口冲去,迎头撞开上前来拦阻它的公馆的警卫,也转瞬消失在他面前——   布鲁斯特一定也是沉到了一个梦中,它也心碎了,碎了,又终于突然地醒了……   古将军正盯着那道铁门的目光便转不回来,他的浑身早已湿透,他拖着满身的水渍,不知觉中踏出一步,好似也要跟了上去,以谦突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叔父!”   他就愣在当地。      他后来转回身,呆呆望身后的这座公馆深处的那片永沉的寂寥——楼梯口没有灯光,廊道没有灯光,他的眼中没有了光色——没有光的那处地方,当照亮不了人走下去的路,那才是他如今还该去的地方。   他去了他去的地方。他走过大厅,走上楼梯——他推开二楼的一道门,里面黯淡一片。他等了很久,才让自己的双目适应窗玻璃外透进的残薄天光。   残薄天光里,一本半翻开的书摊开在窗前的那张桌上,在不受窗外的风雨侵扰时,安静地一动不动的还等他在那里。   他去推开那扇窗,那本书便在风头里烈烈地响,是她指尖翻过的声音,在陪伴着他。   他回到他的地方,只有这个地方还是有她的。她惯常听的一张唱片,已微微泛了尘,搁上唱机,便听她的声音幽幽,又活回在这个房间中,每一个角落,每一粒尘,颤颤泠泠漂浮在他眼前的,都是一个她呢。      她说,冬天的雪太干净,这院子若添一些颜色,就好了。她若在冬天还不能回来,就会一簇簇,代替她开在他的眼中——心中有颜色的冬天,那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她当时正看的这本书,到底都是没有看完,也不曾被她带走。   若这个冬天,她来不及赶回来的话。她种下檐廊下的那一片山茶花。   他其实想说,冬天,即便再冷漠孤傲,它也会开花,那种雪色的开在虚空中的冷花,它也会一直陪着那一抹孤单血色的山茶。   他到底没有说。就像他到底,也真的没有陪她到最后。    ☆、江山永固故人诀(结)   一九四五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   九月二日,向国民政府签署投降书,一场持续了八年之久的战争终于尘埃落地。   山河收复,百业萧条,内忧外乱,不减当年。他这一年中脚不沾地,所辖事务,反比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实有増之,而无减之。   他此刻站在青岛的一堵礁岩上,面前是一片海天空旷,风平浪静,他的眼中却已看到另一场战,正从头顶的云层中颠覆,笃笃欲动地再次抬起屠的刀——   他的眉峰蹙起,那是深深的无奈,为这个民族的永远磨不尽的苦难。   “古将军,何应钦上将来电询问我局关于接受日方受降的要求。”他的书记官这时爬上这堵礁岩,肃恭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忧仲的目光于是不得不从那片风雨欲来的黑云中收回……已经过去的那场为了卫护家国的战,他领导的十万之众,赴汤蹈火,流血而去,如今剩下的已只四千余人。   九万多条性命,此刻就在看着他,纷纷从他面前那片深邃的海水中探出头颅来看他,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的万个漆黑的墨点,“通电何将军,弟别无所求,只责令日方促期归还我部所有被捕同志,令生者回家,死骸可以归葬故国、故土。”      令归葬故国故土。   他身后之人便沉默了。连那云间海水中的九万多条魂也沉默了。海风持续一阵阵地吹,雪白的浪花一次次妄图拍上古将军所站着的这块岩,那样一波波地前赴后继,不肯悔。   他分明在那一波波雪白的浪花中看清了她隐藏在整片人群中的那张脸,微微地笑着,目光明媚,宛如这迟来的春的阳光,溶在当日的秋山的人身上也施舍一层暖意。那目光一分分地清晰,他便更看清楚她的眉,她的脸颊,她的唇,那张一直铭刻在他脑海之中的她的脸,是她离去那日的最后容颜。   他想,她是他爱了那么久的人,从自小等着她长大开始。她是他爱着的女人啊,是等了二十多年的女人!   楚绾绾,这刻在骨骼中的名字,是要扒去白肉,红血之后,才能真正清晰见到的一种刻骨眷恋。   她,是他爱过的女人啊,是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她以命许了他的流年,却不知他的爱,或许远胜于她,只是那些爱念,都在流年中被两两隔离开来,不能相望,最后湮灭于面前的这片永不可能望见头的苍凉海水中。那段沧海的距离,她至今还在海的彼端。   ——若等不见,望不见,看不见,盼不见,她会原谅他吗?——他们共同等的这一天,来得是这样的迟,她始终等着他,他来得这样的迟。   劝君莫许长相守。   若只见相负,不见白头。      旧时江州庭院,一片婆娑竹影。她正从竹下走过时,那幽青青的竹影便都投到她的脸上,生生一种粉青,是百炼千锤后那种方煅出来的青瓷色,因是新洗了头,发贴着面颊一绺绺地垂着,粉的脸颊上残了水的痕迹,桃花瓣似的。   他于是隔窗问道,“今天的拳打了没有?”越看她,越爱,竟是不忍移开目光。   连绵江南青瓦乌檐下,酥风沉醉,如情人间最深挚的爱恋。她停身,望住他,轻俏柔和一颗雀跃之心,再没有了从来在他面前的那种惊惴惴神情,仰了脸脆声声答他道,“打了。”      日光晴好,留在她带着水渍的面颊上一层光芒潋滟,她正从那起的一阵阵烟波中向他而来……他便弯腰,去摸海水中她的那张脸,一手凉的沫。“还记着约定的话——回来吧……”他喃喃道,“我终是要等着你的。”   她在他眼中,何时始终有如初见。   既不会老,也再不会死。   他至此明白,再没有可能了。她正从那段时间的深处向他走回来,这辈子,他何以再有能力可以去忘了她?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1946年),古羽将军因飞机失事辞世而去,国葬于南京灵谷寺。终年五十岁,浙江江山县人。      (全文完)   谨以此文敬献给世间最冷酷的情郎。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